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霄卷 第10章 蜉蝣之羽(十)
最後還是選擇在屋頂落座。
宣本想直接切入話題,不想特意坐得離他兩丈遠的伊瀾張嘴更快:“關於白日裏你說的要娶我那件事,我已經深思熟慮過。”在夢裏。“我現在就給你簡單分析一下。”
縱然料想她說不出什麼好話,宣還是嘆了口氣示意她開始表演。
“第一點,我覺得也是最重要的那點已經跟你說過了,你們名門望族之間結親不是只看個人的心意,所許婚姻都應當是對各自的勢力有所助益的,你與其娶我還不如娶顧氏女。正好我們首領最近要來南海,你剛好可以同他商量這件事。”
他本是在配合地保持微笑,聽着聽着神色卻又斂了起來:“易風桓要來這裏?”
伊瀾微微抿唇:“……對,有些私事,應當在下個月到。”
宣皺眉思慮了片刻,覺得自己終是還沒有立場去問人家具體是什麼事,只能做了幾次深呼吸。
伊瀾接著說:“第二點也很重要,你們重霄閣到底算是七大正派之首,閣主夫人的身份必然也該同閣主相配,至少出自武林名門或是其餘幾大正派,好處除了第一點,更能揚名呀。強強聯合才是正道,一派之主若娶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子,會被認為是不靠譜的。”
他立刻接道:“你該知道我親娘在江湖上只是個獨行者,無門無派,更無有名望的母族。”
暗自竊喜着“就等着你說這句”的伊瀾掩飾住笑意,正色道:“世人皆知宣庭閣主的夫人是劫富濟貧的俠義之士,說到底薄晚女俠自己就是一個‘名’了。身為正派,揚的自然該是善名,而我作為殺手,無論多光明正大,行的都是殺人之舉,背負的也永遠都是惡名。”
頓了頓她還補充:“宣閣主,娶一個殺手,可是為天下人所不齒的。你縱是不在乎你自己的名聲,難道還要置整個重霄閣於不顧嗎。”
他一沉默,伊瀾便覺得是說到點子上了,一時激動就剎不住,又興緻勃勃地繼續說:“還有,你們重霄閣太看臉了,跟皇室應家人沒什麼區別,就因為自第一代起便是個翩翩君子,以後每代都必須是天人之貌,不然就是丟了自家的臉。世人皆知重霄閣主的臉就是整個門派的臉,絕對不能有一絲瑕疵,有了就比打了敗仗還難堪。
“宣,你的臉在江湖上排第七,我就一般了,連你們總榭分部的弟子見了我都說一般。而你們重霄閣歷代閣主夫人都是上過榜的,薄女俠還是上屆前五,不然也生不出你這樣的來。你是長得不差,可你我結合,下一代就難保能夠完美繼承你的神顏了,如果是完全隨我就更可怕了……
“總之我一個人不僅能毀了你們重霄閣的外在,還能毀了內核,怎麼看與你都不是良配,所以你……慎重?慎重。”
說完她滿意地舒了口氣,不想這次宣回應得更快,語氣里還有笑意:“你想得倒是遠,都已經考慮到下一代的問題了。”
“……”伊瀾翻了個白眼兒,“您別給根棍子就往上爬行嗎,我是不想直接說我對你一點想法都沒有才絞盡腦汁幫你認清現實的。你就直接說你把南海攪和進重霄閣內部的奪權紛爭里是為了什麼罷,能幫忙的我一定幫,虧一點也沒事,只求最後全身而退。”
宣輕笑:“你不信我對你的情意,無非是覺得所謂的一見鍾情不靠譜。”又是無奈地輕嘆,轉頭,正好對上她也轉過來的視線,正色道:“伊瀾,我們第一次見面並非是在昨日,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他這麼一說她也來了興趣,身子都轉向了他:“可在這之前我真的不曾見過你吖。我還想過是不是哪次陪孩子們出任務就順手來了個‘英雄救美’,後來才想起我根本是從來都不救人的。”
至少她不再一口一個否定,宣的心情便愉悅了許多,眉眼也彎了起來,看着她認真地道:“去年七月十四至九月初八,你都在何處,可還有印象。”
她想也不想就說:“我從來不記具體時日的。”
他便提醒:“你不在浮沉。”
她只想了片刻便恍悟:“朝月海!”甚至有些興奮,微微勾起了唇角面向他:“對,就是去年七八月的時候,那回我是去陪昭皙出任務,然後內力失——”兀地頓住后改了口:“反正就是出了些意外,我的意識一直不算清醒,就走錯了方向,跑去了朝月海。”
湘南道三大名湖——秋思海、朝月海、覓靈海,自北向南,分別位於靈州和湶州,其中朝月海跨靈湶兩州的部分縣城。她當時就是跑錯了方向,生生拐去了北邊,卻也沒有太北,止步在了朝月海的靈州境內。
止步也是被迫的,對於那日是怎麼翻上了朝月海邊一座不知名的小山,怎麼闖進了一片霧蒙蒙的林子,被設在其中的陣法困得一動也不能動了之後又是怎麼出去的。只知道醒來時是躺在榻上,在一個裝潢簡單但不粗陋的小屋裏,衣服除了之前被劃破的地方以外都好好地穿在身上,就連面紗都不曾掉落。
