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面
黑暗裏,蘇郁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白桐,過來些。”
有那麼一剎那,他有些懷疑,自己是否在做夢。
他緊緊地抿着唇,將懷裏的白桐攬住,用一種半提防半保護的姿勢。
若她是冒充的妖物,則要提防,若她是真正的白桐,則要保護。
他聽到稍遠處的白桐嗯了一聲,一陣衣物窸窣聲。
火光亮了起來。
懷裏的白桐也沉默了。藉著火光,蘇郁當即低下頭,看着懷裏的白桐,恰巧,她也在仰頭看着自己,不動聲色地打量着自己。
旁邊雲鶴又掏了一個火摺子,這一下,房舍里全部都亮堂了起來。
蘇郁看見對面一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懷裏抱着白桐。手舉着火摺子,望着白桐的神色,半是警惕半是保護的神色。
而在他的旁邊,雲鶴也手持細劍,另一隻手舉着火摺子,望着這邊。
六個人站在同一處。
蘇郁望着對面這三個人。一時間幾乎有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對面的蘇郁也是做出了極為震驚的神色,懷裏的白桐更是一臉狐疑,望着這邊。
所有人都愣住了。
雲鶴拔劍上前,對面的雲鶴也是立刻抬手,劍鋒對着這邊的雲鶴。
兩邊蘇郁同時陰惻惻地開口道:“呵,這妖物倒是學得惟妙惟肖。”
他可以肯定對面這個蘇郁是冒牌貨,但是自己懷裏的這個白桐是真的嗎?
他只知道自己是真的,但是對於雲鶴和白桐,他無法分辨。
或許對面的蘇郁也是這樣想的。
蘇郁臉一沉,對面也是神色冷厲,兩邊對視,彷彿是利刃出鞘時倒映的天光。不甘示弱,敵我相當。
蘇郁還是第一次遇到能將自己學得如此逼真的妖物。
哪怕是模仿,這也是以假亂真。無論是模樣裝束,還是說話時眼裏閃爍的寒芒,和自己冷笑時嘴角微微撇着的角度,都是一模一樣。
如果他不是知道自己是真貨的話,肯定也會被騙了。
白桐默不作聲地從他懷裏退開,雲鶴也是一臉驚疑不定地看着兩邊的蘇郁。
對面的白桐不着痕迹地掙脫了蘇郁的手,雲鶴也是倒退一步,離得稍遠些,似乎在觀察這兩邊是真是假。
蘇郁盯着對面的妖物,半響后才說道:“假扮我有什麼好處?是人司授意你這麼做的么?”
旋即,他又說道:“若你識趣,就趕緊跪地求饒吧。”
對面的蘇郁一聲冷笑,冷冷道:“我們來妖界是為了尋求一事,並非滋事生非,若是你們人司還肯好好講道理,那就現出真身相見,有什麼事情,坐下來談談便是,何必這樣裝神弄鬼?”
蘇郁幾乎要被對面這個妖物的模仿給折服了。
它模仿的不只是外貌動作,甚至還有思想。
兩個雲鶴,兩個白桐,都在旁邊默不作聲地觀察着。
他們也在判斷到底哪個是真的蘇郁。
氣氛一時陷入了僵局。
六個人,彷彿六方勢力,各自虎視眈眈。只要一方先動手,其他五個人,都將出手致命。
那要乾耗着么?
誰又知道他們是否在拖延時間,等到更多的妖物來襲。
多候一刻,就多生一刻的是非。
電光火石之間,心思千轉百回,白桐的額頭沁出一顆細汗。
要賭一把嗎?
她都看不出真身的妖物,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白桐正想動作,卻看到對面襄王懷裏的白桐額頭上也沁出了一滴汗,手指微微扣在另一條手腕上。圓潤的指甲嵌在肌理之中,似乎要往下滑。
白桐的心裏一驚,只覺得脊背上爬上一道冷意,胸腔中心臟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她竟然能看破自己的心思,做出與自己心中所想一模一樣的的動作。
雲鶴的目光在其餘人臉上逡巡了許久,都沒有開口。
他似乎也難以辨認誰真誰假。
白桐攥緊手腕,目光在其餘五個人身上遊盪。如果她退後一步,逃出這裏,至少還能和風家憐家的人碰面,叫上救援來……但如果牽一髮動全身,其餘人同時對她下了手怎麼辦?
