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含章
周末,葉海棠去超市買了不少食品和日用品,準備明天去郊區看父母。
她已經幾個月沒有回去看父母了。
以前葉父葉母還住在寧城時,她一般一個月總要回去一兩次的,順便幫他們買買東西整理下房間什麼的,自從他們搬去了郊區,開車去一趟路上至少一個多小時,她又忙,就只能兩三個月才能回去看他們一次了。
她剛進屋,電話就響了,是她的媽媽趙蘭打來的。
趙蘭在電話里小心翼翼地問:“海棠啊,這周回來嗎?”
“哦,媽,我回去的。明天去看你們。”
“真的?哎呀太好啦!你爸肯定開心壞了!”
趙蘭在電話里高興地說。
兩人聊了幾句家常,趙蘭突然遲疑了一下:“海棠啊,你還記得我們以前的老鄰居吳伯伯嗎?就是對門的那個吳伯伯。”
葉海棠想了想:“記得啊,我小時候經常給我糖吃”,她笑了:“他家有個叫吳什麼松的小哥哥,整天找我打架,說我搶了他的糖…”
趙蘭很驚喜:“哎呀,你都還記得啊,叫吳偉松啊!這真是太好啦!我姑娘就是聰明!”
葉海棠都被她說得不好意思了:“媽,你可真是…”
趙蘭高興地說:“海棠啊,你明天回來正好!你吳伯伯這兩天給你爸打電話了,明天要來看看我們!他家小松也一起來!”
“這麼巧啊!那好吧,正好我也好幾年沒見過吳伯伯了,他們搬走後我還一次沒見過呢!”
趙蘭更高興了:“小松現在可有出息了,現在是一個什麼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聽你吳伯伯說,小松現在一小時的諮詢費都好幾千呢!”
“已經買了幾套房子了,車子也是自己買的,可有出息了!”
“不錯啊!那小子現在這麼有出息啊?小時候整天為幾顆糖跟我打架!”葉海棠好笑。
趙蘭的聲音都大了:“可不是嘛!是真有出息!我看了照片了,現在長得也不錯,就是眼光太高,到現在也沒成個家!”
葉海棠敏感地沒有接話。
“海棠啊,那孩子真不錯,我跟你爸從小看大的,吳伯伯打小喜歡你,小松也一直記得你…”
“媽,你別說了!”
“海棠啊!媽媽知道你不想說這個,但是周含章畢竟已經不在了,六年了…”
葉海棠猝然掛掉電話,面無表情地坐到椅子上,她捂住臉,心裏一角像被什麼撕裂開了,疼得厲害。
“海棠啊,媽媽知道你不想說這個,但是周含章畢竟已經不在了,六年了…”,是的,六年了,周含章離開她已經六年了。
他離開的第一年,她每日恍恍惚惚以淚洗面;
他離開的第二年,她賣掉房子換了行業;
他離開的第三年,她升職了,他的父母請求她不要再去了,她沉默着點頭,雖然他可能很想她去,但她知道每一次對他父母和她都是折磨和煎熬;
他離開的第四年,她升職了;
第五年,她升職了。
他離開六年,她從昔日那個被捧在手心裏,心思清澈敢愛敢恨的姑娘,變成了今天心思深沉,笑若春風內心卻波瀾不動的職場精英,她是註冊資本200個億的瑞信第一大分公司的營銷部高級經理,掌管着每年幾千萬的廣告營銷費用和手下十幾號人的升遷。
人人誇她有能力有才華,她走到哪裏似乎都春風得意,然而,又怎樣呢?
再沒有了那一雙手,在噩夢時把她輕輕搖醒;再沒有了那一個人,一看到她便眼睛發亮,對她說話從來都是充滿溫柔。
職業裝高跟鞋,禮貌的笑容溫和的眼神,她從頭到腳都是完美的職場精英,但是她知道,所有人都被她的外表欺騙了。
在周含章離去的最初一兩年,連續的噩夢、疾病和傷痛,已經耗盡了她的精力和情感,她其實已經沒有了愛的能力和力氣。她拚命工作,給父母寄錢寄東西,但她心裏其實是害怕回去看他們的,她害怕觸及任何周含章存在過的回憶,也拒絕和任何人一起回憶。
她和朋友們像從前那樣親密地說笑打鬧,但是周含章卻是一個禁忌。
她可以和同事和下屬甚至偶然認識的人自然地聊天開玩笑,卻不敢直面自己的內心深處。
她倔犟地封印了一切,將所有過往都封印在她重重盔甲包裹下的內心深處。
葉海棠打開手機,家裏的影集被趙蘭藏起來了,幾年前大病一場後手機里所有的照片也被她自己刪了,只是後來她實在捨不得,又恢復了一張,剪裁成小小的尺寸,藏在了相機的證件簿里,這是她手機里現在唯一的一張周含章的照片。
青年高大俊朗,白色襯衣淺色領帶,正沖她熱烈地笑着,他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笑起來眼中的歡喜彷彿要溢出屏幕。
葉海棠手指慢慢撫上青年的臉龐,手指極其緩慢地移動,滿是譽戀和不舍,但她再沒有眼淚了,那一年,她的眼淚彷彿流盡了,她的力氣也用盡了,她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去愛了,不論是愛別人,還是接受別人的愛。她想,就這樣吧,孤單一輩子也行吧。
每天都有無數相愛的人再分離,有的人很快能走出傷痛,可是有的人,他們在一起便是金風玉露,勝卻人間無數,看過了遠山,便不會在意腳下的小丘。
尤其是像葉海棠這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動心動情之後,世上又有什麼人,能再入她的眼再進她的心?
