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歡暢
斜陽殘照，將潔白的道衣染成金紅色，晚風拂動灰白的髮絲，陸子涵神情肅然，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地演練着劍法，曾經的布衣少年，與眼前人的身影漸漸交疊，融合到一處，韓情驀然發現，原來有很多畫面，一直深深刻印在心海深處，不曾忘卻，悄然蟄伏，一旦時機出現，它就會爬上心頭縈繞不去。
韓情是很愛看陸子涵舞劍的，劍修修鍊之道看重劍意，陸子涵的劍意與他性格截然不同，恣意狂放、帶着一股對塵世不屑一顧的瀟洒，這劍意融合在劍招當中，每次舞劍，都會讓觀者心神鼓盪。
譬如此刻。
忽然，陸子涵停下身形，回頭看向韓情，“……粥熬好了嗎？”
韓情：……
完全忘記鍋里還熬着粥了喂，也虧了這小子練劍時還記掛着吃，不然恐怕鍋底都要燒穿。
儘管陸子涵挽救了鍋子被燒穿的命運，可惜粥還是變成了一大鍋略帶焦香味的米飯，好在兩人在吃的方面都不算挑剔，匆匆吃完晚飯，陸子涵便在韓情無語的注視下，抱着那根桃枝回了內院。
日落月升，夜色漸染，外院中，韓情盤膝而坐，呼吸吐納靜靜修鍊，內院裏，陸子涵身處冰室，抱着桃枝和衣而眠。
有風吹過，有花瓣飄落，有交談的聲音隨風傳來，隱隱約約並不真切。
陸子涵慢慢睜開眼，入目便是漫山遍野燦若雲霞的桃花。
是乘雲宗的後山，陸子涵心想，自從乘雲宗覆滅，這般繁花盛景當真是久違了。
陸子涵起身，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他並不擔心說話之人發現自己，因為他知道，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並非真實的。
這一切都是夢境，是虛幻，是他深藏心中一遍一遍咀嚼回憶的過往。
桃林深處有一條清淺小河，河邊七尺見方的大青石上，一人半躺半坐其上，絲質的道衣衣角與寬廣袖口鋪蓋下來，不時有水沫濺到上面，他也渾不在意，只神情悠哉地把玩着手中圓潤卵石。
青石邊上，躬身肅立着另一人，這人穿的道衣與石上之人類似，惟袖口處更為緊窄些，還用布帶扎了起來，手腕后翻，倒持着一柄寒光四射的靈劍。
這兩人，正是當年的韓情，還有被韓情送入乘雲宗的陸子涵。
那時的陸子涵，並不能理解為何韓情要想盡辦法將他送入乘雲宗，自己卻不露面，只是每隔一段時間，找一處僻靜無人的地方偷偷與他見面。
陸子涵在青石前站定，靜靜聽着兩人間的對話。
“乘雲宗什麼時候這麼小家子氣了，連身弟子服都沒有發嗎？”
韓情挑着眉，嘴角含着一絲略帶痞氣的笑意，目光上下打量着少年時期的陸子涵。
“我不喜歡。”
少年陸子涵回答着，目光緊緊拴在韓情身上，只有他自己知道，這看似平靜無波的目光之下，掩藏着怎樣求而難得的心思。
“你這臭脾氣啊……”
韓情笑着搖頭，“又倔又擰，半點沒有為師的洒脫。”
對於這個評價，少年陸子涵垂眸不語不做反應，站在另一邊的陸子涵，卻是扯起嘴角，微微苦笑了一下。
他抬起手，輕輕撫上韓情的臉頰，即便眼前人只是夢境中的殘像，他仍舊一次一次地試圖從他身上感覺到溫度。
師尊，你若當真如你所說那般洒脫，你我或許就不會走到今日這地步……
心中輕嘆一聲，陸子涵緩緩俯下身，就在唇角即將碰觸到韓情面頰時，一陣微不可聞的鈴聲傳來。
陸子涵眉心輕蹙，深深看了韓情一眼，終究散卻了夢境，轉身出了冰室。
月色下，庭院中，女子手持一把綢傘，身形籠在傘周垂下的薄紗中，只探出一隻素手，輕輕撥動着掛在檐下的一串銅鈴，直到陸子涵出現，她身形一頓，這才將手收回去。
“你來了。”
陸子涵沖女子一頷首，“這些時日，多謝你了。”
女修隔着輕紗凝視着陸子涵，半晌才輕笑一下，“這般客氣，看來你是當真恢復了……你我之間本不必言謝的。”
“終究是陸某欠你良多。”
陸子涵說得真心實意，月光映照着他清透冷靜的雙眸，哪還有半點瘋魔的跡象。
“瞧你這話說得。”
女修掩口低笑，“若是被那人聽去，指不定會誤會成什麼樣子。”
“怕只怕他連誤會都不肯誤會。”
陸子涵扯扯嘴角。
女修聞言沉默下來，忽而嘆了口氣，“世間事想來大多如此，不如意十之八、九，你我這般修仙問道之人，本不應對此過於執念，你就是執念太過，才平白受了這麼多年的苦。”
