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賣畫
聞挽月抱着兩副畫作在燈福街閑逛,這裏是專門賣文房四寶的地方,旁邊還有一條柵欄街,也是賣這些個文藝玩意兒的,只不過那裏挽月平日去得多,如今落魄了不敢往那邊走。
昇平齋的老闆百無聊賴倚靠在門上,見挽月一副金貴模樣,怕是哪家小姐,忽悠忽悠能狠狠宰上一筆,想着便招呼:“哎呦呵喂!貴人是來看畫嗎?您裏邊請!”
挽月抬頭,見那老闆滿臉堆褶,便進去了,她大致逛了一圈,絲毫沒聽見老闆跟在身後說什麼,思量許久將兩幅畫放在櫃枱上攤開。
“煩勞老闆給掌掌眼,這兩幅唐朝畫作如何?”
老闆一聽心中沉下來,感情是個來賣畫的,本想好言回絕了,再一低頭,畫卷展開,好傢夥!竟是文物!唐朝展子虔的《授經圖》,雖然不如名貴大作,但這分量也夠重了,若是能低價收來,在他這昇平齋轉手就是個好價錢。
“好畫,姑娘可出個價格。”
聞挽月一聽有戲,連忙眯起小眼介紹:“您可知,這是隋朝帳內都督展子虔的名作《授經圖》,他非常擅長畫這類人物鞍馬,是繼承了魏晉南北朝優秀傳統的畫法上,又突破畫風創立新意,算得上是一位繼往開來的大師了!唐朝張彥遠有一句話;細密精緻而臻麗,評價的就是這幅。若要是出個價錢,就按照五年前的價格也得這個數。”
挽月說著用手比了個三和零,老闆故意皺了皺眉頭:“小姐,您這是三十兩白銀,還是三十兩黃金?”
“老闆您別揣着明白裝糊塗,金條咱還夠不上,若只白銀三十兩,不是輕賤了展子虔嘛,我也不跟您來虛的,三百兩,是我五年前從友人那裏掀桌子講的價格,若不是家中出事,萬萬不會拿出來的,這畫若再放五年也不是今日價格。”
“姑娘這畫全憑您一己之言,若真有合作的緣分,我還得叫先生來辨別真假,再者您這畫捲軸子都破爛了,要這個高價未免……”
“您可真會說笑,您幹這一行肯定不少於二十年,怎麼這點眼力都沒有,還請先生?再者這本就是文物,這捲軸子都是文物,我還沒額外要錢呢。”
老闆面不改色,實則內心湧起大浪,按說他這老油條那生意嘴要是砍起東西一來一來的,可這幅畫實在難得,挑不出丁點毛病,再者三百兩不算貴,他捋了捋鬍子道:“可我家是小作坊,這三百兩……”
“那我再去別家看看,打擾了。”聞挽月說著收起畫作就要走,老闆一眼瞥見另一幅畫,好傢夥竟是個絹本設色的《宮樂圖》又趕忙叫住挽月。
“貴人暫留步……暫留步。”老闆按耐住激動地心情,語氣也緩和不少,“即便這幅生意做不成,不還有那一副嘛,你拿來我給你掌掌眼。”
聞挽月心下偷笑,面上又不情願的跟回去,攤開那副《宮樂圖》又不動聲色的攤開了《授經圖》。
“老闆您瞧瞧這幅原畫本是唐朝人所做,此畫為宋人的摹本,人物造型豐滿柔媚,深情慵懶,用線細勁,描摹細膩,是一副上佳的仕女畫作呀!”
“恩。”老闆沉聲上下看看,半響才道:“兩副四百兩怎麼樣?”
“兩副六百五十兩。”
“可我看這《宮樂圖》用墨怕是新安墨,也不知保不保色,我入了手存不了兩年,失了色不就賠了。”
“你放心,這個油煙墨,那紅也是硃砂磨出來的,保證不脫色。”
老闆一聽聲音不覺大了些,“這個你可怎麼保證?”
聞挽月明知他要講價,兩眼一翻,“這個我可不保證,我怎麼給古物保證?您若賣出去了,還能給顧客作保不成?”
“嘿!丫頭嘴毒,你就說個實在價!我看您挺富貴的。”
“富不富貴的咱不能吃虧是不是?看您也是誠意十足,要不然我痛快點六百四十兩。”
“六百!”