含章,含章!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夜深偶夢少年事,唯夢閑人不夢君。
認識周含章的那一年,葉海棠剛剛進入早報,還是一個笑容甜美眼神清澈的可愛女生。
那天她從政務大廈開完新聞發佈會出來,報社不遠,她一個人背個雙肩包慢悠悠地往回逛,逛着逛着,看到路邊的網紅奶茶店就想去買杯奶茶。
排隊的人不少,她在末尾,陽光很好,風清日暖,整個人在陽光下都暖洋洋的,她一邊隨着隊伍往前移動一邊在心裏想着剛剛結束的會。忽然,她感覺有什麼碰到了自己,她下意識地讓了讓,繼續剛剛的思路。
又被碰了。她皺着眉頭正要回頭,一眼看到側旁自己的影子後邊多了一隻手,這隻手正伸進自己的背包里。小偷!
葉海棠正要回頭拽過背包,一個青年一把抓住那隻手,用力一拽,把那隻手上的女式錢包拽下來,同時跟她說:“看看有沒有丟別的東西”。
葉海棠趕緊檢查背包和錢包,一樣也不少,那個小偷猛地推了一把那個青年,拔腿就跑。
她還沒來得及道謝,那個小夥子就跟着追去了。葉海棠連他名字都沒來得及問,只記住了那雙明亮的眼睛。
幾個月後一個黃昏,葉海棠正在路邊等王莉的車。她們約好今天去平湖樓吃河鮮。
一輛黑色寶馬開過來,到她面前慢慢減速,她以為是王莉,上前幾步,忽然發現車牌不對,趕緊退回來。這時車窗搖下來了,一個油膩的二十多歲青年的臉探出來,輕佻地沖她吹了口哨:“嗨,妹妹,上車嗎?”
葉海棠搖頭,趕緊解釋:“對不起,我在等人。剛剛認錯車了”
她又往後退了幾步。
誰知那人開着車又往她這邊滑了幾步。“妹妹,認錯了也不要緊,一回生二回熟嘛。哥哥一見你就喜歡,真心想帶你一程,出去玩或者送你回家,隨便你說!”
葉海棠在大學裏和報社都有追求者,但是都是有教養有素質的人,也就是發乎情止於禮,從未見過這種人,一時有點緊張。
她又往後退了幾步,那個男人車技顯然很好,他戲弄般地步步緊逼着她,讓她退無可退。
汽車又往前滑了幾步。眼看再退就要跳到路邊的花壇上去了,忽然車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一個青年伸手進去,隔着副駕駛揪住了那個男人的襯衣領口。
“大白天調戲人家姑娘,想耍流氓啊?”
那個男人正要破口大罵,那個青年說:“派出所就在這旁邊不到200米,要不要我打報警電話?”
那個男人這才罵罵咧咧,一腳油門開走了。
那個青年轉過身,一雙明亮的眼睛蘊着笑意:“嚇壞了吧?”
葉海棠也認出了來人是誰,她很高興:“真是太巧了!又是你!上次我還沒感謝你呢!”
這個青年正是周含章。
周含章的公司就在旁邊,他從這裏路過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葉海棠。
她站在黃昏的馬路邊上,一片金黃的葉子正飄啊飄地落在她的薄毛衣上。米色的薄羊毛衫襯得她的皮膚更加白皙,白皙里透出淡淡的粉色,眉目如畫,秀髮堆雲,纖細修長,婷婷玉立,像剛從風景畫裏走下來,讓人一見移不開眼晴。
有美人兮,婉約清揚。
周含章一下認出了她就是那個被偷錢包的姑娘。
如果有認識他的人一定很驚訝。周含章在生活中就是那種傳說中的臉盲,不要說只見過一次的人,就連財務部那個天天紅着臉接近他的小出納,他有時都會把她跟另一個同事弄混。
他想都沒想,一下子就大步上前,抓住了那個小流氓的衣領。
“大白天調戲人家姑娘,想耍流氓啊?”
