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魚和鹿（三）
石漁兒站在原地，一直到考試結束，大量考生陸續走出。
“好！好！回家吃大餐！”
某位父親爽朗的笑聲，將他從出神中喚醒，注視中，父子倆勾肩搭背、熱切得彷彿已經拿到了名校的錄取通知書。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對我很重要？”石漁兒突然低聲問道。
隱藏的少年遙遙回答，伴隨着竊笑：“被追殺得朝不保夕，都依舊要去做的事，很難猜嗎？”
隨着話語，石漁兒再次看向校門，渾渾噩噩地轉身離開了。
少年卻還嫌不夠，不斷說起挑動神經的絮語：
“最開始的時候，我覺得你這個人很沒意思，實在閑着無聊，就隨便逛逛周圍。在你住的附近……你猜我發現了什麼？
猥褻的、麻木的、苟活的等等，雖然可能你不太喜歡，但那種墮落自由的味道，我個人還是覺得很甘醇的。
被妻子拋棄而被迫長期禁慾的酗酒者，居然將主意打到了女兒身上；藉助化學藥品沉迷在美夢、連外界路人對自己做過什麼都不知道的男男女女；一貧如洗卻擺出遺世獨立的架子、在網絡捭闔睥睨、在現實被人瞪一眼就什麼都不敢說的廢物……”
對於少年大段地描述墮落中的人生百態，石漁兒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那只是他生活周邊的常態，也是他想要努力擺脫的世界。現在看來，比起追殺類的戲耍，這人更喜歡摧毀希望的惡趣味。
等到自己漸漸麻木，就會感到無趣，然後徹底了結自己……吧？
那樣也好，他想活下去，但也對死無感，無論如何都比沉在當前的泥潭中、最後也變成一塊爛泥要強。
少年的挑撥依舊未停，陳述的語氣變得有些矯情：
“嚮往光明的少年，從出生就不得已陷入黑暗的泥沼中，但他堅忍不拔、一路披荊斬棘，最終脫身而出，擁抱希望……
太爛俗了。
我更喜歡這樣的故事——依舊是那個少年，但在一次又一次地嘗試脫身時，重複墜回深淵，從此泯然於群魔之中，當他年老時回首，最終麻木的情感生出無盡懊惱與絕望。
你覺得呢？”
石漁兒渾身顫抖，停下腳步，駐足間沉默不語。
他想說，你猜對了，你所說的就是我最恐懼的，夠了吧？你還想幹什麼？
他想發泄地大吼、不顧一切地去做些什麼，好排解此時心中的鬱結。
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做。
少年做作地驚喜叫道：
“我想想、我想想，對的，是這樣！
你看，我壽命很長，你終其一生，也許只是我睡一覺的時間。當你垂垂老矣，我可能剛剛睡醒。所以……這麼有趣的事！
今年我來了，明天我可以再來，直到看着你變成故事中那樣！一個足以讓我熬通宵的遊戲！
你是不是也覺得這個主意很棒！”
石漁兒幾乎將臉埋進了胸口。
耳邊的惱人聲音不知何時停下了。
突然間，寬大的手掌拍在肩膀上。他雙目無神地抬頭，是一名和藹的中年男人，帶有些關切地看向自己。
“怎麼？沒考好？”男人說道。
石漁兒嘴唇蠕動，什麼都沒說出來。男人見狀，不輕不重地拍打着他的後背，用適當地力道推動起來。
“怕什麼嘛，年輕人，真是的！來來來，到我店裏坐坐，我請你吃頓好的！”男人說道。
隨着背後手掌的力道，石漁兒被帶到近旁的餐館中。似乎是老闆的男人，將他按在門內近處的椅子上，大聲呼喊着服務員去交代廚師炒兩個小菜，自身則坐到石漁兒的身邊。
“我跟你說，廚子是我新招的，我專門從老家請來的，手藝特別好！”老闆刻意轉移話題道。
桌子上有提前放置好的茶壺和杯子，老闆拿過來，為石漁兒倒上一杯茶。茶葉是廉價的高碎，水也因為放久了而變得冰涼。老闆見狀，乾脆起身將杯中水潑向門外，拎着茶壺起身去添了熱水，回來重新給他倒了一杯。
高碎茶葉特有的土腥味隨着熱氣衝進鼻子，老闆煞有其事地說道：
“我跟你說，別說沒考好了，哪怕你就是不考，那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你看我，不是跟你吹，都是真的。我吧，以前就不愛學習，好歹上到初中，成天逃學出去玩——我那時候可牛，就這條街上誰看見我都得客客氣氣叫聲哥，有的老頭老太太都直不起腰了，還一口一個哥……”
老闆邊說邊哈哈大笑着：
“後來可不就不上了嗎？你說這上學能有什麼用吧？我跟着當時的大哥上工地，沒有活的時候就給小賭場、暗門子看場——這事你可別說出去，那幾個地方背後的人可厲害，回頭萬一傳出去被條子找上門抄了，再知道是從我這走漏的，我可沒好活。
後來攢了不少錢，要說你們年輕人就是生猛，我後邊來的幾個學生，那一個比一個愣、碰見惹事的是真下死手。我尋思着這身體也不行了，攢出這麼個小餐館，一年沒少掙錢。
要我說，你還考什麼考啊，來跟着我打工，去年我就招了幾個暑期工，都是大學生，上了大學不還是得給我打工。一個個的手腳不利索，你說就這我能給工資嗎？他們配嗎？到了開學臨走前還鬧，鬧屁，吆喝兩聲全嚇得悶屁……“
石漁兒不耐煩聽下去，可老闆還有繼續的趨勢，他只能勉強打起些精神，開口阻攔道：“謝謝，我沒事的，能借衛生間用一下嗎？”
老闆楞了一下，拍着大腿道：“嗨，客氣啥！就在後邊呢，你去吧。”
起身往後走去，剛過拐角，石漁兒聽到門口有人進來，他借牆壁掩住身子，嚮往張望着。
衣服流里流氣、露出的皮膚上顯露着粗劣的紋身，一中年領着三少年站在門口，老闆低頭哈腰地滿口“哥、哥”的叫着。
“少他媽嬉皮笑臉，都一個星期了，玩牌的時候挺痛快，還錢怎麼跟便秘似的。”領頭的中年斜眼瞥着老闆沒說話，身後的少年開口污言穢語地呼喝着。
“有有有，知道幾位大哥今天來，準備好了、準備好了！”老闆陪着笑，從櫃枱取出紙袋子，恭敬的交了過去。
中年接到手，從袋子口大約過了一遍，點頭說道：“行，這周的利息算你還完了，你是老客人，缺口我替你頂了。不過本金你可得快點，不然回頭……”
老闆頓時急了：“不是，說好的……哥，我真就這些了，店我都抵押出去了……”
中年罵道：“滾蛋！別跟我來這些沒用的，關我屁事！”
隨後他又換了副臉孔，和顏悅色道：“再說了，你今天晚上不還去玩牌嗎？到時候翻個本，我還得指望你給點封紅吃頓好的呢。”
老闆停滯一瞬，眼睛變得通紅，滿是瘋狂的意味，其中有猶豫、有希冀、也反覆不定。
最終咬着牙狠狠點頭道：“哎！那成！到時候贏了錢擺大席，請幾位哥喝酒！”
石漁兒默不作聲地抽身離開，向後廚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