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物
三千丈之上的雲層上,出現了樹?
蘇郁眉心一蹙,問道:“樹?”
與此同時,他只覺得身子一輕,腳下像是踩了空。巨雉展開巨翅,慢慢地往下降。
雲層吞沒了他們的視線,四周觸目,皆是白茫茫一片。
彷彿剛剛的幽綠色影子只是曇花一現,蘇郁琢磨了片刻,回頭看向剛剛從雲層里穿出來的地方,說道:“什麼樹,會長到雲上?”
但並沒有人回應他,白桐難受得緊,生怕自己一張嘴便要吐出來。雲鶴不知道答應,便更不會開口。
他也沒期待過有人回答。
穿過了厚厚的雲層,視野驟然開朗,四周雲霧隨風消散。
巨雉一聲長鳴,翅尖朝上。羽翼輕拂。朝下望,皆是翠色。
遠處天穹旁,有一處的參天棕褐色石柱,直衝雲霄,沒入雲端,光是遠看。便是無比壯闊。
白桐似乎好多了,她脫下剛剛蘇郁給她披上的衣袍,坐在巨雉羽毛里,長長地出了口氣。
巨雉明顯放緩了飛行的速度,浮在空中,緩慢向下盤旋。
蘇郁俯首往下看,衣決飄飄,四顧許久,才說道:“這裏似乎並沒有都城。”
旁邊一縷黃沙聚集,旋轉成型,緩緩化作了一個人形。
沙妖似乎聽到了他的話,站在白桐前方。冷冷道:“這下面就是我們妖界的都城。”
巨雉還在往下降,蘇郁撇了一眼來時的路,一時間還有些感嘆。三姓中風家御風,但不知道這樣高的雲里,他們能否飛得上去,追得過來。
蘇郁細看了看,這裏巨木參天,枝繁葉茂,碧綠連綿至遠方,無邊無際,根本看不出來底下有什麼。
巨大的樹冠濃密厚實,遮住了一切窺探的目光。
妖族的城就建在這下面么?
倒是和人界完全不同。
蘇郁微微笑道:“有趣,你們妖界建城,都是建在山林底下么?”
沙妖蹙起眉頭,看着他,半響才說道:“這樹,就是我們的城。”
蘇郁愣了一下,她們是妖,妖族似乎的確是生活在高山深林之中。
只是之前那九岩說什麼都城皇都,他還先入為主地將妖族的都城也想成了人世城那般的高樓皇城。
他看向前方,又說道:“前面的那個石柱是什麼?”
沙妖並未回答,只是一臉冷淡地說道:“看來你們對我們妖界的事情,儘是一無所知。”
蘇郁笑笑,知道多說無益,便不再過問。
巨雉展翅,雪白的雙翼,額頭豎起黑色的羽冠,振翅長鳴。
前方那參天的巨柱離得近了,倒是顯出了個輪廓來。白桐勉強撐着,抬起頭看着前方,辨認了一會兒,才虛弱地說道:“那好像是樹榦。”
蘇郁立起身,站在巨雉上,扶着巨雉的頸脖,點頭道:“倒是挺像樹榦。”
既然是妖界,千奇百怪。皆是尋常。
看着白桐說了話,沙妖這才有了些別的神色,問道:“瞳妖,人界的皇族,對你們可還好?”
白桐有些稀奇她這樣開口,但身體還虛着,便只是點了點頭,客氣而疏離地說道:“我們不歸皇族,我們只守衛雲鼎。”
沙妖蹙起眉,兩道黃色的妖紋帶了絲詭異。她定定地看了白桐一會兒,又將目光挪到蘇郁身上,繼而轉過身去,不再問。
白桐有些稀奇她為什麼會問這種話。
但既然沙妖不再說,她也不好問,只是坐在原地,休息恢復體力。
下面的參天巨林生機蓬勃,枝繁葉茂。
巨雉長鳴數聲,底下傳來沉悶的號角聲。似乎是某種野獸低沉的吼聲。白桐和蘇郁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裏都望見了一抹擔憂。
聽這聲音,便知道來者不善。
沙妖望下下方,冷冷道:“人司的妖長來了,浮雲城不是我能進的地方。你們幾個,最好不要想着能逃。”
下面淺藍色的浮光漸漸亮起,巨大的樹冠咔咔作響,枝葉窸窣聲里,硬生生地挪開了一條道路。
白桐往下望去。
雲鶴也睜開了眼睛。
下方,一列穿着白色裙裾的少女施施然地飄了上來。前面一位穿着華美的少女如同眾星捧月,神態倨傲,飄在最前頭。
她們腳底生着旋轉的風,肌膚白皙,手臂和肩胛骨後生着白色的風骨。領頭那位,既是好奇,又是驕傲,漂浮上了半空,湊到了巨雉前面。
蘇郁湊到白桐耳畔。輕笑道:“看來這是他們人司的妖羽,風長陵的遠方親戚。”
白桐還沒來得及說話,身子一輕,便被拋到了空中。
沙妖單膝跪下,畢恭畢敬道:“今日來的,怎麼會是風微妖長?”