葉海棠要請周含章吃飯,周含章答應了。
飯後,周含章請葉海棠喝茶,葉海棠去了。
……
緣份真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有的人終日面對也不過是生命過客,而有的人匆匆一瞥,卻從此刻骨銘心,再也難以忘卻。
一來二往,他們很快熱絡起來。看着對方的時候,眼裏都有星星在閃。
認識第七天的時候,葉海棠一個人騎着自行車外出,路過一個紅綠燈路口,這是寧城最繁華的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時候,看着旁邊綠燈的路口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她心裏突然湧上一個念頭:就是他了!
是的,就是你了,茫茫人海,我終於找到了你。
葉海棠和周含章陷入了熱戀,很快難捨難分。
周含章是一家國內知名的系統集成公司的部門經理,平時工作很忙,出差也多,但他只要在寧城,兩人便恨不得時時膩在一起。
不上班的時候,春天他們會去鄉下看金黃的油菜花,去農家樂釣魚、摘草莓;夏天,葉海棠喜歡呆在寧城最大的圖書館裏看書,寫作,絲絲縷縷的冷氣讓她頭腦清醒,思維敏捷,周含章就在她身邊用筆記本電腦畫設計圖,看方案,偶爾一個無聲的眼神,彼此便會心地微笑。
等到漫山紅葉的時候,他們周末會攜手去爬山,下山時筋疲力盡的葉海棠經常被周含章背了下山,她趴在他背上給他擦汗,心疼地讓他放下自己,他堅決不肯,直到下山才將她放下,卻發現自己腿已麻了。
他並不強壯,但卻更加捨不得她累着。
冬天是葉海棠最難過的季節,她怕冷,一到冬天就裹成個粽子,周含章一下班就陪着她,給她灌熱水袋拿暖寶寶,煲生薑紅棗粥給她喝,說她畏寒還特地找朋友從內蒙寄羊肉過來,給她用當歸生薑小火慢慢地燉,吃了一個冬天,她怕冷的毛病終於好了很多。
為了增強體質,只要天氣允許每晚他都要牽她出去散步,他將她的一隻手握得緊緊的揣在口袋裏,暖和了再換另一隻手,等她的手和腳都走熱乎了再送她回家。
那時葉海棠的父母還沒有搬到鄉下,葉媽媽趙蘭每次看見周含章都笑得合不攏嘴。
他把他所有的愛都給了她,她把她所有的溫柔都給了他,兩顆心毫無保留地都給了彼此。
他們熱愛對方並彼此欣賞,真正地靈魂交融,時常感覺對方真的是自己遺落在這個世間的另一半。
無論從哪方面看,這對小情侶都是天作之合。
葉海棠圈子裏的朋友們很快都認識了周含章,她毫不避諱,大大方方地把周含章帶入了自己的朋友圈。
她的追求者不少,本科和研究生時的同學、報社同事以及同行,甚至還有個別採訪對象,但是可能緣分不夠吧,她從沒有動心。
她把周含章介紹給家人朋友,就是沒有想過給自己任何退路,她葉海棠,就是想讓所有人知道,這個人,會是她一生一世的愛人。
兩年多的情深意重,兩年多的耳鬢廝磨,多少次擦槍走火,他們卻始終沒有走出最後一步,除了葉海棠的保守,更是周含章的堅持。他堅持要等到新婚之夜,不願意沒名沒分地先行佔有,在他心裏,她是如此珍貴美好的一顆明珠,理應得到最大的愛惜與尊重。
如果沒有那輛大貨車,這該是多麼美好的一對神仙眷侶啊!
如果他們不是在那天去民政局領證,如果那個貨車司機那天沒有喝酒,如果…如果沒有這一切,會不會不同?
然而,這一切還是發生了。
失控的貨車沖她而來,她來不及尖叫便被含章推出,摔到路燈桿上昏了過去,等她蘇醒,便已是生死兩隔…
她的含章啊!
她在民政局門口,在歡天喜地來領證結婚的時候,把她的愛人弄丟了…
周含章的追悼會後,葉海棠整整躺了一個多月。
王莉來陪她,想勸她不知從何說起,自己反倒先流起眼淚。
早報內跟她關係最好的老范、小耿他們都來過,該勸的都勸了,看着她漠然的眼神和青白的臉色,也只留下一聲嘆息。
病好后她渾渾噩噩了大半年。
從前那個甜美可愛又銳利有力的葉海棠不見了,她變得漠然安靜,好像什麼都透着無所謂。
直到她離開早報,來了瑞信。
半晌,葉海棠從椅子上站起身,她關上手機,連同那張照片。
周含章是她內心深處的禁區,她不願意同任何人分享,連父母也不行。
她走進衛生間洗了把臉,把臉埋在毛巾里一會,抬頭看向鏡子裏的自己。鏡子裏的葉海棠依然年輕美麗,正向著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