“六百五十兩!”聞挽月見他得寸進尺,便又叫回原價。
一翻嗆吵過後,老闆一邊念叨着虧了啊虧了啊,一邊從內室拿出六百四十兩銀票遞給挽月,轉頭又喜滋滋收去了兩幅畫。
從昇平齋出來,陽光灑在挽月身上,她眯起眼仰頭望天,能在巨大的委屈和人生失意中,有這樣好的心情,全部源於安全感,有錢就沒有到窮途末路,有錢有日子過總有東山再起的時候。
她快步跑到街口,在那個賣蟹黃小籠包的館子裏要了三屜和一壺桂花酒,這要是往日她還看不上這吃食,昨日卻是不捨得吃這食物,可今日,她倒有些底氣,六百多兩,夠她好活的了,可饒是夠生活也萬萬不能像從前那樣浪費,畢竟沒有了生活來源,總不能坐吃山空。
她哼着歌提着酒回了小河邊,一老遠就看見位婦人墊着腳往自家門裏看。
“你是誰?”聞挽月貓一樣的腳步行至身後,嚇了婦人一大跳。那婦人捂着胸口連連驚呼,好一會才道:“我是你旁邊鄰居,這不是見這來了新戶,好奇。”
“哦,原來是鄰居阿姨,對我剛搬過來,那以後咱們多多照應。”
美婦人點點頭,將手裏拿的兩個地瓜塞給她:“瞧你是富貴人家的孩子,怎麼住在我們這個破地方了?來這是我自家種的,給你嘗嘗鮮。”
挽月拿了人家的地瓜有些不好意思,連忙將門鎖打開,讓身道:“哪裏是什麼富貴人家,落魄了,阿姨您進屋坐會?”
美婦人倒也不客氣,笑着就進屋了,挽月回身鎖好門,跟她一路往裏走,彷彿是她家一樣。
“姑娘啊,別怪咱個多嘴啊,這裏是個貧困地方,您這一身綾羅綢緞、翡翠簪花的,萬一讓有心人看上了,招賊。”
“還真是……”挽月心中一跳,平日戲院的姑娘們爭奇鬥豔,任多貴的衣服首飾也不算出眾,如今這地方早就不一樣了,還是低調點的好。
“還真是多謝阿姨提醒,您給指指路,我去哪裏買衣服合適?”
“這哪有賣衣服的地方,得走好遠呢,這樣,我家還有些布料,我也過了打扮年紀了,穿不過來,你拿來做些衣服吧。”
“謝謝阿姨,只是……我不會做衣服。”挽月抿着嘴,聲音越來越小。
“不會呀!”美婦人斜眼看她,“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吶!要不我回家拿尺子給你量量,幫你做一身?”
“啊……”挽月本事覺得剛認識,麻煩人家不好意思,可轉念一想,再穿成這樣出去,招來那些多手多眼的反而麻煩。只得連聲謝道:“那多謝阿姨了,要不然您留在這吃飯吧,吃完飯再量衣服也不遲。”
婦人朝桌子上瞅了瞅,“就那點飯也不夠咱倆的呀,等我回家再拿點。”
就着婦人走的片刻,挽月連忙將六百四十兩銀票藏在卧室的床鋪內,又將小籠包和酒擺好,之前包袱里還有一些點心,也一併拿出來,待婦人回來挽月已等候多時。就見婦人提着一個籃子裏面全是烤土豆、烤地瓜、烤筍子等一些吃食,胳膊下邊還夾着兩匹補。
挽月一看全是主食便自告奮勇要做菜,二人又去阿姨家摘了好些個菜,由挽月大展身手,沒兩下,便上了個醋溜土豆絲、蒜茸干筍和肉末豇豆角。還由挽月斟上酒,這二人坐下來,幾被桂花小白一下肚,氛圍自然好起來。
原來這位阿姨之前是京城第一富戶蔣記布莊的傭人,名喚:黃鶯兒。後來便辭了工在這裏養老,據黃鶯兒阿姨說:她小時候便被賣進了蔣府,那些年生長在蔣府也算個狠人,春風得意,一直養的跟半個主子一樣,可後來為什麼就來到了這裏,人家沒說,挽月也沒問。
兩人越聊越投機,這黃阿姨一高興,便慷慨的要將兩匹補全部都送給挽月做衣裳,為了回報黃阿姨,挽月也常常自告奮勇,隔三差五的給阿姨做飯送菜。
那日飯後沒幾天黃阿姨便用兩匹補,大大小小做了五套衣服陸續送給挽月,除了幾件藍布暗花的,就是白布暗花的,實在樸素。但好在挽月還有些從前比較素凈的衣裳,雖然是綾羅面料,但是反着穿便能遮住絲綢的光澤,挽月常常是外裙裏邊反穿褲子,看打扮,倒是一個小村姑無疑了。