伊瀾感覺得出來,她剛一起床就從屋外冒出來的那個婆婆武功高深得很,絕對是她這種弱雞望塵莫及的。婆婆給她簡單地解釋了是她冒冒失失地闖入了人家隱居的地界、還觸動了陣法,但是人家一下就看出她並非惡意、且有些走火入魔,便好心將她從陣法中解救了出來。
她接着被告知,救她的是婆婆的老伴,不止是帶她出陣,還暫時控制了她體內紊亂的力量。她想要親自向那位老先生道謝,可在她停留於那處的五十多天裏,那位先生卻從未見她。
老先生會接受她的道謝,會同她說話,也會教她如何穩定時不時就會失控的內力,可就是不見她。
都在一個院落里,她感受不到那位老先生的存在,但他的聲音每次都能清晰地出現在她耳邊,像是從天邊傳來,又恍惚只在身畔。開始她還覺得很彆扭,想着這世上怎麼有比她還像鬼魂的人,久而久之卻也習慣了,同他談天說地更是變得無比自然。
雖然每天只能見到婆婆一人,但說話最多的卻是那位連面都未見過的老先生。她會在幫婆婆幹活的時候同老先生說話,奇怪的是,似乎從未見婆婆單獨與那位老先生在一起過,至少白日裏婆婆都是同她在一起的。
一個月過去,老婆婆也不見了,說是自家一直自作清高的孫子着了一個妖精仙女的道、墮入紅塵為情所困了,她須得去挽救。
伊瀾便提醒:“婆婆,妖精和仙女是不能混為一談的。”
婆婆笑着擼了把她的頭髮:“傻孩子,妖精是愛稱,仙女也是。”
婆婆走了,老先生卻仍舊在,她還特意問他為何不同婆婆一起去拯救他們唯一的孫子,他不理她,她也不好再問。
之後的二十幾天,在她身邊的就只有老先生一人。從前是婆婆做飯她打下手,那之後因為一直待在人家地盤蹭吃蹭喝而不好意思的她便主動提出給老先生做飯。每天做好兩份,一份她帶去自己的卧房,另一份就留在東廚,等她吃完了前去東廚收拾,就正好能收拾兩個人的碗筷。
失蹤將近兩個月,一直沒有聯繫山莊——那位老先生隱居的地方設了陣法,飛鴿傳信行不通,覺得這一次差不多恢復好了的伊瀾便同老先生告別了。
因為她的情況常青和封荷都知道,所以一開始他們便說好了,兩個月內玩失蹤只當玩玩,第六十一日辰時起再去尋她。
她一早便同那對老夫妻表明了身份,他們也都沒表示什麼,估計是根本不知道江湖上還有她這號人。畢竟浮沉算是後起之秀,十多年前才開始揚名江湖,而這兩位高人顯然已隱居多年。
雖然她不認為自己能幫上他們什麼,但“大恩大德沒齒不忘”的客套話還是許下了,指路覓靈海浮沉南海山莊,萬一有困難可以找她擋麻煩什麼的。
對於這樣的老神仙,她實在不知他們需要什麼,死皮賴臉地追着人家問有什麼想要的更不合適,她一套感恩告別的流程做得很是瀟洒,頭也不回——反正回了也看不到人地走了。
那老人家自打她說出第一句“打擾多日,晚輩合該告辭了”之後就再沒搭理過她,一聲不出,讓她以為他是不是已經不在那院子裏了。但是該說的話還是要說,她就一個人自言自語了差不多三日,終是離開了。
雖然半路又折了回去,紅透了臉請老先生暫時將設在出口處的陣法撤掉。她沒有把握確定那人還在,但再一出去,陣法確是撤了,又在她剛邁出一隻腳時迅速布起,險些又將她困住。
老先生始終未再同她說一句話,這是她無比遺憾的。
此刻宣一提起,伊瀾便全想了起來,畢竟那位幫了她許多的老先生對她的影響還是很深的,她也是第一次體驗到“意外摔落懸崖后得到世外高人相助”的狗血傳奇橋段。
她簡單地同他說了說那時的經歷,他不驚訝不好奇也就算了,緊跟着竟說出了一句驚掉她下巴的話:“那個‘看上去只有四十歲’的婆婆,是我祖母。”
看了看她已經僵住的表情,宣轉了頭。
伊瀾張了張嘴。
他的祖母,也就是宣庭閣主的母親,那不就是宣殊閣主的夫人、鷙鴛盟朱雀壇上上上任壇主薛寄意???上天,當年超越瓊華樓的青黛女君榮登江湖美人榜第一的大美人呵,難怪都六十多歲了一眼看去還是能看出曾是美人胚子。
她也顧不得曾同昔日的武林第一美人同吃同睡一個月的驚喜了,捂住砰砰跳的小心臟就向宣確認道:“那,那那位老先生,就是你的祖父,宣殊閣主罷。”
當年宣殊閣主同寄意夫人撒手不幹了,可不像宣庭閣主和薄晚夫人一樣裝死,而是直接宣佈退隱。重霄閣歷代在任掌門的最高年齡不超過四十五歲是個不成文的規定。到了這個年紀,兒子也長成大人了,剛好可以放手歷練。
重霄閣由年輕一輩主宰,武林周知。
而她,真的是三生有幸,竟能遇到當年赫赫有名的武林高手和第一美人,這一波失控真的太值了。
難得在問他的時候沒有用問號,她只是客氣地確認一遍而已——這可是小娃娃都能捋清的關係,那位老先生與老婆婆是夫妻,老婆婆是他的祖母,老先生就只能是……
“是我。”
他的聲音不急不緩,像是在宣示主權一般,很有力,亦鄭重。
她不斷亂跳的心霎時就繃住了,不知緩了多久才見鬼一般地向他望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