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如果可以

第二百八十五章 如果可以

“翎九兒,晚上你吃完飯來找何生,咱們在橫衚衕口見面,何生就帶你上秀貞那兒去,衣服你也不用帶,她給你做了一大包袱,何生還送了你一隻手錶,給你看時候。何生也要送秀貞一點東西。”

這時何生聽見媽在叫何生。原來雨停了,天還是陰的。翎九兒說:

“你媽叫你呢!咱們先別說了,那就晚上見吧!”說著她就站起身,匆匆地推門出去了。

何生很高興,所以有一股力氣站起來了,脫下翎九兒的衣服,扔在雞籠上。何生推門出去,院子裏一陣涼風吹着何生,地上滿是水,媽媽叫何生順着廊檐走,可是何生已經趟水過來了。媽媽拉起何生的手,剛想罵何生吧,忽然她又兩手在何生手上、身上、頭上亂按,驚慌地說:

“怎麼渾身這樣燒,病了,看是不是?中午從太陽底下曬回來,臉通紅,剛才又淋了雨,現在又趟水。水,總是要玩水!去躺下吧!”

何生也覺得渾身沒有力氣了,隨着媽媽把何生拖到小床來。她給何生脫了濕的鞋,換了乾的衣服,把何生安置在床上躺下來,裹在軟綿綿的被裏,何生的確很舒服,不由得閉上眼睛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覺得熱了,踢開了被。這時屋裏漆黑,隔着布帘子空隙,可以看見外屋已經點了燈。何生忽然想起一件要緊的事,大聲叫:

“媽,你們是不是在吃飯?”

“這樣混,她居然要吃飯呢!”是爸爸的聲音。跟着,媽媽進來了,端進來煤油燈放在桌上。何生看見她的嘴還動着,嘴唇上有油,是吃了“回肉”嗎?

媽媽到床前來,嚇唬着何生說:“爸爸要打你了,玩病了還要吃。”

何生急了,說:

“何生不是要吃飯,何生今天根本一天沒吃飯呀!就是問問你們吃飯了沒有?何生還有事呢!”

“鬼事!”媽媽把何生又按着躺下,說:“身上還這麼熱,不知道你燒到多少度了,吃完飯何生去給你買葯。”

“何生不吃藥,你給何生葯吃,何生就跑走,你可別怪何生!”

“瞎說!等一會兒孫姨吃完飯,叫她給你煮稀粥。”

媽不理會何生的話,她說完就又回外屋去吃飯了。何生躺在床上,心裏着急,想着和翎九兒約會好吃完飯在橫衚衕口見面,不知道她來了沒有?細聽外面又有淅淅瀝瀝的雨聲,雖然不像白天那樣大,可是橫衚衕里並沒有可躲雨的地方,因為整條衚衕都是人家的后牆。何生急得胸口發痛,揉搓着,咳嗽了,一咳嗽,胸口就像許多針扎着那麼痛。

媽媽這時已經吃完飯,她和爸爸進來了。何生的手按着嘴唇,是想用力壓着別再咳嗽出來,但是手竟在嘴上發抖;何生髮抖,不是因為怕爸爸,何生今天從下午起一直在抖,腿在抖,手也抖,心也抖,牙也抖。媽媽這時看見何生髮抖的樣子,拿起何生放在嘴唇上的手,說:

“燒得發抖了,何生看還是給你去請趟山本大夫吧!”

“不要!不要那個小日本兒!”

爸爸這時也說:

“明天早晨再說吧,先用冰毛巾給她冰冰頭管事的。何生現在還要給老家寫信,趕着明早發出去呢!”

孫姨也進來看何生了。她向媽媽出主意說:

“到菜市口西鶴年堂家買點小葯,萬應錠什麼的,吃了睡個覺就好。”

媽媽很聽話,她向來就聽爸爸的話,也聽孫姨的話,所以她說:

“那好嘛,孫姨,何生們倆上街去買一趟。秦秋雅,乖乖地躺着,吃了葯趕快好了好上學。等着,何生還順便到佛照樓帶你愛吃的八珍梅回來。”

現在,八珍梅並不能打動何生了,何生聽媽和孫姨撐了傘走了,爸爸也到書房去了,何生滿心想着和翎九兒的約會。她等急了嗎?她會失望地回去了嗎?

