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霄卷 第8章 蜉蝣之羽(八)
一個殺手的最高原則便是誓死守護有關委託人的一切秘密,自帶一副鐵骨,認輸不認慫。
不知道那些反殺過的委託對象有沒有這種感覺,殺手們一般都很剛的,齒間藏毒刀抹脖子之類的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被抓住了想都不想就赴死,多硬氣啊!
只是他們的設定就不是什麼好人,沒有光環,自然不會被人記住,更不會被歌頌。
人死了,連名都沒留下個好的,多失敗吖。左右他們這類人就沒什麼好名,還不如在遵守原則的同時更加珍惜自己一些。
自從接任南海后,伊瀾便會時不時地給手下的弟子洗腦:命最重要,別那麼剛。意識到打不過了就趕緊跑,別在那裏硬扛,不然想跑都跑不了啦!!!這次殺不了還有下次呢,委託時也沒有規定過必須一次搞定,不怕不怕啊。
幾乎是每個人出任務之前她都會進行一到兩遍洗腦,兩年過去,也算是洗得非常成功了。浮沉有四大分部,每個分部平均一年都會在外面死上百十來個人,總部更多,但近一年裏南海卻沒有犧牲過任何一個殺手,自然有她的功勞。
憑着“我們身在同一個組織,所有人都是一體的,一個人失敗了還會有另一個人補上,只要死不絕,就一定能完成任務”的信念將南海搞成了一個親密和諧的集體,伊瀾覺得這是她人生中到目前為止做得最成功的事,不論被別人吐槽多少遍“真是把殺人看成了一件多麼高尚的事呢”,都是堅定不移。
其實重點不是這個,而是她如此給南海的眾殺手洗腦,潛移默化地便教會了他們一個名為“認慫”的技能。
作為殺手界認慫技能的開山鼻祖,某南海副首領自然是最會了。
……會什麼會什麼?那麼大一隻魔鬼窩在你家裏,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吃人和拆房子,你能不慫敢不慫嗎!
偏偏這隻魔鬼還得到了總部那裏發放的特權,基本上可以在她家裏為所欲為了嗚嗚嗚。
第一萬遍將宣腹誹成“最醜陋的人”后,伊瀾移到了在去重霄閣之前就給他準備好的院子門口。
為了讓他住得舒服,以及事先不知道他喜歡住陽面還是陰面,還特意空出了一整座院子讓他自己選擇房間,她現在只覺得魔鬼是她。
半個時辰前,車廂里。
她的手放在很尷尬的位置,手心抵着他的胸口,手背覆著他的手掌,果真是前後夾擊,逃無可逃。
“現在……要不要試試?”
抬頭看了看他笑意溫和的雙眸,她的腦子一時沒反應過來,但還是遵從本能,唰地一下抽回了手。而他沒想過她會抽手,疏於防備,竟真的讓她逃了。
……逃?不存在的。
在她真的準備在這狹窄的車廂里翻個跟頭之前,他便按住了她的後腦勺往自己身前砸,另一隻手也錮緊她的腰身。與適才不同,這一次沒有再給她丁點“我能跑”的僥倖心理。
腦門磕在他胸前的那一刻她就意識到跑不了了,乾脆直接求饒,兩手按住他的肩膀就道:“我剛才什麼都沒聽見你你你別殺我。”
什麼不知哪裏竄出的一股氣流嚇到了扛車的弟子,什麼不知哪裏來的力量把她推到了他身上,敢情都是他的!!!
怪不得,怪不得她和離帆誰都沒感受到他的內力,原來是全都放飛自我了,全飄出體外去了!!!
這波操作也太魔鬼了,這根本不是人能幹出來的事好不好?像他們這些基本獨立於江湖上各種排行榜之外的吃瓜群眾,像九霄七日華這種傳說級的蓋世神功都只是聽個樂子,沒親眼見過根本不敢想像,內力居然可以離開體外到處亂飄?像她一樣???
