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落難
顧修然站定腳,看着她的目光沉靜如水。
無論挽月說什麼,他都無動於衷,不痛不癢的樣子。於是她發泄了一通后,便也不說話了,兩人站在大街上站了許久,最後顧修然抬了一下手,想要觸碰她。
她往後躲了一下,生怕他碰到自己。
“顧公子請便。”
“對不起,能不能……”顧修然本來就病態蒼白的臉,此時略顯森然:“原諒我。”
挽月不怒反笑,字字咄咄逼人:“你連為什麼這樣對我,都不願意跟我說。我可不敢再跟在顧公子身邊,免得哪天被賣了還得給顧公子數錢,挽月只是一介小女子,玩不起你們這些大人物的遊戲,你大人不記小人過,放過我吧。”
顧修然慢慢收回手,猶豫再三,到底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挽月走後好久,他依舊站在原地,陰影中的旁邊人湊近,才喃喃自語了句:“她是不是很恨我?”
黑暗中,陸央央那張疑惑不解的臉,出現在身後:“怎麼,你該不會動真心了吧,真搞不懂你們這些男人,為什麼一個個都被聞挽月迷得團團轉。”
“你不喜歡她嗎?”顧修然反問。
陸央央怔住,大抵是沒有料到顧修然會這麼問。不喜歡聞挽月嗎?其實是喜歡的,起碼以前是,她性子好,熱情開朗,待人也真誠,這樣的女孩子,誰不喜歡。
若是沒有劉玄玉。
沒有劉玄玉,她一定是最喜歡挽月這個知己的。
“總之。”顧修然收回目光:“我已經還清了,若是沒有必要,我們就不要再見了。”
看着男人遠去的背影,陸央央搖了搖頭,這男人,還真是絕情。
一如既往的絕情。
被戲院掃地出門后,饒是班主可憐聞挽月,畢竟在宣昌戲班待了五個年頭,也是自己看大的姑娘,不說寫的那幾齣好戲,就說那些個小戲子太會落井下石,一個個就算不顧念同事情誼,也該記着點是誰寫的那些個好戲,才有她們的今日。
班主的侄子得了命令,下半夜滿大街轉悠,終於在戲院外牆的角落裏找到了聞挽月,這丫頭什麼也沒有,這會正和大橘貓相互取暖。
班主侄子將挽月從戲班後門悄悄帶回,就見班主等着挽月的屋裏,別看班主平時大大咧咧,一副大爺模樣。那想當年也是在江湖上行走賣藝、討飯吃的,什麼人做什麼事,他這老江湖一看就懂,心裏明鏡似的,這樁樁件件針尖一樣扎向聞挽月,傻子能看不懂?可憐陳小蓮跟個大馬蜂一樣讓人當槍使,不過那人也真是狠毒,不但在業界造謠,破壞挽月聲譽,更是在皇帝的刀刃上走鋼絲,這稍有不慎,可是要賠腦袋的。此事一出,斷了聞挽月的飯碗還算是小,更關鍵也斷了她的清白和姻緣,一招毀了一個人的一生,那個小妮子真毒啊。但無憑無據也不好責問人家,若把那邊惹急了,殃及到戲院也是可能的,再一個礙於情面都不好說,事已至此,只能委屈挽月。
班主哀嘆口氣,見挽月推門,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哭訴,言語間滿是不舍,可世事就這樣無常,這麽好的摺子先生憑他也保不住了。敘了半刻鐘的舊,班主將一個小荷包放在了桌子上:“挽月,宣昌如今也保不住你了,這裏有二十兩銀子,就當是這些年的分紅。”
當班主掏出銀子時聞挽月鼻尖還有些發酸,心道班主對自己真是好,可偏偏要來一句這是分紅。你就說說挽月這些年給宣昌寫的戲,只值二十兩?那可是捧紅了陸央央啊!
“班主……這分紅,真是太多了,我覺得我受之有愧……”聞挽月低下頭,班主也有點不好意思,全身上下摸了摸,又從胸口掏出一張白票票:“這裏還有五兩銀票,你別嫌少,師娘管的嚴。”
挽月起身朝班主深深一拜,叩謝這幾年來的照顧,如今回到這間屋子,也是班主授意,讓聞挽月收拾收拾行禮,就算要趕人走,也不能真跟掃大街似的。
“今晚你就好好收拾,要是讓人發現了有我頂着,真是反了那群小戲子!”