她又不能證明自己並非假物,逃出去不是為了叫妖物,而是叫援兵。
旁邊忽然伸來一隻手。
蘇郁按住了她的手,力道不輕不重,卻是帶來極為厚重的暖意。
白桐的心弦繃緊,此刻卻是一松,情不自禁地望向他。
蘇郁臉上平靜冷淡,靜靜道:“既然冥頑不靈。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其餘幾個人都望向他。
蘇郁朝前一步,胸有成竹地走到其餘人中間。他環視四周,臉上浮起一個冷笑。
它模仿得再像,有些東西,也是模仿不出來的。
比如,錦雀。
蘇郁打了個響指,單手按在自己的肩頭。一隻錦雀當即振翅飛出他的肩頭刺繡山水間,振翅時扇起的風將火光吹得飄蕩,映出四方影子,繼而收攏雙翅,穩穩地落在他的肩頭。
黑溜溜的眼睛滴溜溜直轉。
對面的蘇郁愣在原地,旋即整個人像是流沙一樣落了下去,化作一堆黃色的砂礫。
其餘的四個人愣在原地,目光轉向蘇郁,眼裏都很複雜。
蘇郁聲音冰冷地說道:“還想再演下去嗎?”
其實他也沒有把握怎麼判斷哪個是真哪個是假,若是真的模仿得如此真切,離開了錦雀這獨一無二的靈獸,要分辨真假。實在作難。
對面的白桐和這邊雲鶴互相望了一眼,在眼裏看到了某種堅定的情緒。
蘇郁身邊的雲鶴搖了搖頭,對面的白桐卻是點了點頭。
旋即,蘇郁身邊的雲鶴化作了黃沙,落在地上,化作一堆堆積的黃色砂礫。而對面的白桐模樣慢慢變化,她的臉化作波動的黃沙,額頭上兩道黃褐色的妖紋,朝他抬起頭道:“我給你三句解釋的機會。”
雲鶴走了過來,白桐抿唇,蘇郁卻是皺眉道:“什麼?”
她的臉漸漸扭曲,雲鶴認出來她的臉和坐在藤床上的女藤妖一模一樣。當即回過頭去看,卻是看到那女藤妖還是好好地端坐在藤床上。
九岩還是站在女藤妖身邊睡覺。
這樣大的動靜都沒吵醒他們,也是有些古怪。
那沙妖立在她們面前,雲鶴伸手示意蘇郁回頭去看那女藤妖的臉。
蘇郁抿唇道:“我知道,我看見了,她和那女藤妖生得一模一樣。”
白桐看着這沙妖,碧藍瞳孔里泛起一陣複雜。
那沙妖沉默地站在他們對面,也不開口,就這樣僵持着看着她們。
蘇郁沒得到這沙妖的回答,也不惱,只是耐心地等着。
等待了半響,那沙妖才開口道:“你們是那邊的人司嗎?這位藍色瞳孔的瞳妖。”
白桐點了點頭,說道:“是,我是人界的人司。不過在那邊,他們都叫我們妖司。”
沙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繼而說道:“我們本來是要去到你們人間找你們人司,不,妖司的。不過既然你們來了。那就簡單了。”
白桐抿唇,說道:“你們找我們妖司?那之前去到人間的妖,是你們派來的?”
沙妖搖搖頭,說道:“不清楚。”
白桐愣了一下,心裏微微惱怒,壓低了聲音說道:“不清楚?你們妖界的動靜你還不清楚?”
沙妖冷冷道:“我只是傳話的僕從。你們妖司若是有誠意,便來浮雲城和我們人司好好談談。”
白桐卻是皺起眉頭,說道:“有誠意?那這就是你們人司的待客之道?先來假扮我們挑撥離間,再來下手嚇唬威脅?”