他要幹嘛,他想幹嘛?!二十齣頭的歲數蓋世神功都練成了,裝什麼廢柴任別人搶了工作還滲透進了浮沉?
一想到有人要在浮沉搞事,她的膽子就立刻大了起來,咬着牙蓄力。
只是還未等他發作,她就又慫了。不知道為什麼,在得知這人神功練成之前,她一點不覺得周遭有哪裏怪異。可一旦知道了,心就嚇得哆嗦,就彷彿看見無數鬼火不停地在半空中嗖嗖地圍着她轉,雖然還是什麼都感覺不到。
“……我殺你做什麼。”
她聽出了他的一點不滿,還有一絲疑惑。
可這人疑惑能不能帶個問號,沒看見她都帶了仨嗎???
“我離開鳳凰榭之後的第一件事,本就是將實情告知與你。”他溫和地說,“等到你能夠接受的時候便說。”
“……我不能接受啊。”她下意識地丟出了一句實話,反應過來又道,“沒必要,你完全可以不說,我不想知道的。”
若是在不知道的情況下栽了,至少還能做個心裏安慰。什麼都知道卻無可奈何,這種感覺真的太讓人崩潰了。
“我想與你坦誠相見。”然他卻不知她的一顆小心臟到底在驚慌什麼,直白得讓人想拒絕,“希望你能明白,我是認真的。”
把那句“我不”死死地咬在了牙根,伊瀾深吸一口氣,聲音都是碎的:“明白。”
宣的聲音立刻就沉了下去:“說謊。”
“……”你這樣我沒法接話。
伊瀾現在懵得很。她發現她突然有點搞不清宣的脾氣,最初的最初他真的是一個好有禮貌的純良少年,怎麼她下了一趟車,就變成了……她也形容不出來的樣子呢。
有沒有搞錯啊,你一上來就莫名其妙地喜歡我,我“接受”不行不接受也不行,你直接給我一掌讓我原地去世好不好?
“那我,我就說實話。”她無意識地抓緊了他肩部的衣料,咬了咬牙,“我覺得你不行。”
原本滿意於她即將展現的“坦誠”的宣霎時黑了臉,十指不自覺地扣緊了她的背,唇角的笑容僵在了一個要起不起要落不落的弧度。
都已經告訴她,他不是練不出內力的武學廢柴,她怎麼還能抱有這種想法?
宣輕輕吸了口氣,在她耳邊緩緩道:“那要不要……試試,現在。”
伊瀾一下揚起了眉:“試什麼試?是你要聽實話我才說的。你說你想與我坦誠相待,還特別認真,我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想,可你一個身體和大腦都健全的成年人一天到晚就只想着這些合適嗎?
“宣庭閣主,你的父親,三個月前不明緣由地離開了人世,你的母親隨後也殉情而死。守孝還要三年呢,這才百日不到,你就想着要娶娶娶娶什麼妻子,你有沒有良心?你這是不孝。”
她頓了頓接着控訴:“你親耶將閣主之位傳給了你,你卻不顧重霄閣眾多支持宣氏的弟子,將本屬於自己的位置拱手讓給一個有不軌之心的榭主,自己委託了浮沉逍遙了出來,完全不顧重霄閣和門下諸多弟子即將面臨的風險,作為一個掌門,你這是不仁。
“還有呢,你明明就練成了蓋世神功,卻瞞過了天下人,默認自己是個廢柴。天地風水四使都是與你自小一同長大的朋友,現如今他們因為維護你被成甫囚禁,你不顧他們的死活,第一個想的居然是要與我坦誠相待???你這是不義。
“綜上,你覺得你哪裏行?你是與我坦誠相待了,也就對我誠實一點而已,但我覺得不行,就是不行,你自己看着辦罷。”
說完這一大串,伊瀾趕忙閉上了眼睛,身子一個哆嗦后立刻繃緊。瞎說大實話就得做好承受魔鬼的怒火的準備,只希望到時候她來得及給外邊的孩子們傳個信號讓他們趕緊跑之類的。
常言道,知道了人家的秘密卻不肯配合的下場就是重新投胎。宣如此對她說定然是想利用她做什麼事,而她猶豫了一下就拒絕了,不殺還留着過年嗎?