那個領頭的少女一身淺色衣裳,背後白銀色的風骨閃爍着銳利的光澤。她傲慢道:“怎的,我來你就不待見了么?”
沒有聽到白桐驚呼,她有些好奇地望過去,看着白桐,散漫道:“這就是人界的瞳妖了?跟白大哥可一點都不像。他那麼身嬌體弱,平日裏騎個巨雉可都要躺好幾日。無趣得緊。”
當年三大妖獸流傳的血脈,在人妖兩界被天命師徹底封印后,各在人界妖族流傳延續。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人司妖司,都是三個相同的家族組成。他們的先祖,都秉承一脈。
連姓氏都一模一樣。
沙妖沒說話,她似乎對人司有些忌憚。風微將目光挪到蘇郁的臉上,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她一時目光停在蘇郁身上,像是出了神。不過是一眼,蘇郁便瞧清了她這細微的神色變化,朝她溫柔一笑,如沐春風,聲音慵懶輕柔:“沒想到妖界也有這樣的美人。”
風微慌亂了一霎,臉上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她咳了一聲,藉以掩飾自己剛剛的失態,故作冷淡地說道:“人族果然油嘴滑舌。”
蘇郁只是笑。
那風微被他笑得頭皮發麻,心肝亂顫,心裏莫名生出一股怒氣。揮手道:“這人我帶走了。”
風聲漸起,蘇郁和雲鶴都被風托起,往下飄去。
風微踩在旋風中,朝着下方落去。蘇郁往後看,這參天巨樹的枝葉漸漸合攏,巨雉們的身影隱沒在這一片枝繁葉茂中。
白桐蹙眉道:“你不該跟她說話的。”
風家的人都極其高傲。那麼,風家的妖也差不離。
蘇郁故作嚴肅,低聲道:“我也不想說,只是她太美了,我情不自禁。”
白桐:“……”
雲鶴在旁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全當沒聽見。
旁邊一個風家女子轉回頭。似乎聽到了白桐和蘇郁的對話。她看了蘇郁一眼,腳底旋轉生風,浮到風微身旁,側身湊近,低聲說了幾句。
風微一臉深意地轉過頭,看了一眼蘇郁。
蘇郁朝她一笑。
風微像是見了鬼一般,立刻轉回頭,再不敢多看他一眼。
白桐還想說話,想提醒他,蘇郁卻是抓住她的手,嘴唇無聲地顫動着。
白桐讀懂了他的唇語。
——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哪怕是一個女妖的懷春之心。
他還是這樣微笑着,但手指微涼,眼裏暗芒觸目驚心。
即便是這種時候,他也在計算着,如何利用這個才剛剛知道名字的風家妖羽。從看到她發愣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她值得利用。
這個人,可以柔情蜜意,親手贈予綾羅珠寶榮華富貴,也可以面不改色,將你推入蛇蠍叢生的絕望煉獄。
心思詭秘,一如臨淵,深幽。黑暗,不可直視。
白桐心裏生出些寒意,蘇郁卻沒有想到她對自己仍是這般警惕,握住她的手,又問道:“你手真涼,回去也該補補。”
這回不再是唇語。
白桐心裏千迴百轉,最後還是輕輕地回握住了他的手。
縱使知道他是這般複雜的人,其心晦暗,充滿了陰謀詭譎,一切不可觸及的禁忌。
但他對自己這般好。
也許她也該相信他一回。
風微轉頭望去,看見他們雙手緊握,心裏不知怎的。生出一抹失落。
她們人司的女妖,可以憑藉自由選擇夫婿,不像其他妖母誕下的女妖,在還是一顆種子時就都需要按照命運去選定自己的夫婿。
由是此,她們的性格更為自由。
她們人司也流淌着人族的血,對人,也沒有普通妖族那麼忌諱。曾經的人界和妖界還和平共處過數千年,只是最後天命之爭,讓人界妖界百年爭鬥,人界妖界這才互相留下了怨恨的種子。
他們沒做什麼對妖界有害的事情,她也就不會計較。
這兩個闖進妖界的異類,如果能找到擄走公主的凡人,將公主帶回來,說不定還能得到妖母的諒解,至少能得個全屍。
如果她肯再美言幾句,指不定他們還能窺得一絲生機……
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自己的這個念頭。
人司里,她們風家歷來祖訓,都說,獵人不該同情獵物。
就如同,蘇郁也不會憐憫她這個自投羅網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