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魚和鹿（四）

走進廚房，乾瘦的廚子將袖子擼到肩膀，露出只有線條的過肩龍。他死命晃悠着架在煤氣灶上的鐵鍋，鍋底與支架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嘴角叼着的煙、煙灰已經到了半截，他歪頭蠕動嘴唇，煙灰抖落，一半掉在地上，一半隨着抽油煙機的風飄到鍋中。

石漁兒嗅到一股糊味時，廚子便關了火，將盤子端着腰身處的半空，往裏盛菜。

隨後廚子將炒菜放到旁邊，又點起一根煙，才轉頭對上他的視線。

“你誰啊！后廚不能進不知道？趕緊出去！”廚子語氣不善地呼喝道。

石漁兒停頓片刻，才開口道：“……哥，我是新來的，老闆在前邊招呼客人，讓我自己先來廚房看看。”

廚子疑惑地看着石漁兒：“新來的？新來幹什麼的？”

“幫廚。”

廚子張嘴就罵開了，嚷嚷着：“說話跟放屁似的玩意兒，說好了讓我外甥來、讓我外甥來，答應的好好的，回頭就自己招人，哄我玩呢？

滾蛋！我找他去，什麼東西！”

石漁兒被走上前的廚子一把推開，側身站在門口，聽連續的罵聲飄遠，凝視。幾眼空蕩蕩的走廊，走進廚房合上了門。

摸索半天沒找到門栓，他挪動切菜的桌子、又找來其他重物，將門抵住。

差不多了吧？石漁兒想到。

你差不多也該閑不住，再又跳出來了吧？

少年的聲音適時在耳邊響起：

“怎麼？我的言辭不夠優雅？不夠深入人心？還是只有現實中的一幕幕才能夠打動你？我形容的未來只是讓你恐懼，只有親眼看到那樣的人出現在眼前，才能夠鼓起以往的勇氣、再一次地想要努力擺脫我，走向光明的未來？”

石漁兒打量起廚房中的各個角落，在其中四處漫步，手指拂過桌沿、沾上厚重的油膩，又擺弄兩下煤氣灶的開關。它不太好用，怎麼都打不着火。

看到就放在旁邊的火機，他才恍然大悟，明白廚子是怎麼點火的。

他感覺有些疲憊，也不嫌臟，倚靠灶台坐在地上，默默發獃。

“雖然頹喪也是一種藝術表現，但看多了總有些審美疲勞，我又感覺還是你昨晚的狀態比較好，像獅子爪下的驚恐小鹿。

你要知道，只有不斷挑動我的興趣點，才能夠活得更久些，這樣不好。”

石漁兒悶聲道：“你隨便吧。”

“嘖，這就不好玩了。”少年現身在門口處，“看來需要給你些額外的刺激。

你知道嗎？那些口口聲聲說活夠了的人，只需要找個高樓扔下去，墜落在半空時，他們就會痛哭流涕地哀求‘活下去’。

所以尋找這種人，看到門臨死前的反應、和死亡時的表情，也很有趣？”

石漁兒看向少年，說道：“從昨天開始，嘰里呱啦、嘰里呱啦，你不煩嗎？”

少年反倒笑了，答道：“對！就是這種狀態。”

石漁兒皺眉，嘆息中，他將剛才藏在手心的打火機顯露出來，盯着少年好奇的眼神，重複打火給他看。石漁兒也不起身，就那麼坐着背過手，剛好能摸到身後的連接在煤氣罐的管道，用力扯了下來。

“想拉着我一起同歸於盡？”少年笑道：“可這種東西炸不死我。”

“我一直在想，你到底要幹什麼。”石漁兒沒有接話，而是自顧說起別的事情。

少年反倒接着問了下去：“那你想明白了？”

“沒有。”石漁兒搖頭：

“最開始我以為你想殺了我，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總有你這種人，虐殺流浪漢和動物，只是為了取樂。追追逃逃，我猜大約是某種變態的樂趣，這倒是也常見。

連起來猜測，大概就是你不知道出於什麼目的要殺我，但是突然起了興緻，要好好玩玩。

我只能想到這些，不知道對不對。”

“對，也不對。”少年變得更加興緻盎然，與石漁兒一問一答。

“我想過反擊，但是實力懸殊，所以放棄了。報警、逃跑、尋求幫助……這些也都試過了，逃不掉、其他的會被你攔住。我一直沒想過殺人，但是你剛才逼逼叨叨半天，全說進我心裏了。再加上你也確實把我逼到絕望了——希望不是沒有，我能參考其他幾場，以我的成績還能上大專；半工半讀，大不了再苦一年，復讀也不是不可以。

但照你說的，我努力去做，就像是擺多米諾骨牌，直到最後……“

石漁兒做出推的動作：“你輕輕地一推……”

“形容得好，所以你不覺得有趣嗎？”

石漁兒輕輕搖頭：“所以從剛才開始，我就突然冒出來一個想法——我要殺了你。”

“那麼，該怎麼殺了我呢？”少年擺出討論的架勢，似乎商量的不是殺掉自己、而是殺雞。

石漁兒站起身，將煤氣罐的閥門擰開到最大，用大火氣點燃，轉頭問道：“真的炸不死你？”

少年肯定道：“炸不死。”

石漁兒認真地反駁道：“我覺得能。

你速度很快、力氣很大，似乎還會隱身、神出鬼沒，但是我傷到過你的眼睛，至少手感上還是血肉之軀，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傷口、沒準你還像金剛狼那樣恢復力極強，但只要傷害足夠大，我覺得還是可以弄死你的。”

少年無所謂地聳肩：“試試嘍。”

石漁兒逼進到少年身前，距離近到幾乎可以鼻尖相觸，咬牙說道：“那就試試！”

“你真的是……”

少年的話剛開口，突然停下，後退一步低頭去看，腹部被捅了刀子，只有刀柄還露在外面，被石漁兒緊緊握住。

石漁兒說道：

“我命里不是沒有貴人。

小學的時候，孤兒院裏沒人敢惹我，哪怕是那些大孩子——畢竟誰也扛不住在睡覺的時候，被潑上一臉的開水，或者疼醒后發現手指頭被砍掉了，對不對？

直到我升初中的時候，畢竟小升初是必然的，義務教育嘛，當時我也沒事幹、上學就上學，玩就是了。那時候，有個生不出孩子的有錢人來領養小孩，他們的司機是個好人，那個司機跟我說，說我心其實是好的、只反擊從不主動傷人，所以要學習、不要跟渣子在一起、最後也變成垃圾。

我想了好幾個晚上，認為他是對的。從那以後，我開始好好學習，為了不惹事、不被報復從而影響學習，開始裝成這副模樣。挨打嘛、被欺負嘛，忍一忍，很簡單，總比萬一碰見跟我一樣狠的，被捅了刀子耽誤重要考試強。

忍了那麼多年，萬萬沒想到你……

算了，反正毀了就是毀了，你也不打算讓我好好活下去，殺不殺得死，總得試一試，大家都是只有一條命，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