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翎九兒的春天

第二百八十六章 翎九兒的春天

從早上吃完點心起,何生就和二妹分站在大門口左右兩邊的門墩兒上,等着看“出紅差”的。這一陣子槍斃的人真多。除了土匪強盜以外,還有鬧革命的男女學生。犯人還沒出順治門呢,這條大街上已經擠滿了等着看熱鬧的人。

今天槍斃四個人,又是學生。學生和土匪同樣是五花大綁坐在敞車上,但是他們的表情不同。要是土匪就熱鬧了,身上披着一道又一道從沿路綢緞莊要來的大紅綢子,他們早喝醉了,嘴裏喊着:

“過十八年又是一條好漢!”

“沒關係,腦袋掉了碗大的疤瘌!”

“哥兒幾個,給咱們來個好兒!”

看熱鬧的人跟着就應一聲:

“好!”

是學生就不同了,他們總是低頭不語,群眾也起不了勁兒,只默默地拿可憐的眼光看他們。何生看今天又是槍斃學生,便想起這幾天媽媽的憂愁,她前天才對爸爸說:

“這些日子,風聲不好,你還留德先在家裏住,他總是半夜從外面慌慌張張地跑來,怪嚇人的。”

爸爸不在乎,他伸長了脖子,用客家話反問了媽一句:

“驚么該?”

“別說咱們來往的客人多,就是自己家裏的孩子傭人也不少,總不太好吧?”

爸爸還是瞧不起地說:

“你們女人懂什麼?”

何生站在門墩兒上,看着一車又一車要送去槍斃的人,都是背了手不說話的大學生,不知怎麼,便把爸媽所談的德先叔聯想起來了。

德先叔是何生們的同鄉,在北京大學讀書,住在沙灘附近的公寓裏,去年開同鄉會跟爸認識的。爸很喜歡他,當作自己的弟弟一樣。他能喝酒,愛說話,和爸很合得來,兩個人只要一碟花生米,一盤羊頭肉,四兩燒刀子,就能談到半夜。媽媽常在背地裏用閩南語罵這個一坐下就不起身的客人:“長屁股!”

半年以前的一天晚上,他慌慌張張地跑到何生們家,跟爸用客家話談着。總是為一件很要命的事吧,爸把他留在家裏住下了。從此他就在何生們家神出鬼沒的,爸卻說他是一個了不起的新青年。

何生是大姐,從何生往下數,還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除了四妹還不會說話以外,何生敢說何生們幾個人都不喜歡德先叔,因為他不理何生們,這是第一個原因。還有就是他的臉太長,戴着大黑框眼鏡,何生不喜歡這種臉。再就是,他來了,媽要倒霉,爸要媽添菜,還說媽燒不好客家菜,釀豆腐味兒淡啦!白斬雞不夠嫩啦!有一天媽高高興興燒了一道她自己的家鄉菜,爸爸吃着明明是好,卻對德先叔說:

“他們福佬人就知道燒五柳魚!”

憑了這些,何生們也要站在媽媽這一頭兒。德先叔每次來,何生們對他都冷冷的,故意做出看不起他的樣子,其實他並不注意。

雖然這樣,看着過出紅差的,心裏竟不安起來,彷彿這些要槍斃的學生,跟德先叔有什麼關係似的,還沒等過完,何生便跑回家裏問媽:

“媽!德先叔這幾天怎麼沒來?”

“誰知道他死到哪兒去了!”媽很輕鬆地回答。停一下,她又奇怪地問何生:“你問他幹嗎?不來不更好嗎?”

“隨便問問。”說完何生就跑了,何生仍跑回門外大街上去,剛才街上的景象全沒有了,恢復了這條街每天上午的樣子。賣切糕的,滿身輕快地推着他的獨輪車,上面是一塊已經冷了的剩切糕,孤零零地插在一根竹籤上。何生的兩個門牙剛掉,賣切糕的問何生買不買那塊剩切糕,何生搖搖頭,他開玩笑說:

“對了,大小姐,你吃切糕不給錢,門牙都讓人摘了去啦!”

何生使勁閉着嘴瞪他。

到了黃昏,虎坊橋大街另是一種樣子啦。對街新開了一家洋貨店,門口坐滿了晚飯後乘涼的大人小孩,正圍着一個裝了大喇叭的話匣子。放的是“百代公司特請譚鑫培老闆唱洪羊洞”,唱片發出沙沙的聲音,針頭該換了。二妹說:“大姐,咱們過去等着聽洋大人笑去。”何生們倆剛攜起手跑,何生又看見從對街那邊,正有一隊光頭的人,向馬路這邊走來,他們穿着月白竹布褂,黑布鞋,是富連成科班要到廣和樓去上夜戲。何生對二妹說:

“看,什麼來了?咱們還是回來數爛眼邊兒吧!”