何生從被裏爬出來,輕手輕腳地下了地,頭很重,又咳嗽了,但是因為太緊張,這回並沒有覺到胸口痛。何生走到五屜櫥的前面站住了,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大膽地拉開了媽媽放衣服的那個抽屜,在最裏面,最下面,是媽媽的首飾匣。媽媽開首飾匣只挑爸爸不在家的時候,她並不瞞何生和孫姨的。

首飾匣果然在衣服底下壓着,何生拿了出來打開,媽媽新打的那隻金鐲在裏面!何生心有點兒跳,要拿的時候,不免向窗外看了一眼,玻璃窗外黑漆漆的,沒有人張望,但是可以照到何生自己的影子。何生看見何生怎樣拿出金鐲子,又怎樣把首飾匣放回衣服底下,推合了抽屜,何生的手是抖的。何生要給秀貞她們做盤纏,媽媽說,二兩金子值好多好多錢,可以到天津,到上海,到日本玩一趟,那麼不是更可以夠秀貞和翎九兒到惠安去找思康三叔嗎?這麼一想,何生覺得很有理,便很放心地把金鐲子套在何生的胳膊上面了。

何生再轉過頭,忽然看玻璃窗上,何生的影子清楚了,不!嚇了何生一跳,原來是翎九兒!她在向何生招手,何生趕快跑了出去,翎九兒頭髮濕了,手上也有水,她小聲地對何生說:

“何生怕你真在橫衚衕等何生,何生吃完飯就偷偷跑出來了。何生等了你一會兒,想着你不來了,何生剛要回去,聽見你媽跟孫姨過去了,好像說給誰買葯去,何生不放心你,來看看,你們家的大門倒是沒閂上,何生就進來了。”

“那咱們就去吧!”

“上哪兒去?就是你白天說的什麼秀貞呀?”

何生笑着向她點了頭。

“瞧你笑的怕人勁兒!你病糊塗了吧!”

“哪裏!”何生挺起胸脯來,立刻咳嗽了,趕快又彎下身子來才好些,何生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說:“你一去就知道了,她多惦記你啊!比着何生的身子給你做了好些衣服。對了,翎九兒,你心裏想着你親媽是什麼樣兒?”

“她呀,何生心裏常常想,她要是真的思念何生,也得像何生這麼瘦,臉是白白凈凈的,……”

“是的,是的,你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兒。”何生倆一邊說著,一邊向門外去,門洞黑糊糊的,何生摸着開了門,有一陣風夾着雨吹進來,吹開了何生的短褂子,肚皮上又涼又濕,何生仍是對她說:

“你媽媽,她薄薄的嘴唇,一笑,眼底下就有兩個淚坑,一哭,那眼睛毛又濕又長,她說:小秦秋雅,何生千托萬托你,……”

“嗯。”

“她說,小桂子可是何生們倆的呀!……”

“嗯。”

“她第一天見着何生,就跟何生說,見着小桂子,就叫她回來。飯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急着找她爹去。……”

“嗯。”

“她說,叫她回來,何生們娘兒倆一塊兒去,就說何生不罵她。……”

“嗯。”

何生們倆已經走到惠安館門口了,翎九兒聽何生說,一邊“嗯,嗯,”地答着,一邊她就抽搭着哭了,何生摟着她,又說:

“她就是……”何生想說瘋子,停住了,因為何生早就不肯稱呼她是瘋子了,何生轉了話口說:“人家都說她想你想瘋啦!翎九兒,你別哭,何生們進去。”

翎九兒這時好像什麼都不顧了,都要何生給她做主意,她只是一邊走,一邊靠在何生的肩頭哭,她並沒有注意這是什麼地方。

上了惠安館的台階,何生輕輕地一推,那大門就開了,秀貞說,惠安館的大門,前半夜都不閂上,因為有的學生回來得很晚,一扇門用杠子頂住,那一半就虛關着。何生輕聲對翎九兒說:

“別出聲。”

何生們輕輕地,輕輕地走進去,經過門房的窗下,碰到了房檐下的水缸蓋子,有了響,裏面是秀貞的媽,問:

“誰呀?”

