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母
四面青蒿，隨風飄蕩。
這寂靜的村莊裏，烏龍菇似的黑色房舍依次排列，捲起的門如同舌頭一般靈活的捲起。
前方晨光漸明，在這些微的光芒里，蘇郁走出房外。
白桐和雲鶴緊跟其後。
外面落了一地的白鶴，不同於人間，這裏的白鶴皆是身形巨大，雙眼赤紅，額頭一簇黑色的羽冠，看起來帶着一絲邪氣。
沙妖在房間裏慢慢地化作一灘黃沙，如同水一般，浸入地面，消失不見。
一眼觸及這外面的一片白鶴時，白桐還以為是外面忽然下了雪。這一片茫茫的視野里。皆是身高一丈的白色飛禽。
站在門口的白鶴垂下頭，看着他們，黑色的羽冠立起，似乎是在警惕。在它的黑色雙足下，一縷微風帶着黃沙漸漸聚集。沙妖再一次凝聚成型，看着門口的三人，一臉冷淡地說道：“按照你們人界的禮數，請。”
她一指背後的巨鶴。
那隻巨鶴這才收起警惕的眼神，將一面翅膀垂下，似乎等待着他們上來。
蘇郁上前一步，卻被人拽了一下袖子。他回過頭去，白桐有些凝重地看着他，搖頭道：“也許我們該先知會風長陵和憐蘭他們一聲。”
蘇郁看了白桐一眼，低聲笑道：“這轎子都擺在門口了。哪裏有不去的道理？”
他朝雲鶴使了一個眼神，繼而又湊近白桐耳邊，輕聲道：“這麼大的排場，除非風長陵是眼瞎了才會看不到。放心，他們妖羽操縱風，哪裏有追不上的道理？”
白桐這才鬆開他的袖角。
她總覺得心裏有些不安。
沙妖看着他們竊竊私語，臉上表情更是難看，剛想開口，蘇郁就回過頭，在唇邊比劃了一個閉嘴的姿勢，臉上笑容淺淡：“君子有成妖之美，怎麼，讓我與我的愛妃說一兩句情話都不許么？”
剛想說出口的話被這麼一嗆，就咽了下去，沙妖冷冰冰地說道：“如果你們有話要說，在巨雉背上也能說。”
蘇郁笑得很是開心：“我怕它偷聽。”
沙妖轉過臉去，乾脆不再看他，徑直上了另一隻巨雉的背。
蘇郁撣了撣袖子，一臉心滿意足地上了巨雉的背。這巨雉與這烏龍菇一般高，站上去時，羽毛柔軟蓬鬆，踩在上面卻是緊實。
雲鶴開始閉目養神。
他背着細劍，看上去有些疲倦。
畢竟昨夜站了一夜。
蘇郁看着雲鶴打坐養神。這巨雉飛得極為平穩，振翅緩緩，空氣帶着涼意在四周流淌，雲捲雲舒，恍若溪流。
他們都飛到了雲端。
往下望去，連綿青黛，層巒疊翠，盡化作一片碧綠幽幽。
高山與江流。平原與湖泊，碧綠與幽藍疊染，白雲流淌，倒映天穹。
蘇郁輕聲笑道：“真是好風景。”
這壯美而浩瀚的天地里，一行巨雉扇動白色的翅膀，直飛上青雲。白桐坐在巨雉背後，只覺得往下一看，忍不住有些頭暈目眩。
這比他們之前乘坐的巨舟可要高了數倍。
在這頭暈目眩里，手上忽然傳來一陣溫暖。白桐睜開眼睛，蘇郁坐在自己的身側，不知道何時已經握住了自己的手。
他回頭看着自己，風將他的墨色長發吹得四散，有幾縷還飄到了自己的臉上，癢得很。
風不小，將他的話也吹得七零八落。
白桐凝神去聽。卻還是聽不清楚，只得開口說道：“什麼？”
蘇郁搖了搖頭，湊近她的耳畔，這才放緩了些聲音，說道：“沒什麼，我只是在問，你說，妖母真的能誕下那麼多女兒么？”
妖界這樣龐大，京都，城池，村莊，似乎妖族的總數並不少。
能誕下所有女妖……這可能么？
白桐有些無奈地聳聳肩，她回道：“不知道……即便是三姓，我們也對妖界一無所知。”
沙妖說，除了流淌着三大妖獸血液的人司外。妖界的所有女妖，皆是妖母所生。
