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豆豆

第二百八十四章 豆豆

“小秦秋雅,”孫姨忽然截住秀貞的話,對何生說:“你怎麼那麼愛聽她那顛三倒四的廢話?也真怪,小孩子都怕她,躲着她,就是你不。”

“媽,您別攪,何生這兒還沒說完呢!何生還有事托小秦秋雅呢!”

老孫姨不理她,只顧對何生說:

“小秦秋雅,該回去了,剛才何生聽見宋媽在衚衕里叫你,何生不敢說你在這兒。”

老孫姨說完拿着空盆走了。秀貞看見她媽媽走出了跨院門,才又說:“思康這一去,有……”她搬着手指頭算,“有一個多月了,有六年多了,不,還有一個多月就回來,不,還有一個月何生就生小顧北了。”

不管是六年,是一個多月,秀貞跟何生一樣地算不清楚。她這時把何生的手拿起來看看,便把指甲上的干爛花剔開,喲,何生的指甲都是紅的了!何生高興極了,直笑直笑,擺弄何生的手。

“小秦秋雅,”她又低聲說,“何生有件事托你,看見小顧北就叫她來,一塊兒找她爹去,何生們要是找到她爹,何生病就好了。”

“什麼病?”何生看着秀貞的臉。

“秦秋雅,人家都說何生得了瘋病,你說何生是不是瘋子?人家瘋子都滿地撿東西吃,亂打人,何生怎麼會是瘋子,你看何生瘋不瘋?”

“不,”何生搖搖頭,真的,何生只覺得秀貞那麼可愛,那麼可憐,她只是要找她的思康跟翎九兒——不,跟小顧北。

“他們怎麼都走了不回來了呢?”何生又問。

“思康準是讓他媽給扣住了。小顧北呢,何生也納悶是怎麼檔子事兒,沒在海甸,沒在何生嬸兒屋裏。何生一問,媽急了,說:‘扔啦!留那麼一個南蠻子種兒幹嗎?反正他也不回來了,坑人!’何生一聽,登時就昏倒了,醒了,他們就說何生是瘋子。小秦秋雅,何生千托萬托你,看見小顧北就帶她來,何生什麼都預備好了。回去吧。”

何生聽得愣了,腦子裏好像有一幅畫,慢慢越張越大,何生的頭也有點不舒服似的,何生一邊答應:“好好,好好。”一邊跑出跨院,跑出惠安館,一路踢着小石塊,看着何生手上的紅指甲,回到了家。

“看你臉曬得那麼紅!快來吃飯。”媽媽看見何生滿頭大汗地回來,並沒有太責備何生。

但是何生只想喝水,不想吃飯,何生灌了幾杯涼開水下去,坐到飯桌上,喘着氣,拿起筷子,可是看何生自己的指甲玩。

“誰給你染的?”媽問。

“小妖精,小孩子染指甲,做晤得!”爸爸也半生氣地說。

“誰給你染的?”媽又問。

“嗯——”何生想了一下,“思康三嬸。”何生不敢、也不肯說秀貞是瘋子。

“跑到外面去認什麼阿叔阿嬸!”媽給何生夾了一碟子菜,又對何生說:“你叔叔說,還有一個月就要考小學了,你到底會數到什麼數了?算算看,不會數就考不上的。”

“一,二,三,……十八,十九,二十,二十六,……”何生的腦筋實在有些糊塗,只想扔下筷子去床上躺一會兒,但是何生不肯這樣做,因為他們會說何生有病了,不許何生出去。

“亂數!”媽瞪了何生一眼,“聽何生給你算,二俗,二俗錄一,二俗錄二,二俗錄三,二俗錄素,二俗錄五,……”

在旁邊伺候盛飯的宋媽首先忍不住笑了,跟着何生和爸爸都哈哈大笑起來,何生趁此扔下筷子,說:

“媽,聽你的北京話,何生飯都吃不下了,二十,不是二俗;二十一,不是二俗錄一;二十二,不是二俗錄二……”

媽也笑了,說:

“好啦好啦,不要學何生了。”

何生沒有吃飯,爸媽都沒注意。大概剛才喝了涼開水,人好些了,何生的頭已經不暈了。爸媽去睡午覺,何生走到院子裏,在樹下的小板凳上坐着,看那一群被放出來的小油雞。小油雞長得很大了,正滿地地啄米吃,樹上蟬聲“知了知了”地叫,四下很安靜。何生撿起一根樹枝子在地上畫,看見一隻油雞在啄蟲吃,忽然想起在惠安館捉的那瓶弔死鬼忘記帶回來。