情之一事，求而不得最為苦，陸子涵如此，她又如何不是如此呢？她與陸子涵的區別，當真只剩下看開與看不開了。
陸子涵垂眸看着自己灰白的髮絲，“若能守得雲開，苦又如何。”
“說的也是，但有希望，即便苦也是甜。”
女修喟嘆，“你既已恢復，那下一步有什麼打算？”
“待他築基。”
陸子涵沉吟，“等他進入內門，屆時我也方便行動。”
“你心有成算就好，若有什麼地方需要我幫忙，儘管開口。”
女修說完停頓了片刻，才自儲物鐲中取出三瓶丹藥，遞到陸子涵手中，“雖然你已恢復，但終究神魂不穩，這丹藥你還是繼續服用吧，我先回了。”
說完，也不等陸子涵再開口，轉身化光而去。
天將破曉，韓情剛收攏靈氣回歸丹田，就立刻起身出門，果不其然，他那傻徒弟又帶着一身冰霜寒氣站在了廚房門口，懷裏還抱着昨日那根桃枝，似是寶貝得不得了。
韓情走過去，伸手將陸子涵兩肩上凝結的冰霜拍散，對方回頭看着他，眼神可憐得很。
“好了好了，別這麼看着我，我知道你餓……”
一連幾天的相處，韓情心中本來還存留着的幾分試探之心消弭一空，原本還會用些敬辭，這會子卻原形畢露，對陸子涵完全變成了哄孩子的態度，“去院子裏練會兒劍，我去做飯。”
“我想吃面。”
陸子涵開口。
韓情腳下一個踉蹌，回過頭惡狠狠盯着陸子涵，“只有粥！”
當然，一不小心煮過火的話還可能是飯，總之就是沒有面。
陸子涵立刻低下頭，一臉不動聲色的委屈——別問韓情是怎麼從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看出委屈來的，反正他就是看出來了……
當然，韓情才不會管孩子委不委屈，看陸子涵不說話了，調頭準備去熬粥，就在這時，身後又傳來低低一聲，“我要吃面。”
小兔崽子……
韓情暗地裏咬牙，嘴上依舊不肯妥協，一邊淘着米一邊說，“沒有面，我不會做。”
真要吃自己擀去，他記得當年陸子涵做的手擀麵，味道相當可以。
“……今日是我生辰。”
聲音又低了幾分，委屈愈發明顯。
韓情淘米的手停了下來。
又逢中秋，月易圓，人難圓。
韓情仰躺在樹居頂上，看着天際明月出神，他與曾祖父的生辰都在中秋，是以從前韓家每逢中秋都十分熱鬧，為老祖賀壽而擺的流水席，張燈結綵的老宅，來來往往的賓客，而他作為韓家最小一輩的么兒，當天最小的壽星，往往被老祖抱在懷裏一整日，聽着各式各樣的賀詞，看着曾祖父與他們不停對飲。
那時他還小，桌上飯菜酒水他都用不得，只能在最後上長壽麵時，由老祖喂上幾筷子面。
後來到了五歲，他就被送去乘雲宗修鍊，中秋日沒了熱鬧歡慶的宴席，但母親總會在那日來探望他，並且給他煮一碗長壽麵。
他曾覺得，那清湯寡水的長壽麵一點也不好吃。
直到世間再也無人為他煮麵，甚至再也無人記得他的誕辰，他才發現，自己竟然對那碗面的滋味如此懷念，以至於每每想起，眼眶都會酸澀難忍。
悉悉索索聲響起，韓情揉了揉眼眶往聲響處看去。
十幾歲的少年面無表情爬上屋頂，將手中食盒放在韓情身邊，又轉身沿着梯子爬了下去。
韓情打開食盒，當即愣住了——裏面放着一碗熱騰騰的面。
這臭小子，是怎麼知道他生日的？
對此，韓情百思不得其解，端起面來看了看，也不知是不是面的熱氣蒸到了眼睛，韓情覺得眼裏有點濕。
然後，他扯着嗓子喊道。
“兔崽子！給老子送面為啥沒送筷子！要老子用手撈着吃嗎！”
回想起那一夜，韓情心底一暖，想了想還是將米放到一邊，端了個陶瓷盆去盛了半盆面，“要吃面就等着吧，練你的劍去。”
陸子涵這才乖乖離開廚房，繼續揮着桃枝練劍，只留着韓情在廚房裏跟麵粉搏命。
天可憐見，韓情被天打五雷轟的時候都沒如此手忙腳亂過，卻生生被盆麵粉給折騰出一身汗，光將面和成麵糰就用了整整半個時辰，在別人手裏柔順無比的麵糰，在韓情這兒就跟炸了毛的刺蝟一樣，根本無處下手。
費了老勁兒才將麵糰擀開切好，看着那一鍋粗細不均、長短不齊的麵條，韓情頗感欣慰地抬手拭掉額上汗珠，然後腦海中靈光一現，終於想起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陸子涵的誕辰是臘月初十，根本不是今天。
個混蛋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