何生和二妹回到自己家門口,各騎在一個門墩兒上,靜等着,隊伍過來了,打頭領隊的個子高大,後面就是由小到大排下去。對街“洋大人笑”開始了,在“哈哈哈”的伴奏中,何生每看隊伍里過一個紅爛着眼睛的孩子,便喊一聲:

“爛眼邊兒!”

二妹說:“一個!”

何生再說:“爛眼邊兒!”

二妹說:“兩個!”

爛眼邊兒,三個!爛眼邊兒,四個!……今天共得十一個。富連成那些學戲的小孩子,比何生們大不了多少,何生們喊爛眼邊兒,他們連頭也不敢斜一斜,默默地向前走,大褂的袖子,老長老長,走起路來,甩搭甩搭的,都像傻子。

何生們正數得高興,忽然一個人走近何生的面前來,“嘿”的一聲,嚇何生一跳,原來是施家的小哥,他也穿着月白竹布大褂。他很了不起地問何生:

“英子,你爸媽在家嗎?”

何生點點頭。

他朝門裏走,何生們也跟進去,問他什麼事,他理也不理何生們,何生准知道他找爸媽有要緊的事。一進卧室的門,爸媽正在談什麼,看見小哥進來,他們彷彿愣了一下。小哥上前鞠躬,然後像背書一樣地說:

“何生爸叫何生來跟林阿叔林阿嬸說,如果何生家蘭姨娘來了,不要留她,因為何生爸把她趕出去了。”

這時媽走到通澡房的門口,何生聽見裏面有嘩啦嘩啦的水聲。爸爸點頭說:

“好,好,回去告訴你爸爸,放心就是了。”

小哥又一深鞠躬告退,還是那麼正正經經,看也不看何生們一眼。小哥兒走後,爸爸窣窣地喝着香片茶,媽在點蚊香,兩人都沒說話。澡房的門打開了,呀!熱氣騰騰中,走出來的正是施家的蘭姨娘!她是什麼時候來的?她穿着一身外國麻紗的褲褂,走出來就平平衣襟,向後攏攏頭髮,笑眯眯地說:

“把在他們施家的一身晦氣,都洗刷凈啦!好痛快!”

媽說:

“小哥剛才來了,你知道吧?”

“怎麼不知道!”蘭姨娘眉毛一挑,冷笑說:“說什麼?他爸把何生趕出來?怪不錯的!何生要走,大少奶奶還直說瞧她面子算了呢!這會兒又成了他趕何生的嘍!嘖嘖嘖!”她的嘴直撇,然後又說:“別人留何生不留,他也管得了?攔得住?——走,秀子,跟何生到前院去,叫你們家宋媽給何生煮碗面吃。”說著她就拉着二妹的手走出去了。爸爸一直微笑地看着蘭姨娘,伸長了脖子,腳下還打着拍子。

媽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蘭姨娘出去了,她才站在桌子前,衝著爸的後背說:

“施大哥還特意打發小哥兒來說話,怎麼辦呢?”

“驚么該?”爸的腦袋挺着。

“怕什麼?你總是招些惹事的人來!好容易這幾天神出鬼沒的德先沒來,你又把人家下堂的姨太太留下了,施大哥知道了怎麼說呢?”

“你平常跟她也不錯,你好意思拒絕她嗎?而且小哥遲來了一步,是她先進門的呀!”

這時候蘭姨娘進來了,爸媽停止了爭論,媽沒好氣地叫何生:

“英子,到對門藥鋪給何生買包豆蔻來,錢在抽屜里。”

“林太太,你怎麼,又胃疼啦?林先生,准又是你給氣的吧?”蘭姨娘說完笑嘻嘻的。

何生從抽屜里拿了三大枚,心裏想着:豆蔻嚼起來涼颼颼的,很有意思。

蘭姨娘在家裏住下多麼好!她可以常常帶何生到城南遊藝園去,大戲場裏是雪艷琴的《梅玉配》,文明戲場裏是張笑影的《鋸碗丁》,大鼓書場裏是梳辮子的女人唱大鼓,還要吃小有天的冬菜包子。何生一邊跑出去,一邊想,滿眼都是那鑼鼓喧天的歡樂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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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個小正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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