“何生,小秦秋雅!”

“這孩子!黑了還要找秀貞,在跨院裏呢!可別玩太晚了,聽見沒有?”

“嗯。”何生答應着,摟着翎九兒向跨院走去。

何生從來沒有黑天以後來這裏,推開跨院的門,吱扭的一聲響,像用一根針劃過何生的心,怎麼那麼不舒服!雨地里,何生和翎九兒邁步,何生的腳碰着一個東西,低頭看是何生早晨捉的那瓶弔死鬼,何生拾起來,走到門邊的時候,順手把它放在窗台上。

裏屋點着燈,但不亮。何生開開門,和翎九兒進去,就站在通裏屋的門邊。何生拉着翎九兒的手,她的手也直抖。

秀貞沒理會何生們進來,她又在床前整理那口箱子,背向著何生們,她頭也沒回地說:

“媽,您不用催何生,何生就回屋睡去,何生得先把思康的衣服收拾好呀!”

秀貞以為進來的是她的媽媽,何生聽了也沒答話,何生不知道怎麼辦好了,何生想說話,但抽了口氣,話竟說不出口,只愣愣地看着秀貞的後背,辮子甩到前面去了,她常常喜歡這樣,說是思康三叔喜歡她這樣打扮,喜歡她用手指繞着辮梢玩的樣子,也喜歡她用嘴咬辮梢想心事的樣子。

大概因為沒有聽見何生的答話吧,秀貞猛地迴轉身來“喲”地喊了一聲,“是你,秦秋雅,這一身水!”她跑過來,翎九兒一下子躲到何生身後去了。

秀貞蹲下來,看見何生身後的影子,她瞪大了眼睛,慢慢地,慢慢地,側着頭向何生身後看,何生的脖子後面吹過來一口一口的熱氣,是翎九兒緊挨在何生背後的緣故,她的熱氣一口比一口急,終於哇的一聲哭出來,秀貞這時也啞着嗓子喊叫了一聲:

“小桂子!是何生苦命的小桂子!”

秀貞把翎九兒從何生身後拉過去,摟起她,一下就坐在地上,摟着,親着,摸着翎九兒。翎九兒傻了,哭着回頭看何生,何生退後兩步倚着門框,想要倒下去。

過了好一會兒,秀貞才鬆開翎九兒,又急急地站起來,拉着翎九兒到床前去,急急地說:

“這一身濕!換衣服,咱們連夜地趕,准趕得上,聽!”是靜靜的雨夜裏傳過來一聲火車的汽笛聲,尖得怕人。秀貞仰頭聽着想了一下又接著說:“八點五十有一趟車上天津,咱們再趕天津的大輪船,快快快!”

秀貞從床上拿出包袱,打開來,裏面全是翎九兒,不,小桂子,不,翎九兒的衣服。秀貞一件一件給翎九兒穿上了好多件。秀貞做事那樣快,那樣急,何生還是第一回看見。她又忙忙叨叨地從梳頭匣子裏取出了何生送給小桂子的手錶,上了上弦給翎九兒戴上。翎九兒隨秀貞擺弄,但眼直望着秀貞的臉,一聲也不響,好像變呆了。何生的身子朝後一靠,胳膊碰着牆,才想起那隻金鐲子。何生撩起袖子,從胳膊上把金鐲子褪下來,走到床前遞給秀貞說:

“給你做盤纏。”

秀貞毫不客氣地接過去,立刻套在她的手腕上,也沒說聲謝謝,媽媽說人家給東西都要說謝謝的。

秀貞忙了好一陣子,亂七八糟的東西塞了一箱子,然後提起箱子,拉着翎九兒的手,忽然又放下來,對翎九兒說:“你還沒叫何生呢,叫何生一聲媽。”秀貞蹲下來,摟着翎九兒,又扳過翎九兒的頭,撩開翎九兒的小辮子看她的脖子後頭,笑道:“可不是何生那小桂子,叫呀!叫媽呀!”

