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霄卷 第9章 蜉蝣之羽(九)
雖然早已意識到已是自家地盤沒必要如此小心翼翼,到了暮歸院門口,伊瀾還是賊頭賊腦地先向里望望,才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這個院子三面都有屋子,尚不知宣選了哪間的她就先走到了院子中央,停下后閉上眼靜靜感受着什麼,又抬起了一隻手。
寬袖只是隨着她抬手的動作輕輕擺了擺,風都不曾拂過,更不用說別的氣流。
伊瀾睜了眼,兩隻手都抬了起來,而後在空中一通亂抓。這個地方抓不到就換個地方,直到已經繞着院子走了大半圈,才泄氣地垂下了手。
她還是望着半空,微微顰眉。
宣用九霄七日華將全部的內力都放了出來,那這些內力應該不能離他本身太遠罷。如果是分成一份一份地,彼此離得太近,很容易發生碰撞被別人察覺到異樣,所以應該是分散的。
他現在就在這院中,屋子本不算寬闊,肯定不會讓內力都擠在裏面,又不能離太遠,那就只能放在院中了。
不過她絲毫感覺都沒有,霎時羨慕得想哭。
這是什麼功法,簡直就是天神的恩賜,要是她能學個一招兩式該有多好。
別說臻於化力於無息的境界了,能將她身體裏過剩的內力放一點出去都是好的。
而從西屋推開門出來就見她一個人在院子裏又蹦又抓、好容易停下來后又擺出一副欲哭無淚的模樣的男子抽了抽嘴角,從廊下走出,開口道:“你是不是餓了?”餓得上躥下跳,還要哭。
伊瀾轉身,見他正端着一個托盤,托盤上放着的衣服有點像之前宣穿在身上的那套,便也走近問:“你怎麼過來了?”
南海——整個浮沉,無論總部還是分部的人都不全是殺手,還有一大批武功甚至高於十席殺手的護衛守護山莊,為的就是防止有人來據點尋仇。封荷便是南海眾護衛的統領,而眼前這個,則是專門訓練十席、同時也是南海的殺手統領常青。
呼了口氣,常青道:“好歹是一派之主,我總得親自過來安排一下。”
“安排歸安排,有必要動手嗎?”伊瀾伸手掀開那衣服看了看,發現確實是宣的,心裏難免有些不適,“就算他是閣主,可你又是什麼身份,好歹算是浮沉的高職人員,用得着親自伺候他?”
常青咳了一聲,卻是不以為然,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說:“你一個副首領都要捨身伺候人家,我是你的下屬,更該如此。”
“我跟你能一樣嗎,我那是……”對他話中的意思後知後覺,伊瀾瞬間瞪大了眼睛,差點一巴掌呼過去,“你別聽離帆瞎說,誰失身了!”
早就預料到的常青很快退後幾步,聳了聳肩:“我沒說你失身,我是說你辛苦了,別人不體諒你,我總該是為你分擔一些的。”
見她氣得身子都在上下起伏,他仍是接著說:“我看宣閣主人挺溫和的,你嫁過去應當不會受委屈。更重要的是宣家有的是資產,給南海的聘禮一定不會少,到時候不用顧家,我們也養得起自己了。”
伊瀾本是咬牙切齒地在看着他,不免又是一怔:“聘禮?給南海?”
“浮沉便是你的母家,這聘禮自然是給首領的。首領見你為浮沉做了這麼大的貢獻,怎麼也會支出一部分給南海。”常青笑眯眯地道,“伊瀾,這波不虧。”
“……我覺得你真的沒有必要把我當猴子耍,南海哪天若是真的缺錢到了這種地步,我就賣你了。”
最後瞪了他一眼,伊瀾轉身打算進屋,常青“哎”了一聲直接叫住:“你冷靜一點,宣閣主在沐身。”
她從車廂里“爬”出來之前,宣讓她解決完重霄閣那幫弟子的事後去找他。那他現在在沐浴,她不就有借口不去找了?