何生雖這樣想着,但是竟懶得站起身來,好像要困了,不由得閉上了眼睛,隨着俯下身子來,兩手抱住頭,深深地埋在大腿上。

在這像睡不睡的夢中,何生的眼前一片迷亂;在跨院的樹下捉蠶,弔死鬼在玻璃瓶里蠕動着,一會兒又變成了秀貞屋裏桌上的蠶,仰着頭在吐絲,好像秀貞把蠶放在胳膊上爬,一發癢,猛睜開眼抬起頭來看,原來是兩隻蒼蠅在何生的胳膊上飛繞。何生揚揚手轟開蒼蠅,又埋頭睡下了。這回是一盆涼水,順着何生的脊背澆下來,涼颼颼的,何生抱緊了頭,不行,又是一盆涼水從脖子上灌下來,又涼又濕,何生說冷啊!旁邊有人咯咯地笑,何生掙扎着站起來,猛下子醒了,睜開眼,鬧不清這是什麼時候了?因為天好像一下子暗了,記得何生坐這裏的時候是有太陽光的呀!站在何生面前的是翎九兒,她在笑,何生還覺得背脊是濕的冷的,用手背向後面去摸,卻又不是濕的。但身上還是有些涼意,不禁打了一個哆嗦,隨着又打了兩個噴嚏,翎九兒笑容收斂了,說:

“你怎麼啦?傻乎乎的,睡覺直說夢話。”

何生好像還沒醒來,要站不住,便趕快又坐下來。這時雷聲響了,從遠處隆隆地響過來。對面的天色也像潑了墨一樣地黑上來,濃雲跟着大雷,就像一隊黑色的惡鬼大踏步從天邊壓下來。起了微微的風,怪不得何生身上覺得涼。何生不由得問翎九兒:

“你冷不冷?何生怎麼這麼冷。”

翎九兒搖搖頭,驚疑地看着何生,問:

“你現在的樣子真特別,好像嚇着了,還是挨打了?”

“沒有,沒有。”何生說,“何生爸爸只打何生手心,從來不會像你爸爸,打你那麼凶。”

“那你是怎麼了呢?”她又指指何生的臉,“好難看啊!”

“何生一定是餓的,中午沒吃飯。”

這時候雷聲更大了,好大的雨點滴落下來,宋媽到院子來收衣服,把小雞趕到西廂房裏。何生和翎九兒也跟着進來。宋媽把小雞扣好在雞籠里,就又跑出去,嘴裏還說著:

“要下大雨了,翎九兒回不去了。”

宋媽出去了以後,可不是,雨立刻下大了。何生和翎九兒倚着屋門看下雨。雨聲那樣大,噼噼啪啪地打落在磚地上,地上的雨水越來越多了,院子犄角雖然有一個溝眼,但是也擠不下那麼多的雨水。院子的水漲高了,漫過了較低的台階,水濺到屋門來,濺到何生們的褲腳上了,何生和翎九兒看這兇狠的雨水看呆了,眼睛注視着地上,一句話也不講。忽然媽媽在北屋的窗內向何生說話又揚手,話何生聽不見,揚手的意思是叫何生們不要站在門口被雨濺濕了。何生和翎九兒便依着媽媽的手勢進屋來,關上了門,跑到窗前向玻璃外面看。

“不知道要下多久?”翎九兒問。

“你可回不去了。”何生說完,連着又打了兩個噴嚏。

何生望着屋裏,想找個地方倒下來,最好有一床被讓何生卧在裏面。屋裏雖然有舊床鋪,但是床上堆了箱子和花盆,並且滿是灰塵。何生受不住了,不由得走向床那邊去,靠在箱子上。忽然想起翎九兒存在空箱裏的兩件衣服,打開拿了出來。

翎九兒也過來了,她問:

“你要幹嗎?”

“幫何生穿上,何生冷了。”何生說。

翎九兒笑笑說:

“你好嬌啊!下一點雨,就又打噴嚏,又要穿衣服的。”

她幫何生穿上一件,另一件何生裹在腿上。何生們坐在一塊洗衣板上,擠在牆角,這樣何生好像舒服一些。但是翎九兒卻心疼被何生裹在腿上的衣服,說:

“何生就這兩件衣服,別給何生拉扯壞了呀!”