雖然她現在還跨坐在他的腿上,但沒準下一刻就會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捏着她的領子把她提到半空,再來兩隻,一隻掐住她的脖子,一隻捂住她的口鼻,讓她死於無聲,真是幹得太利落了。
只是他的手扣在她背上的力道在她說到一半的時候就鬆了,她一瞬間只以為自己真的要被他那飄浮在外無處安放的內力殺於無聲,嚇得險些將他肩膀上的衣服扯下來。
“……我那親娘,是個臨到天地崩塌都會舉着我阿耶給她擋石頭的人,又怎麼可能會為他殉情。”宣鬆了口氣,輕笑道,“他們都還活着,只是不想再管閣里的事,抽了個簽決定向天下人宣佈雙雙而亡,便去雲遊四方了,如今應該已經到了江南。”
他停下來在她耳邊吹了口氣:“至於程煜他們……”
“啊啊啊我不聽我不聽。”好在她及時意識到了雙手還是自由的,連忙捂住了耳朵來回搖頭,“你愛幹啥幹啥我都不想知道。”
你們重霄閣太會玩了,我一個小組織出來的小蝦米死都不想介入你們這些大門派的紛爭,求您閉嘴。
“那就先不說。”他倒也不勉強,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先來說說眼前的事。”
握着她的手腕把她的兩隻手都拿下來,宣沉聲道:“伊瀾,太過和善,卻沒有足夠高的實力和地位,會被人看輕。你好言好語地與他們商量,他們或許只會聽從一時,等意識到自己真正屬於的是重霄閣、而重霄閣總榭在江湖上的實力與地位都遠遠高於浮沉的南海,就會倒轉矛戈,將實情轉報給鳳凰榭不說,還會在江湖上散佈謠言,屆時‘夜襲重霄閣並劫走了閣主’的南海便會成為眾矢之的,受各大門派的圍攻了。”
“……你要是不搞這一出,南海連成為眾矢之的的機會都沒有。”伊瀾垂着頭小聲嗶嗶。
宣愣了一下,毫不在意地笑了,撫着她的頭髮說:“所以我這不是在儘力彌補,不給南海這個機會么。”
伊瀾認命地嘆了口氣:“那我就對他們凶一些。”
他點了點頭:“還要威脅他們,不是拿我的命威脅,而是他們親人的命。一個非親非故的閣主到底比不上父母妻兒,沒有人不會妥協的。都說浮沉的殺手可以‘上窮碧落下黃泉’,他們絕對相信你能夠掌握所有人的命運。”
“其實也沒有那麼誇張啦。”伊瀾不自覺地勾起了唇角,聽見外行人誇浮沉的孩子們就是開心,轉而又想到什麼,偏了偏頭,“那你不見見他們么,都是些很忠心很賣命的孩子,他們見到你了,也能完全相信我的話。”
宣默了半瞬后卻是問:“伊瀾,你多大了。”
你看,他真的從來不加問號,一種上位者篤定一切的高慢姿態,啥都能篤定。
伊瀾眨了眨眼睛:“十八九的樣子,二十幾也有可能,反正肯定超不過三十。”頓了頓又小聲補充:“……應該。”
“以後別總把自己說得那麼老氣。”他微笑着搖了搖頭,“我便不見了。見不到本人他們還會有幾分顧慮,不會想着將這件事到處亂說。”
“那我知道了,到時候我會變通的。”
得到他輕輕的一聲“嗯”后,伊瀾還特意多等了一會兒,才試探着道:“那我能不能下車了?”
他一時沒說話,她就一直緊張着。
“我再抱一會兒,等到了南海就放你下去。”他歪了歪頭枕在她的肩上,在她準備辯駁前就道,“如今在你弟子心裏,你已經丟了臉,不在乎多丟這一時半刻,就不要提前出去現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