“無妨班主,我靜悄悄地,很快就收拾完了。”
“好,我讓我侄兒在門口守着,收拾好了讓他送你。”
聞挽月點點頭,“有勞師哥了。”
人走後,挽月將桌上的錢收入腰間,又去床頭清點自己的積蓄,這五六年雖然掙得多,但是花的也快,大手大腳慣了,那些胭脂水粉、綾羅綢緞,金銀翡翠不少,可是積蓄卻只剩下這個月的月錢;十五兩,再加上陸央央給的。
區區七十兩在京城紮根可真是難吶……
挽月嘆了口氣,拉出碩大一個竹箱子,開始往裏面放衣服、被罩,這要是平時,那些看不上眼的早就扔了,可如今要去流浪,管它好衣服壞衣服,都要留着,閑時候還要縫製縫製,這正是縮衣節食。收拾好衣裳,便是那些筆墨紙硯,這些都值些錢的不能丟,聞挽月將攤開的紙張一卷一卷的包好,中空塞下毛筆、墨塊、紙鎮等物,又用毛氈子將兩枚硯台包好,一併裝在大竹箱子內。
再看看滿屋子的書,怕是帶不走那麼多,只挑些喜歡常看,或者能收藏的,連同寫的劇本,紫砂壺、一些好看擺件,胭脂水粉都一併裝走,零零碎碎把竹箱子填了個滿噹噹。
挽月將箱子立起來,又把睡覺的鋪蓋卷從床鋪上整理好,放在了竹箱子上邊,她來回推了推箱子,好在四個輪子十分靈活,雖然沉,但是能推動。便轉身又去麵條櫃,將細軟首飾一併包好系在了腰間。一轉眼果盤中各式水果讓她恍惚,似乎生活還和從前一樣,可現在的她,沒有工作,沒有朋友,就連愛人也失去了,這往後就是自力更生的日子,再也不能像個富家小姐一樣拜金,畢竟她也不是。
想着在身上又套了件長袖,巧妙地將腰間細軟藏好,轉身將蠟燭捆紮好,鞋子們用布包包裹好,背在身上,她狼吞虎咽吃掉了好些水果,眼角流出淚來,想她聞挽月英明一世,如今卻落得這樣慘,真不知是誰何為,她不甘心可無能為力。
少時,房門被推開。
班主侄子連忙將箱子搬出來,挽月點點頭:“有勞師哥了。”
“都是應當應分的。”班主侄子也有些不舍,遞了幾個餅子和一壺水給她,“我從廚房拿的,想必你今日也沒吃飯……”
“恩。”挽月低下頭,生怕淚水再溢出來。
走到後門口時,一個人影在樹后隱約晃動,二人霎時緊張,哪知那邊低聲喚了句:“別怕,我是常珊。”
“哦,是來送我的嗎?”聞挽月快步近前,悄聲朝樹后問,那邊嗯了一聲,蹲下身子,快速離去了。
常珊一直是個默默無聞的舞姬,在戲院伴了三年舞,前些日子才終於得到了給啞女當替身的角色。那也是聞挽月寫的戲,兩個人才真正共事了三四回,平常說話的機會也不多,沒想到在眾人輕賤時,她卻不顧危險前來相送,這份情誼不但讓師哥稱讚,也是被聞挽月記在心裏。
他們路過樹下,挽月撿起一個包裹,是常珊留下的,她又不爭氣的抹了一把淚,不知是委屈還是感動。
“多謝師哥了,就送到這裏吧,還請師哥不要把常珊的事說出去,我怕她在這戲院不好過。”
“你放心,師哥敬重有情有義的人。”
挽月點點頭,獨自拉着行李遠去。
她站在鐘樓下的街口,朝條條岔路望去。她原是從東邊,京城有名的富庶街區而來,自然不能回去。而西邊是京城官府貴地,沒身份也住不起。北邊是殷殷學堂,多的全是書香門第。只有南邊魚龍混雜,混亂市井,那一夜十兩的沉涼塘畫舫她住不起,南苑街角李小二客棧還是去得的。
挽月拖着行李敲開客棧的木門,小二睡眼惺忪的問着住什麼樣的房間。天字房五吊錢,人字房一吊錢,地字房二百文銅鈿。
聞挽月識趣的將零碎銅鈿從腰上解下來:“給我來一間地字房。”
小二收了錢領她往一樓的長廊走去,盡頭一間小木門咔噠聲便開了鎖,聞挽月暗暗嘆氣,不愧是地字房,門上連花棱都沒有……
入住后,原本以為的陰暗潮濕卻沒有,出人意料的乾淨樸素,小二將燃剩的半根蠟燭插在燈座上,給聞挽月點亮了房間,此刻小二也有些清醒了,臉上揚了些笑意:“姑娘,大堂地上還剩一壺熱水,煩勞您一會自己去拎,公廁在後院,出門就能看見。眼下都快寅時了,若要退房也在明日寅時之前即可。地字房原本沒有這無煙蠟燭用,這半根算是我送您的,早些安寢。”
聞挽月點頭謝過,放下行李,去了趟公廁,用院外的涼井水洗去淚痕,又回大堂拎了壺熱水,方才進屋。小小一扇窗開得比較靠上,窗外天色開始泛出淺藍,饒是六月的天她竟手腳發涼,呼了口氣,打開常珊送的包裹,裏面有兩雙棉線襪套,一包針線、兩包用紙包好的點心,還有兩吊錢。
“常珊,大恩不言謝,等挽月好起來一定報恩。”區區一些不值錢的東西,在此刻格外珍貴,挽月摟着包裹躺在床上不知不覺進入夢鄉。第二日辰時初她便起身,內心的焦慮讓她無法再入眠,熱水就涼餅,胡亂吃了一通,便鎖好房門來到街上。
挽月原地轉了圈,最終向東望去,老早前,她和陸央央曾為了湊熱鬧去過一回早市,那裏農家院一排排碼在河邊、市場邊,最臟卻也是最便宜的。
她穿過早市來到住宅街區,相中了一家“雅儒房交站”一頭鑽進去,那站長見挽月一身華服自然不敢怠慢,喚上一名工人,親自接待去看房。
站長恭恭敬敬地指着不遠處:“小姐,南苑最好的房子在錦鯉巷,乾乾淨淨全是二進院子。”
“嗯,太大了還有小些的嗎?”