伊瀾立馬剎車,一個激動跳出了長廊,頭也不回地向院門口跑,還不忘囑咐道:“他洗完了你就讓他先吃飯休息,別的事先不着急。找人把他伺候好了——跟他說我來過,絕對不是故意走的!”
跑出暮歸院后,伊瀾回到拂桐院,就見封荷似乎是特意等在院門口。她身旁是千童,日常隨行的護衛之一,手裏還拿着兩個藍本本。
意識到那應該是什麼后,伊瀾的腳步就慢了,在他二人似笑非笑的神情中不情不願地走了過去。
“好了,傻不傻,忘了你前幾天剛核查過上一季的賬本了?”封荷乾脆笑着上前將她往院子裏拽,“這是一部分新人的考核記錄,昨天剛整理完,我拿過來給你看看。”
“我知道。”伊瀾沮喪地擺了擺手,“還不如是賬本。”
封荷挑了挑眉,知道她是在喪什麼,想了想便道:“你實在不必如此勉強,若是常青安排他們幾個人在同一日出不同的任務,你還能每個都跟去不成?”
“所以我讓他別安排得那麼緊湊啊。”
“他可是早就有這種想法了,正準備拿這一批試呢。”封荷拍了拍她的肩膀,“瀾瀾,每個人的想法都是強求不得的,有些人做殺手就是因為不再對這個世界抱有任何期望,才選擇了危險,聽天由命,得過且過。更有人將此當作尊嚴,輸了便認死,比起苟活,更願意將赴死當做解脫。”
千童默默瞥了一眼自家統領,這話都不知道說過多少遍了,他都能完整地背出來。再看副首領,果然也是一副聽倦了的模樣,衝過來搶了他手裏的藍本本就逃命似地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伊瀾一向閃得快,雖然沒上武功榜,但江湖上公認最權威的情報中心、七大正派之一的瓊華樓曾說武林中沒人能抓得住她,雖然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但目前看來的確是如此。
屋門砰地合上,千童淡淡地道:“統領,人的想法強求不得,你也不該強求副首領的想法。”
封荷掐着腰嘆了口氣:“那也沒辦法呀,這不是不希望她難過嗎,你看她為了這事,懷疑人生都成習慣了。”
“副首領跟我們都不一樣,她想做的事,統領順着她鼓勵她才是首要的。”千童垂下頭,“反正樂意也好,難過也罷,都是她自己的,她覺得有意義就好。”
拂桐院是伊瀾、封荷跟常青的住處,三人分別佔了東南西三間屋子。
沐浴完又換了一件乾淨的白色外衫,洗完之前那件衣服並晾曬好后,伊瀾終於得以坐在了床上。
剛想往後躺,又猛地想起還有重要的東西沒看,只能苦着臉磨磨蹭蹭地移到書案前落座,拿起一根筆,翻開方才搶過來的藍本本,撐着下巴就開始看。
看着看着頭就開始疼,空空的胃也不合時宜地提醒她已經快一整日沒吃過東西了。她伸了伸懶腰,想着看完一本再去吃飯,便迅速一目十行起來。
而後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意識重新恢復,是因為感覺到身體被觸碰、且詭異地移動了起來。
伊瀾微微蹙眉,揉了揉眼角,睜眼時感覺身體又坐了下去。與椅子的觸感不同,這一處更柔軟些。
抬眼望去,面前確實有個人影,她看不太清,才意識到已經天黑了。要入夏了,天黑得晚,如今至少到了戌正罷,不過應該比戌正更晚。
眼睛還有些疼,神識也不算特別清晰,還是沒睡醒。
她打了個呵欠,順勢掀開疊在床里的寢衣,腿也往裏縮了縮,隨口問:“你怎麼來了?”