沙妖的神色極為不耐:“我們妖界強者為尊,人司不與廢物多言。若不是這隻凡人識破了我,你們今晚誰都別想活着走。”
白桐被她這番話說得一噎。
那沙妖卻又是說道:“若是不願意。你們可以回到人界。我們妖界並不歡迎你們。”
聽見她這句話,白桐啼笑皆非,說道:“我們並不想來叨擾貴族地界,但是人間有妖物異動,為此妖司三姓一族被滅,我們是為了查個清楚,才來你們這地盤。”
沙妖目光閃爍,哦了一聲,旋即又說道:“別什麼事情都推到我們妖族頭上。人司那麼強大,怎麼可能被人絞殺?若是你們人界的強者,你們不妨去查查天命師一族,他們才是有能力顛覆蒼生的一脈。”
她似乎是在套話。
白桐剛想說話,蘇郁便矜持一笑,說道:“不必你們關心。天命師一族現在供奉於王族,這點事情,我們並不想叨擾他們。”
他一指白桐,說道:“這位也是天命師一族的後裔,與妖司所結合上下來的三姓。既然天命師不願意出手,那我們自然不敢多問。”
那沙妖聽到白桐是為天命師後裔,當即神色一變,語氣也帶了絲不自然,說道:“天命師一族什麼時候與外族通婚了?”
關於妖界的傳聞少之又少,但是最有信服力的一條傳說,便是當年妖界與人界的界限。是天命師一族親手封印的。
他們妖界,最懼怕的不是流傳着妖獸之血的三姓,而是擁有超脫世間之外力量的天命師一族。
畢竟當年鎮壓妖獸的中堅力量,還是他們天命師。
蘇郁有些想笑,他微笑着看着對面這隻沙妖,風輕雲淡道:“天命師被我們王族所供奉,偶爾與外族通婚,但也是算作外戚。這麼多年了,再清高的血脈,都會被世俗染上塵埃的烙印。”
沙妖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蘇郁有些遺憾。
天命師一族並未被世俗染上貪慾,相反,他們愈發虛無縹緲了起來。名也好,利也罷,對他們來說,不過塵土。
但他的臉上笑意盈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那沙妖看了他許久,目光在白桐的臉上和雲鶴的身上轉了許久,才說道:“他也是天命師的血脈?”
蘇郁搖頭,說道:“他是劍痴一脈。”
沙妖這下才算是信了。
劍痴一族,跟天命師一樣,幾乎從不下山。居於世外,鮮少過問凡事紅塵。如果他要騙自己,直接說他是普通人就好,實在不必編造另一個危險的身份。
但如果這些人不危險,估計也進不來妖界了。
她有些不自然地說道:“倒也是。人司裏面也有被王族所娶納的女妖。”
旋即,她說道:“我會帶你們去浮雲城,與人司之首好好談談。”
白桐卻是忍不住問道:“我們只想查清楚一件事情,妖族為什麼會進入人間。”
至少,查清楚妖族為何會在人界異動,便能知曉這其中利害,以及白家到底是觸動了哪一方的利益,又為何被滅。
沙妖淡淡道:“我們也只想查清楚一件事情,闖進皇宮,帶走我們公主的人,到底是誰。他又是要做什麼。”
蘇郁的眸光一暗,他開口道:“你們到現在都沒有找到他么?”
沙妖搖頭:“整個妖界我們都找遍了,沒有查到他的蹤跡。”
蘇郁失笑,說道:“你怎麼知道你們把妖界都找遍了呢?”
沙妖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旋即想起來他們身份不菲,還是壓下火氣,說道:“妖母的女兒遍佈妖界,不管那個凡人和公主躲在哪裏,只要是妖界,我們都能找到他們。”
白桐開口問道:“你們怎麼那麼確定?”
沙妖覺得跟她們說話真是在浪費自己時間,可是任務在身,只得耐着性子冷冷道:“妖界所有的女妖都是妖母所生,所有女妖的眼睛都與妖母共生,妖母的女兒遍佈妖界,所見之處,但凡有公主與那凡人的蹤跡,我們都能找到她們。”
蘇郁和白桐都愣住了。
雲鶴默默地聽着,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蘇郁看向一側的女藤妖,饒是沉靜如他,也情不自禁地說道:“妖母……妖界的所有女妖都是妖母所生?她怎麼能生下這麼多女妖?”
白桐更是詫異地說道:“這未免太聳人聽聞了些。”
沙妖冷笑道:“瞳妖,你怕是忘了你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