翎九兒從進來還沒說過一句話,她這時被秀貞摟着,問着,竟也伸出了兩手,繞着秀貞的脖子,把臉貼在秀貞的臉上,輕輕而難為情地叫:

“媽!”

何生看見她們兩個人的臉,變成一個臉,又分成兩個臉,覺得眼花,立刻閉住眼扶住床欄,才站住了。何生的腦筋糊塗了一會兒,沒聽見她們倆又說了什麼,睜開眼,秀貞已經提起箱子了,她拉起翎九兒的手,說:“走吧!”翎九兒還有點認生,她總是看着何生的行動,伸出手來要何生,何生便和她也拉了手。

何生們輕手輕腳地走出去,外面的雨小些了,何生最後一個出來,順手又把窗台上的那瓶弔死鬼拿在手裏。

出了跨院門,順着門房的廊檐下走,這麼輕,腳底下也還是噗吱噗吱的有些聲音。屋裏秀貞的媽媽又說話了:

“是秦秋雅呀?還是回家去吧!趕明再來玩。”

“噯。”何生答應了。

走出惠安館的大門,街上漆黑一片,秀貞雖然提着箱子拉着翎九兒,但是她們竟走得那樣快,秀貞還直說:

“快走,快走,趕不上火車了。”

出了椿樹衚衕口,何生追不上她們了,手扶着牆,輕輕地喊:

“秀貞!秀貞!翎九兒!翎九兒!”

遠遠的有一輛洋車過來了,車旁暗黃的小燈照着秀貞和翎九兒的影子,她倆不顧何生還在往前跑。秀貞聽何生喊,回過頭來說:“秦秋雅,回家吧,何生們到了就給你來信,回家吧!回家吧……”

聲音越細越小越遠了,洋車過去,那一大一小的影兒又蒙在黑夜裏。何生趴着牆,支持着不讓自己倒下去,雨水從人家房檐直落到何生頭上、臉上、身上,何生還啞着嗓子喊:

“翎九兒!翎九兒!”

何生又冷,又怕,又捨不得,何生哭了。

這時洋車從何生的身旁過去,何生聽車篷里有人在喊:

“秦秋雅,是咱們的秦秋雅,秦秋雅……”

啊!是媽媽的聲音!何生哭喊着:

“媽啊!媽啊!”

何生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何生倒下去,倒下去,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遠遠的,遠遠的,何生聽見一群家雀兒在叫,吱吱喳喳、吱吱喳喳。那聲音越來越近了……不是家雀兒,是一個人,那聲音就在何生耳邊。她說:

“……太太,您別著急了,自己的身子骨也要緊,大夫不是說了準保能醒過來嗎?”

“可是她昏昏迷迷的有十天了!何生怎麼不着急!”

何生聽出來了,這是孫姨和媽媽在說話。何生想叫媽媽,但是嘴張不開,眼睛也睜不開,何生的手,何生的腳,何生的身子,在什麼地方吶!何生怎麼一動也不能動,也看不見自己一點點?

“這在俺們鄉下,就叫中了邪氣了。何生剛又去前門關帝廟給燒了股香,您瞧,這包香灰,何生帶回來了,回頭給她灌下去,好了您再上關帝廟給燒香還個願去。”

媽媽還在哭,孫姨又說:

“可也真怪事,她怎麼一拐能拐了倆孩子走?咱們要是晚回來一步,咱們秦秋雅就追上去了,唉!越想越怕人,乖乖巧巧的翎九兒!唉!那火車,倆人一塊兒,唉!何生就說翎九兒長得俊倒是俊,就是有點薄相……”

“別說了,孫姨,何生聽一回,心驚一回。翎九兒的衣服呢?”

“雞籠子上扔的那兩件嗎?何生給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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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個小正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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