時常承擔做飯重任的挽月天天泡市場買菜,不過幾日便適應了農家生活,和黃阿姨抱怨那菜市場往死里宰人,豬肉才二十銅鈿,魔芋竟要二十五。黃阿姨便提議她那小院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騰出一塊來種地,挽月連聲道好,拿着鏟子耙子和黃阿姨一起,大桶小桶的往外挑泥沙,挖走了那些種不了菜的土,又去山上挖了好些黑金土,歷時兩天倒是把菜地的土都換完了,播下菜種后,挽月又隨着黃阿姨去河邊挑水,為了開地,這一天愣是來來回回走了個六七趟,到了晚上身子都快要散架的聞挽月。連水都懶得燒,想着左右也是飲用水,舀瓢便喝,豈料這裏的飲用水怎麼能跟東城的水比?又妥妥拉了兩天肚子,黃阿姨這下忙活的不輕,不但兼顧兩個院子的菜地,還得給鬧肚竄稀的挽月熬粥喝。前前後後幾天下來,挽月倒是白胖了,黃阿姨似乎瘦了一圈。
身體大好的挽月,十分感激黃阿姨,照顧菜地之餘便又開始泡菜市場,只不過能自給自足后,挽月便只去市場看肉了。
日子大概是一天天過出了個模樣,那小三間的房子被挽月收拾的乾淨;正廳除了吃飯的桌子和柜子之外,挽月還置辦了一套二手貴妃榻和茶几,這樣和黃阿姨聊天也有個坐的地方,書房裏也置辦上了一座二手書架子和一個小柜子,來放置那些書籍、劇本和小玩意,而挽月住的屋子,由於睡覺的炕着實挺大,便請來鄰居做木工的大叔,給自己量了量大炕,照着炕的尺寸做了一面箱櫃,正正好好釘在炕上,如此睡覺的地方就沒有那麼空曠了。她又去布莊上扯了幾塊布帘子,將進門處,和兩個屋子都用門帘隔擋上,院外也釘上了晾衣服的繩子,饒是她好興趣,還親自砌了個兔子窩,大大小小圈養了四隻兔子,地里菜多時,挽月連一籠都吃不完,那舊的一茬就老了,只能拔掉,播種新的一茬,這時小兔子們就發揮了我愛糧食不浪費的精神。
也不知怎麼地,吃苦耐勞的挽月忽然愛上了小白菜的滋味,天天燉白菜豆腐湯喝,天天吃都不過癮,還特意去黃阿姨那裏要了種子,又開始勤勤懇懇的種小白菜。
到了晚上借酒消愁的挽月坐在小院裏,望着空中的明月,心情愈發茫然,那些恐懼、無助、漂泊無依的感覺,就猶如縷縷青煙般,不知何時就鑽入了她的心間……今日的她是靠着那賣畫的錢過活,那來日呢?再多錢都有被用完的一天,再加之自己也不是十分節儉的人,饒是省了再省,這短短的四個月便用去了十兩之多。
要擱在從前,怕是一個月也不止花這麽多,可是如今,一分都要掰成兩半花,再不想想根深立命的根本,怕是過不了多久,就要去喝西北風了。醉意中焦慮的挽月異常難安,她連夜跑進書房,打點自己還有什麼能賣的。之前寶貝名畫都賣了,還剩一副《內人雙陸圖》是無論如何也捨不得,她看了又看輕輕地放回了柜子裏,又開始看那些個紫砂壺、紙鎮、毛筆等等,從前她的毛筆都是陸央央和班主送的,一根玉筆價值十金,就在陸央央成名后的第一個月,她便送了這樣的手筆。還有青花瓷淑女擺件,是一位富貴票友不遠千里,從景德鎮載回來的。精緻的西洋物件琉璃沙漏和放大鏡,自己鍾愛的茗雪杯,六年磚茶老普洱、就連香爐她都有個玳瑁的,這以前的自己是過着多麼好的人生呀……挽月細細看着這些,忽然心裏有了底氣,名畫賣了就去賣茶壺,琉璃沙漏賣了再去賣放大鏡,總之這樁樁件件價格不菲,那邊卧室的柜子裏還有沉甸甸的一包細軟,要說那些金銀玉翠平日裏她也沒少買,想着便又要去摸摸那些個精貴的。
她回了卧室放下帘子細細品賞,一不留神便注意到了旁邊靜靜躺着的一支發簪……那發簪是她拚命不想留意的東西,是了。
劉玄玉去宮悅司親自跟着老師傅學做的,雖然只是平平無奇的一根銀簪,但上面鑲着一顆溫潤甜美的紫翡翠,紫翡的下邊刻着小小的一行字: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贈吾妻挽月。
“乃敢與君絕……吾妻挽月。”她鼻子有些酸楚,摩擦着那一小行字,最終將它簪入了發中,不管結局如何,曾經那樣真心地愛過,至少還能保留那麼多美好的回憶,就夠了。
第二日一早,挽月吃過飯,便抱着琉璃沙漏和放大鏡去了燈福街,好巧不巧又被昇平齋的老闆撞了個正着,那位老闆見着挽月的打扮瞪大了雙眼,前些日子還是位富貴逼人的大小姐,怎麼才過這些日子就粗衣布服了?