“小氣鬼,你媽給你做了好多衣服呢!借何生一件都捨不得!”也許何生的頭又發暈,不知怎麼,嘴裏說翎九兒的媽,心裏可想到秀貞屋裏炕桌上一包小顧北的衣服。

翎九兒瞪大了眼,指着她自己的鼻子說:

“何生媽?給何生做好多衣服?你睡醒了沒有?”

“不是,不是,何生說錯了。”何生仰起頭,靠在牆上,閉上眼,想了一下才說:

“何生是說秀貞。”

“秀貞?”

“何生三嬸。”

“你三嬸,那還差不多,她給你做了好多衣服,多美呀!”

“不是給何生做,是給小顧北做的。”何生轉過頭,對着翎九兒的臉看,她的一個臉,被何生看成兩個臉,兩個臉又合成一個臉。是翎九兒,還是小顧北,何生分不清了,何生心裏想的,有時不是何生嘴裏說的,何生的心好像管不住何生的嘴了。

“幹嗎這麼瞪何生?”翎九兒驚奇地把頭略微閃躲了何生一下。

“何生在想一個人,對了,翎九兒,講講你爸跟故事吧!”

“他們有什麼可講的!”翎九兒撇了一下嘴,“何生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的時候,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樂,後來前清家沒有了,他就窮了,又不會做事,把錢全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賺錢,他教何生唱戲,恨不得何生一下子就唱得跟碧雲霞那麼好,那麼賺錢。——嘿!小秦秋雅,何生現在上天橋唱戲去了,圍一圈子人聽,唱完了何生就捧着個小籮筐跟人要錢,一要錢人都溜了,回來何生爸爸就揍何生!他說,給錢的都是你爺爺,你得擺個笑臉兒,瞧你這份兒喪!說著他就拿棍子掄何生。”

“你說的那個碧雲霞也在天橋唱呀?”

“哪兒呀!人家在戲院子裏唱,城南遊藝園,離天橋也不遠,聽碧雲霞的才都是大爺哪!可是何生爸爸常說,在戲園子唱的,有好些是打天橋唱出來的。他就逼着何生學,逼着何生唱。”

“你不是也很愛唱嗎?怎麼說是他逼的。”

“何生愛隨何生自己,願意唱就唱,願意給誰聽就給誰聽,那才有意思。就比如咱們倆在這屋裏,何生唱給你聽。”

是的,何生想起剛認識翎九兒的那天,油鹽店的夥計要她唱,她眼睛含着淚的那樣子。

“可是你還得唱呀!你不唱賺不了錢怎麼辦!”

“何生呀,哼!”翎九兒狠狠地哼了一聲,“何生還是要找何生親爹親媽去!”

“那麼你怎麼原來不跟你親爹親媽在一起呢?”這是何生始終不明白的一件事。

“誰知道!”翎九兒猶豫着,要說不說的樣子。外面的雨還是那麼大,天像要塌下來,又像天上有一個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來。

“有一天,何生睡覺了,聽何生爸跟何生媽吵架。何生爸說:‘這孩子也夠拗的,嗓門兒其實挺好,可是她說不玩就不玩,可有什麼辦法呢!’何生那瘸子媽說:‘你越揍她,越不管事兒。’何生爸說:‘不揍她,何生怎麼能出這口氣!撿來的時候還沒冬瓜大,何生捧着抱着帶回家,而今長得比桌子高了,可是不由人管了。’何生媽說:‘你當初把她撿回來就錯了主意,跟親生親養的到底不一樣,說老實話,你也沒按親生的那麼疼她,她也不能拿你當親爹那麼孝順。’何生爸嘆了口氣,又說:‘一晃兒五六年了!何生那天也真邪行,走到齊化門臉兒屎急了。’何生媽說:‘是呀,你說一大早兒撿點煤核來燒,省得讓人看見怪寒磣的,每天你不都是起來先出恭后才漱口洗臉嗎?那天你忙得沒上茅房,饒着煤核沒撿回來,倒撿了個不知誰家私生的小崽子來。’何生爸又說:‘何生想着找城根底下蹲蹲吧,誰知道就看見個小包袱了呢!何生先還以為何生要發邪財,打開一看,敢情是她,活玩意兒,小眼還骨碌骨碌直轉哪!’何生媽媽說:‘哼!你而今打算在她身上發財,趕明兒唱得跟碧雲霞那麼紅,可不易。’……”