換而言之，妖界的妖母可以和所有的女妖共享雙眼。
她可以掌控妖界的所有動靜。
藤妖是妖母的女兒，而沙妖也是。
所以當她們進入了藤妖的視野后，藤妖就可以將這個事件傳達給妖母，而妖母則可以派遣沙妖前來查看。
沙妖說，妖族的公主被一個凡人擄走，而且抗拒將雙眼所見傳達給妖母。
而妖母命令妖界與人司都去尋找公主，但卻一無所獲。她們幾乎翻遍了整個妖界，都無法找到那個凡人與公主。
所以……白桐她們挑這個時候進入妖界。就恰好給他們了一點希望。畢竟拐走公主的是人族，若是靠人族，指不定還能找到這個他們的同類。
白桐有些感嘆地說道：“所以現在，我們唯一的用處就是幫他們找到那個被人族拐走的公主么？”
蘇郁搖頭道：“是找到那個人族，再找到公主。”
風很大，蘇郁抬起手，替她將飛舞的青絲攏在而後。四周忽然白茫茫一片，原來是巨雉已經飛入了雲層。
這一片觸目白茫里，蘇郁只來得及抓住了白桐的手。
隔着這樣薄薄一層雲，白桐的臉若隱若現。她剛想收回手，蘇郁便開口道：“別動。”
他像是無聊似得扣住白桐的脈象，聽了一會兒，說道：“你身子很虛，該好好補補。”
沒有放開手。
白桐心裏極為複雜。
她從沒有遇到過像蘇郁這樣的人。
人有千面，人心複雜。她自始至終都明白這個道理。
但她從沒有見過一個人，能夠將殘酷無情，手段狠毒和平易近人，言笑晏晏融為一體，卻沒有絲毫的違和與反差。
腥風血雨里踏過來。踩着無數人的屍骸坐到如今這個位置的襄王，其殺性之重，手段之毒，令人談之色變，聞之喪膽。
但此刻。在這萬里雲端，他卻可以隔着一層白霧，不顧眼下的危險，扣住自己的手腕，無聊到一本正經地給自己號脈。
白霧散去，蘇郁放開她的手，說道：“這是到天宮了么？”
巨雉越飛越高，穿過雲層，浮於世間萬物之上。
金烏熾熱的光芒將雲層鍍上了一層金色，高處不勝寒，何況是這三千丈的雲端之上。蘇郁解下外袍，裹住白桐，有些調侃似得低聲道：“沒想到雲上還是這般情形，可沒見到什麼仙人云宮……不知道這巨雉能否飛到天宮之中，九霄雲上——若是將我們從這裏丟下去，光是利風就能將我們撕成碎片了。”
白桐低聲道：“仙宮也不是什麼人都能去的。”
蘇郁一笑，不置可否。
雲端之上，遠處忽然出現了一片幽綠。隔着飄渺的白雲，倒顯得隱隱約約，望不真切。
那片幽綠似乎置於霧中。朦朦朧朧，看不清到底是什麼。
蘇郁蹙起眉頭，四周寒意逼人，巨雉的羽毛還算保暖，不至於教人太難受。
天上怎麼會出現一團綠色的東西？是幻覺么？
他問道：“白桐，你看見那團綠色的東西了么？”
那團幽綠色在天邊盡頭，猶如雲上鬼魅，始終揮之不散。
白桐睜開眼睛。她身體本就羸弱，剛剛蘇郁將外袍脫給她，她都沒力氣再推脫。如今。難受得緊，聽到蘇郁這樣問，她還是勉力撐起精神，看了一眼前方，蹙起眉頭，瞧見了那團綠色，先是詫異，繼而費力地說道：“看見了……但看不清是什麼。”
他看了一眼旁邊的巨雉，隔着稍遠的距離，沙妖坐在巨雉羽毛中，似乎在監視着他們，目光緊緊地跟着他們。
蘇郁推了推白鶴，低聲說道：“你看看，前面是什麼？”
在這三千丈的高空之上，不可能平白無故出現一團幽綠色。
就算隔了這麼遠，那團顏色也是散不盡。
若是走近了，該不知道是什麼樣的龐大巨物。
雲鶴睜開眼睛，站起身來，朝前凝視了許久，才面無波瀾，肯定地說道：“是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