爭不見

爭不見

走了幾步,韓情忍不住湊到韻棠子跟前兒,伸手摘了串果子,往嘴裏丟了一顆。

與記憶中一模一樣的酸甜味道,在唇齒間隨着汁液流淌開來,想起當初常使喚陸子涵幫自己摘韻棠子來吃,韓情嘴角不由自主浮起一抹淺笑,被未知的前途所困擾的心思總算輕鬆了幾分,一口吃光這串果子,這才繼續往鎖雲居走去。

沿着小道走了一盞茶工夫,鎖雲居就出現在眼前,一水兒的白色燕雲石院牆,赤精銅鑄造的院門緊緊合攏着,大門上方掛着一方牌匾,上面刻着“鎖雲居”三個大字。

韓情走上前,掏出玉牌往大門旁邊一處不起眼的凹槽嵌了一下,只見大門上光華一閃,吱扭一聲,原本嚴絲合縫的兩扇門便打開了一道縫隙,小心翼翼推門進去,剛走了兩步,身後大門就自行合攏,發出咣的一聲巨響。

韓情身子一僵,倒不是這關門聲有多可怕,他怕的是住在內院的雲疏真君會被聲音吵到,萬一追究到他頭上可怎麼好……

好在佇立了半晌,內院裏也沒傳來什麼動靜,韓情這才鬆了一口氣,暗道一聲萬幸,轉身準備往大門旁的小屋走去。

可就這一轉身,韓情卻登時彷彿被雷劈了一般,再也邁不動步了。

因為,在他眼前,憑空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披散着滿頭銀髮,神情麻木,雙眼暗沉好似深淵的,故人。

陸子涵!

韓情只覺得心臟彷彿被一隻巨手死死捏住,剎那間就緊縮了起來,呼吸的功能也失去了,下意識就屏住呼吸,只一雙眼瞪圓,直愣愣看着眼前容顏大變的陸子涵。

不!變的不只是容貌而已!

陸子涵不是早就以劍入道,修為堪比元嬰期了嗎?為何現在看來,他的修為才只有金丹期?

退一萬步來說,金丹期之後修士的容貌就不會再出現變化,他的頭髮又為何會變成這樣?

諸多疑問巨浪般湧向韓情心頭,然而到了嘴邊兜兜轉轉,最終卻只能吐出一句乾澀無比的——“晚輩柳墨,見過……雲疏真君。”

是的,他沒有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重逢沖昏理智,現如今他根本不是韓情,別說陸子涵只是消退了修為變了個樣子,就算是死在他眼前化作一堆枯骨,他也沒資格、沒身份,去問到底在陸子涵身上發生了什麼。

壓下心中疑惑,韓情低下頭去,衝著陸子涵拱手行禮。

然而,對方卻一直沉默着,一句話都不說,既不免他的禮,也不接他的話,就好像他面前根本沒有站着柳墨這個人,只有一團虛無的空氣。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就在韓情抬起來的雙臂酸痛得快要抽筋時,一根附着薄繭的手指,忽然伸到他臉邊,輕輕擦拭過他右眼眼角的硃砂痣。

“韻棠子,熟了?”

熟悉的嗓音,而今帶上了一抹沙啞,只是他做出來的動作與說出來的話,卻叫韓情再度一愣。

陸子涵他……竟然主動碰觸陌生人?還跟陌生人開口說話?

“回稟真君,是熟了……”

心中雖滿是疑惑,可回答卻不敢慢上半分,他抬起眼來,默默看向陸子涵,他這徒兒,平日裏最是沉默寡言不喜與他人親近,猶記得剛撿他回去那些時日,為了逗他多說兩句話,或者幫他束一次發,韓情可沒少費心思,更沒少吃閉門羹,如今這又是怎麼回事?

陸子涵好似沒發現韓情打量的目光一樣,在聽到回答后,嘴角竟然彎了彎,抿出一抹淺笑來,“原來是這時節了,韻棠子熟了,我去采些回來,師尊定然開心,就不會不理我了。”

一句話,譬如驚雷,將韓情從頭劈到腳。

師尊?

什麼師尊?

他認識的陸子涵,絕對不是這樣的性格!絕對說不出這樣的話!更何況,他的師尊已經不在人世!哪裏來的開心不開心!

會做出這樣的舉動,說出這樣的話,再加上倒退的修為跟外貌,在在說明着一件事……

陸子涵他……此時恐已神迷智昏,放在凡人中間說來,那就是瘋了……

難怪……

難怪堂堂一介元嬰修士,卻連伺候他的雜役都成了人人畏之如虎的苦差,修仙問道本是為了一朝聞道,白日飛升,誰願意來陪一個瘋子消磨時光!

可韓情更加在意的是,陸子涵到底遇到了什麼事?為什麼他好端端一個徒弟,到了天水門這兒說瘋就瘋了!?想到此,韓情心中不由驚怒交加,牙關死死咬緊,片刻間嘴裏便滿是鐵鏽味,陸子涵原本驚才絕艷一代劍修,如今落魄至此,瘋瘋癲癲卻還一心念着自己這該死之人愛吃什麼,這事實好似劈臉打來的一掌,將他當初的自以為是盡數擊碎。

他憑什麼,還堅持認為自己當初做的一切都是為陸子涵好?

憑什麼,認為陸子涵來到天水門就自此走上通天坦途?

氣恨的同時,韓情也在心裏罵陸子涵不爭氣,個小兔崽子,老子才剛剛閉眼,你就叫人折騰瘋了,出門別說你是老子教出來的!