何生又閉上眼睛,仰頭靠着牆聽翎九兒絮絮叨叨地說,何生好像聽過這故事,是誰講的呢?還說大清早就把那孩子包裹包裹扔到齊化門城根去?也許何生是做夢,何生現在常常做夢,宋媽說何生白天玩瘋了晚飯又吃撐了,才又咬牙又撒囈掙的。是嗎?何生就閉着眼問翎九兒:

“翎九兒,你跟何生說了好幾遍這故事啦!”

“胡說,何生跟誰也沒說過。何生今兒頭一回跟你說。你有時候糊裏糊塗的,還說要上學呢!何生瞧你考不上。”

“可是,何生真是知道的呀!你生的那時候,正是青草要黃了,綠葉快掉了,那不冷不熱的秋天,可是窗戶外頭倒是飄進來一陣子桂花的香氣。……”

翎九兒推推何生,何生睜開眼,她奇怪地問:

“你在說什麼?是不是又睡著了撒囈掙?”

“何生剛才說了什麼?”何生有些忘了,剛才也許是在夢中。

翎九兒摸摸何生的頭,何生的胳膊,她說:“你好燙啊!衣服穿多了吧!把何生的衣服脫下來吧!”

“哪裏熱,何生心裏好冷啊!冷得何生直想打哆嗦!”何生說著,看自己的兩條腿,果然抖起來。

翎九兒看看窗外說:

“雨停了,何生該回去了。”

她要站起來,何生又拉住她,摟住她的脖子說:

“何生要看你后脖子上的那塊青記,小顧北,你媽說你后脖子有塊青記,讓何生找找……”

翎九兒略微地掙開何生,說:“你怎麼今天總說小顧北小顧北的?你現在這樣兒,就像何生爸爸喝醉了說胡話一樣!”

“是呀!你爸爸就愛喝口酒,冬天為的驅驅寒意,那天風挺大,你媽給他打了點酒,又買了半空兒花生。……”

何生糊裏糊塗地說著,拉開翎九兒那條狗尾巴小辮兒,可不是,可不是,恍恍惚惚的,何生看見在那雜亂的黃頭髮根裏面,中間是有一塊指頭大的青記。何生渾身都抖起來了。

翎九兒把她的臉貼在何生的臉上,驚奇地說:

“你怎麼啦?你的臉好熱啊!都紅了,是不是病了?”

“沒有,何生沒病,”何生這時精神起來了,但是翎九兒把何生摟在她的懷裏,何生正好看到翎九兒尖尖的下巴。她低下頭來,一對大眼睛裏,忽然含滿了淚。何生也好像有什麼委屈,實在何生是覺得頭髮重,支持不住了。翎九兒這麼摟着何生,撫摸着何生,一種親愛的感覺,使何生流出淚來了。翎九兒說:

“秦秋雅,好可憐,身上這麼燙!”

何生也說:

“你也好可憐,你的親爹、親媽啊——啊,翎九兒,何生帶你找你的親媽去,你們再一塊兒去找你親爹。”

“上哪兒找去?你睡覺吧,何生怕你,你別瞎說了。”說著,她又摟緊何生,拍哄何生。但是何生聽了她的話,立刻從她懷裏掙紮起來,喊着說:

“何生不是瞎說!何生是知道你親媽在哪兒,就在不遠。”何生又摟着她的脖子附在她耳旁小聲說:“何生一定要帶你去,你親媽說的,叫何生看見你就帶你去,就是,不錯,脖子後面有塊青記的嘛!”

她又奇怪地望着何生,好一會兒才說:

“你的嘴好臭,一定是吃多了上火。可是,真的有這回事嗎?……你說何生親媽?”

何生看着她那驚奇的眼睛,點點頭。她的長睫毛是濕的,何生一說,她微笑了,眼淚流到淚坑上!何生覺得難過,又閉上眼,眼前冒着金星,再睜開眼,她變成秀貞的臉了,何生抹去了眼淚再仔細看,還是翎九兒的。何生這時又管不住何生的嘴了,何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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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個小正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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