自上方傳來一聲嘆息,隨後是無可奈何的溫潤語氣:“抱你到床上去睡。”
伊瀾一愣,轉頭望回去:“宣?”
煞是疑惑的語氣瞬間讓來者斂了眼眉,下一瞬她便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寒氣,身影很明顯地俯了下來,冷氣凍得她發抖。
他沉聲問:“還有誰能進你的卧房。”
“我以為是……”也對,不管是封荷還是常青,見她在桌子上睡著了定然都是不管的,實在有急事就拍醒她。
伊瀾垂下頭呼了口氣:“我覺得你這樣不行。”
宣的眉立時皺得更緊了,直起身俯視她,聲音更是不悅:“以後別總是對着男人‘不行不行’的。”
伊瀾挑了挑眉稍,抬起頭望向他在暗中的面孔:“就算我沒什麼可貪圖的姿色,卻也好歹是個女人,你不經過我的允許進我的房間還碰我,就是不行。”
“……”宣抿了抿唇,“你不來找我,只能我來找你了。”
是有這個事來着。白天他抱了她一路,卻一句多餘的話不再說,快到南海的時候才命令她之後去找他一趟。
鑒於這人練的功法有點魔幻,就算整個南海的弟子一起圍攻他也還是難保證沒有死傷,更不用說這莊子會不會被迫拆遷了。為了她這個剛管了兩年的小破莊子,必須順了他的心、防止他一個不樂意就放飛自我才行。
好在睡了半覺,差不多做好了與魔鬼做交易的心理準備,當下又未完全清醒,膽子比平日裏更大些,趁熱打鐵,正好。
舒了口氣,伊瀾乾脆起身,自我鼓舞似地振了振雙臂,決絕地道:“那走罷,出去切磋!”自家弟子的日常台詞。
宣無語地看着她大義凜然地向前走了兩步、又不知意識到了什麼猛地回過了身、慌張地手舞足蹈:“不是,不是切磋,咱們出去談。我剛好餓了,順路去東廚拿點東西吃,別打我啊求你了。”
“……”
出了拂桐院后,伊瀾帶着宣直奔東廚,撬鎖之前特意先問他餓不餓,而後關上門進去待了不到一刻,便精神十足地出來了。
她抬頭看了看天,正想着山莊哪裏都不太適合談話,要不幹脆去房頂上,那廂宣就開口了:“你們南海的東廚竟沒有守衛。”
伊瀾偏頭看他:“南海的護衛都守在山莊外圍,裏面是沒有的。”又聳聳肩:“都是自己人,何須防衛。”
浮沉總部及各分部之所以需要組建專門的護衛隊,就是為了抵禦委託對象的“尋仇”之舉。浮沉殺人向來光明正大,自報家門刺殺委託對象。這樣一來,已死的委託對象若存在欲為之報仇的親族,不知曉委託人的身份,有極大的概率會將仇尋到浮沉。
……這當然不是臆測,多久以前南海就真的被尋過仇。那時候浮沉還沒有專門的護衛隊一說,就是因為有了這一回先例,總部並四大分支才建起了專門守護據點的護衛隊,都是浮沉的弟子,但區別於專職殺手。
浮沉五個據點,“戰績”最少的便是南海,至於為什麼當年被尋仇的也是南海……
南海最弱,眾所周知。
當然,那個時候管南海的不是她,她才幾歲。就算是,也沒什麼可丟人的,據點又未被攻破。
故而這護衛防的終是外人,山莊裏人人會武,無需特意防備。
然宣卻道:“暗箭難防,一旦有人混進來,欲用毒將整個南海一網打盡,最好的選擇是水井,其次便是東廚。”而南海用的井在山莊之外,附近都有護衛。
她似是不屑地笑了一下:“怎麼可能會有人混進……”
兀地打住,不知為何落了冷汗,僵硬地轉着脖子看了看身旁似笑非笑的宣,咽了咽口水,轉回去道:“有道理,明天我就找一隊人把這裏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