“南苑三街全是小院子,三面房子半年只要三十五兩,異常划算。”
“哦……還有再小點的嗎?條件一般的就行。”
站長上下打量着挽月,“以小姐您的身份怕是錦鯉巷的房子配您都勉強,再要是小的話,護城河邊上也有租的,那環境怕您不適應,您幾口人住呀?”
挽月知道南城雜亂,不敢說是一個人,只能編謊道:“我和父母,他們還在趕路,就這一兩日到了,您給我找個半年二十兩以內的房吧,父母看病家徒四壁了。”
“哦……”站長疑惑的看着挽月這身打扮,嘴上道:“那隨我來吧。”
半日過去,在護城河邊接連看了幾家,不是房屋破損,就是怪異氣味太濃郁,地理位置挽月是看上的,前面有河,後有集市,民風淳樸,全是正經農戶居住。
“前邊還有最後一家,但我估計您應該還是看不上。”站長低頭數着鑰匙,打開了街頭把角一家;小院子倒是四四方方,一間小房子正對大門,進門左手邊是間年久失修的小茅廁,屋子門外右手邊,支着一個露天小鍋灶。
“小姐,這裏雖然年久失修,但所幸房屋結實,颳風下雨都擋得住。”
聞挽月嘴角微微上揚,故意挑着眉找了一番毛病,又經過激烈講價后,站長附贈補牆的水泥,附贈找便宜的修理茅廁小工,附贈四個挑水桶,附贈親自修補小鍋灶……站長一副欲哭無淚的精神面貌,最終以半年十二兩的“高價”簽訂契約。
挽月接過鑰匙,興沖沖的回到了客棧,退過房又去了最好的鎖匠鋪,選好鎖頭便一路小跑回了家。放下東西后,連氣都沒喘,就直奔市場,先是買了諸如鍋碗瓢盆、抹布掃帚、修補工具箱、補窗戶油紙、廚房調料等一類的東西,放回家后又去買了兩個裝飲用水的大木桶,回來時兩個木桶里裝了滿滿的生活用品,而這些東西統共才花了三兩銀子不到,從前手大腳的她真心不知道,原來還有這樣便宜的地方。
回到家門口,站長已經帶着修茅廁的小工等候多時了,忙忙碌碌一個時辰,一切打理停當后,站長又被挽月忽悠着補窗戶紙,就連露出磚塊的牆都被站長麻利的抹好了。為了感謝站長,挽月連忙拿出常珊送的兩包玉翠樓點心,可點心也得給的物有所值才行。於是又央着站長在院牆上定了兩盞木燭台才放走。
轉眼已到亥時,挽月拿出蠟燭和燭台,將屋內和院中點亮。精緻的燭台上雕刻着一朵朵嬌柔的夾竹桃,在這破敗的木頭柜子之上,顯得格格不入。挽月嘆了口氣,繼續擦拭着小家。
這間小屋分為三個隔斷;進門便是一張四方小桌子和兩把木椅子,旁邊的柜子上斑駁着油點,應該是放碗筷的。右手邊有一個房間,靠牆有排木柜子,窗邊放着一張長桌。
左手邊的屋子是卧室,頂着牆,築了一張大炕。炕對面的窗戶下邊還有一張長條矮柜子,雖然缺了好些傢具,但是對於聞挽月來說暫時是夠用了。
直至凌晨,聞挽月終於將一個卧室,一個廳堂打掃出了樣子,她累極了,將鋪蓋卷一攤開,倒頭便睡。第二日醒來才發現,她這拔步床的鋪蓋卷愣是照着大炕小了一半!看這大炕,應該是能睡下一家子人的大小。吃過點心后挽月繼續清理,待右邊屋子出了模樣,便做了書房,將自己的文房四寶等玩意放在這邊,由於衣服柜子也在這邊,就將衣服一道收拾好。
“如今和往日不同,也要換行當吃飯嘍。”挽月獨自調侃着,拿出了幾副平日收藏的大家畫作,出門往燈福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