再往她懷裏一看,好傢夥,感情這位又倒賣上西洋物件了,看着像是好東西,饒是這老闆也略知挽月一二,這要是別人怕是會疑心,是不是偷的……
“來來來姑娘,你又來買東西啊?你來我這我給你掌掌眼。”
挽月一抬眼又是他,心道做過生意的也好說話,打招呼的功夫就進去了。
老闆拿着琉璃沙漏細細的品鑒,少時又托起放大鏡擱在眼睛前擺弄。
“咱們也是老相識了,姑娘我就給你個實價,兩個物件十兩怎麼樣?”
聞挽月聽完一股火氣定在腦門上,險些沒有發作出來,“這琉璃沙漏可是西洋舶來品,這琉璃是奧地利有名的水晶工藝,裏面的細沙都是琺琅彩的,這一個就要價值五十兩,你兩個出十兩,老闆你也太黑了吧?”
“我是商人呀!你賣那麼貴還讓我怎麼賣?再說了這東西到你那裏就是二手的了,有錢人誰不買新的,我收你的東西是看你實在可憐,你就隨便去任何一家試試,沒人會收你的東西我和你講!往好了說,您這是貴人落難,但這樣的東西氣場不好,有錢人都講究風水,那要是往不好了想,有些店家怕是要以為,您這不是好來的玩意。”
“你!”聞挽月血沖腦門,敢情這是個勢利眼的主,前陣子見自己穿金戴銀,就小姐長小姐短,現在竟然污衊自己是賊人,跟這樣的人去爭鬥也無意義,她拿起東西轉身出門,想要去別的店裏,卻不料那老闆跟了出來,大聲吆喝。
“我說小姑娘,你這東西十兩不少啦!滿大街就我一家看得上的。”老闆說完,正好瞧見探頭看熱鬧的李掌柜,朝對面一拱手:“李掌柜早!”
那邊點點頭又回店裏,挽月朝他翻着白眼,“呵呵,不勞你費心,自有明眼識貨人,我便站在這大街上賣!”
老闆嘿嘿一笑,“別怪我沒有提醒你,你在這大街上賣工藝品,你有營業執照嗎?你有攤位嗎?再說了就算你能賣出去,怕是連十兩都賣不上,這東西在我昇平齋和在你手裏,那就是兩個價!你若着急用錢,那我也就幫你一把。”
那老闆正搖頭晃腦的奚落挽月,那邊一個圓潤的聲音從挽月背後傳來,“把你手裏的東西給我看看。”
挽月轉過身,一位雍容華貴的太太站在她身邊,一身褐色的金絲紗內若隱若現的透着她那蓮藕般的小臂,價值百兩的珍珠串子,在那小臂上足足纏了四圈,挽月有些緊張,雙手奉上那兩件舶來品。太太將手中的團扇遞與丫鬟,自己則細細欣賞起來,少頃開口道:“兩件五十兩。”
“成交。”挽月想都沒想便點頭,若不是貴人搭救,這兩件物件便毀在那老闆手裏了。
“我的馬車在街口,你隨我來吧。”太太轉身離去,挽月跟隨在後,二人便順勢聊起天,一路到了馬車旁,夫人遞給她一個沉甸甸的小袋子。
“還是找些長久的營生才穩妥,我見你也挺機靈……這樣吧!你聽說過玉羅閣嗎?”
挽月點點頭:“聽說過,京城數一數二的絨花店。”
“嗯,那裏的老闆是我侄女,每年夏末秋初她們都會選學徒,下月初正是日子,你拿着我的絨花去找她,屆時我也會告知她你的事情,她一看便收留你了。”美婦人說著從頭上拔下一朵小絨花,是黃桃花,雖然不起眼,卻生機無限。
挽月心頭一熱,直直跪在婦人身前,那位趕緊扶起挽月。
“夫人,大恩大德挽月銘記在心。”
“與你來說是大恩,對我不過是小事,多一句嘴而已,你且放心去,把日子過好最要緊。”
一番感謝后,挽月追隨目送着那位太太的馬車,手中緊緊握住那支小黃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