氣惱歸氣惱,見陸子涵甩着手就往院子外走,卻在大門前被一道金色光芒攔阻住,一臉茫然地來回嘗試,又一次次被禁制攔回來,韓情心中愈發酸澀得無以復加——罷了罷了,現在知道為啥自己又活過來了,合該是他欠這小子的太多,老天爺都看不過眼,把他從地獄裏撈出來讓他再救這小子一回。

話說回來,就這等禁制,陸子涵若是神智如初,一道劍氣就能劈開,可現在只能沒頭蒼蠅一般繞着它轉來轉去,當真是……

“真君,採摘果子一事還是交給晚輩來吧。”

不忍看陸子涵一次次徒勞無功地撞向禁制,韓情上前拉住陸子涵的衣袖輕聲哄道。

陸子涵聞言,臉上先是露出一絲不情願來,而後才勉強點點頭,還壓低聲音囑咐了一聲,“那你摘完就放在院子裏,不許進內院,師尊不喜他人打擾,等下我會出來拿果子的。”

“好的,我不進。”

看着神色恬淡宛若稚子的陸子涵,韓情快速低下頭眨眨眼,硬是把湧上來的那絲酸澀淚意壓下去,這才抬頭衝著他笑道,“真君稍等,我這就去采。”

說完,拿起玉牌往門邊一叩,逃也似的跑出了鎖雲居。

韓情如何能想到,被他避之不及的重逢竟來得如此突然,且又如此一言難盡。

原以為自己徹底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如今看來,倒不如當初遂了他的心愿,哪怕就此渾渾噩噩過一生,權當是還了那份情債,也好過如今這情形。

唉,這臭小子,真是讓人死都不能省心,長嘆一聲,韓情已經開始在心中盤算着接下來要做些什麼了,原本低調悠哉過一輩子的計劃必定是泡湯了,當下最重要的事無非兩件,一,是治好陸子涵那臭小子,二,是帶他離開天水門。

雖然還不清楚陸子涵瘋魔一事到底跟天水門有沒有關係,可單憑對方將陸子涵關在此處並未給他積極治療這一點,韓情就忍不住心裏有氣。

“雲疏真君今日情況如何?”

一道柔和嗓音驟然自身旁響起,嚇得韓情周身一哆嗦,他趕忙朝說話之人看去,而後心中一聲訕笑,得,又來一個熟人。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當年手持九凌天罰塔,親自給他執行天罰的女修,韓情依稀記得陸子涵喊過她一聲蔣師妹,能以平輩論交,這蔣姓女修當初修為應當也是元嬰期了。

“回稟前輩,雲疏真君一切安好,晚輩正準備為真君採摘韻棠子。”

面對着元嬰修士,目前連練氣期都算不上的韓情只能小心翼翼應對,“前輩可要前去探望雲疏真君?”

“探望就不必了,知道他安好就夠了。”

蔣姓女修直直盯着韓情,一雙翦水瞳眼波柔柔,明明嘴角是笑着的,偏把韓情看得心裏一陣陣發涼,“你是個機靈的,伺候好雲疏真君,自有你的福分。”

話音未落,女修身影便化作無數零落花瓣,消散在韓情眼前。

女修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韓情直愣愣站在原處,等了許久沒再發現什麼動靜,這才鬆了口氣,抬手擦擦額角沁出的冷汗。

這女修當年恐怕是對陸子涵有那麼點意思的,現在陸子涵瘋了,她還能惦記着來看看,倒也算難得,然而一看見她,韓情心裏就說不出的不舒服,也不知是不是當初被天雷劈得太狠留下的後遺症。

不過,叫她這一打岔,方才在心中肆虐無處宣洩的思緒倒是冷靜了下來,韓情嘆了口氣,邁步走向一旁的韻棠子樹,剛剛跑出來的匆忙,他都沒來及去拿裝果子的容器,只能將上衣下擺撩起來兜着,把果子都摘到衣服上——不管怎樣傷春悲秋,他現在是天水門的雜役,該乾的活還是要乾的。

一邊摘果子,韓情一邊在心中思量,原本他以為自己是死後立刻就轉生到了柳墨身上,可在見到劉姓女修后,他又有些不確定了,那女修身上的氣息,遠比之前給自己行刑時來的高深莫測,顯然修為精進不少,這可不是一兩天內就能修鍊出來的。

就是不知道這中間到底相隔了多久,陸子涵現在瘋瘋癲癲,從他這兒是探聽不出什麼消息了,只能等送食材的人來才能想方設法套話。

當他提溜着一衣擺韻棠子回到鎖雲居的時候,就看到陸子涵還佇在外院,一雙眼直勾勾看向門口,顯然是一直等在此處,根本沒挪過位置,那副可憐巴巴的模樣,一時叫韓情看得心酸又好笑。

“你可算回來了!”

見韓情回來,陸子涵臉上綻開一抹笑,口中還念叨着,“師尊一會兒就醒了,我還怕耽誤他吃果子。”

韓情被陸子涵臉上的笑容晃了一下,說實話,從他撿回陸子涵那時起,就沒怎麼見他笑過,更別說還笑得如此純澈,宛如孩童一般。

從一開始,陸子涵身上所背負着的東西,就太多太多,多到他根本無暇去活得像個孩子。

如今瘋癲了,倒是能放開一切,想笑就笑,沒有負累。

韓情心頭酸得發苦,暗道你那無良師尊早就作古,你摘的果子又能孝敬誰去,嘴裏卻終究忍不住開始套話,“真君,這果子太多,不如小的洗了,與你一併送進去?”

他是真的有些好奇,陸子涵瘋魔之後,到底是把什麼東西當成自己來孝敬着。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欺師不滅祖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欺師不滅祖
上一章下一章

爭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