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流民

第二十二章 流民

()過五原,穿榆林,一直到馬邑郡,斛律雲他們一路急行,馬不停蹄。旅途安寧得令人恐慌,大雪鋪地,陰雲漫天,官道兩旁到處都是凍餓致死的南下百姓。這條滿是積雪的三合土大道通向的彷彿不是古城太原,而是渺渺黃泉。

沿途的村落里早已空無一人,家家落鎖,門門閉戶。偶爾經過幾個戒備森嚴的鄔堡,迎接他們的是箭垛後面不信任的眼神和自製羽箭閃爍的箭簇。縣城,郡城,州城,大小城池城門緊閉,一些來的早的鄉民被收容了進去,更多的,則是哭着繼續踏上未知的旅途。

在馬邑郡的制所善陽城外,斛律雲一行終於碰到了這一路上最大的一股流民潮。數千衣衫襤褸,面帶菜色的鄉民背着褡褳,推着小車,扶老攜幼圍在高大的城牆邊上,哭喊着,絕望的使勁兒拍打着包鐵綴釘的巨大城門。

城上一個身穿對襟長衫,頭戴文士冠的官員朝城下連連作揖,大冷天的卻滿臉滿頭都是油汗:“鄉親們吶,善陽只能收容一千流民,本官實在是無能為力,大家趕緊向南,再向南走十幾日,便是太原,晉王殿下在城外設了粥棚營帳接收流民,到了太原大夥便安全了,散去,大家散去。”

他說得口乾舌燥,看城下流民卻根本就是無動於衷,咬咬牙,沖邊上的郡丞一揮手。後者滿臉為難的看着他,低聲道:“文殊啊,咱們城裏的糧食連自己都快養活不了了,你這過一次流民就扔兩袋糧食下去,不是個辦法啊。”

郡守苦澀一笑,指了指城下哀嚎的流民道:“德厚,兩袋糧食能熬不少的稀粥出來,就算不能裹腹,至少能讓他們堅持到太原,你忍心看着這些百姓餓死道旁么?”說罷長出一口氣,摸着自己腰間的一塊璞玉,決然道:“扔兩袋下去,然後從我府中用度里扣除。”

郡丞咧了咧嘴,低聲道:“我的文殊公,你府中現在哪還有糧食,要不是我接濟着,你那妻兒,現在恐怕都餓死多時了。”

“什麼?”郡守大驚失色,“怎會如此?”

郡丞摸了摸鼻子,有些曬然的說道:“文殊,我說什麼你可別往心裏去。你自己以為每次過流民的時候扔兩袋糧食下去,就是救他們,他們就會對你感恩戴德,吃上口稀粥然後繼續走么?”

他冷笑一聲:“你錯了,看看城下這些人,有多少人是去而復返,在我們善陽討要多次的刁民。你別看他們哭得傷心,其實就等着你扔糧食呢,吃完了,再到城下繼續哭,你有多少可以扔?你給了這些人希望,就如同給了溺水之人最後一根稻草,他們既然能在你這裏討到糧食,又幹什麼要跑到千里之外的大興和洛陽去呢?”

他拍了拍這個朝廷剛派來不久的同僚肩膀道:“文殊,清醒些。到最後等你沒有糧食的時候,跟他們說,他們會信么?不會!他們只會認為你在騙人,再多哭鬧一陣就會有糧食丟下去。等真正知道沒有糧食給他們的時候,這些人除了死,還能有什麼結果?”

這兩人在城上爭執,城下的流民看半天也沒有扔糧食下來,哭得更兇猛了。忽的,流民中一人轉頭髮現城外官道緩緩而行的斛律雲一行人。

馬匹!糧車!他眼睛一亮,指着嘶聲叫道:“看吶,他們有吃的,那一車車的都是糧食!”

“糧食!是糧食!”更多的流民跟着呼喝了起來,他們瞪着雙眼,死死的盯着那一車車蓋着草席的糧食,奮勇爭先的向前跑去。

“鳴箭示警!”斛律雲冷冷的看着這些衣衫襤褸,卻一臉瘋狂的鄉民,抬手沉聲喝道。

“綳!嘀~”十數支響箭衝天而起,凄厲的箭鳴,讓這些被飢餓沖昏頭腦的流民隊伍猛地一滯,他們看看那些滿噹噹的糧車,又看看這些手持角弓,一臉冷漠的騎手,臉上露出猶豫之色。

“不用怕!他們沒咱們人多,也不敢殺人,有了糧食才有活路,跟他們拼了!”人群里忽然響起一聲不懷好意的叫喊,剛剛有些膽怯的流民頓時又蠢蠢欲動起來,幾個膽子大些的漢子舉着手中的鐮刀,帶頭向前衝去。

“舉弓,射那些拿武器的人!”斛律雲皺了皺眉頭,一邊下着命令,一邊掃視着這如潮的流民,想在這人群中找出那個煽動人心之人。

流民如匪,若是被有心人煽動,極有可能造成民變。斛律雲雖然來自現代,也知道民變的可怕,面對這些亂民,必須要給他們的脖頸間套上一個繩索來約束他們的行為,這繩索,便是死亡和殺戮。

“啊!救命啊!”

“殺人啦!”被馬邑郡守養刁的這些流民沒想到斛律雲他們真敢殺人,面對枝枝奪命的羽箭,以及噴薄而出的鮮血,他們心中剛剛鼓起的那一點點勇氣頃刻間消失殆盡,拚命的向後退去。

“官軍殺人啦,他們不把咱當人看,大伙兒跟他們拼了!”

“找死!”斛律雲雙目一凝,死死盯住幾個藏在老弱婦孺身後大聲煽動人心的漢子。弓如滿月,射殺數人之後,最後一箭將一個轉身欲逃的黑臉漢子肩膀貫穿,將其生生的釘在地上。

“綁了!”斛律雲揮手命令,身後兩個輕騎翻身下馬,拿馬鞭和橫刀將流民趕到一邊,架着那個受傷的漢子走了回來。

“為何煽動人心,哄搶軍糧?”斛律雲眯着眼睛問道。他在前世的時候,最恨的便是那些利用混亂,煽動民心,踩着無數無辜者屍體達成自己目的的人,眼前這事情他碰上了,便不能不管。

“我沒有!”漢子眼睛滴溜溜一轉,裝傻充愣道。

“掌嘴!讓他學會說實話!”斛律雲一聲令下,剛剛趕到前軍的雄闊海翻身下馬,走上前去結結實實就給了對方一個耳雷子。

雄闊海多大的勁道,只一巴掌,便抽的這個漢子原地轉了三個圈兒,甩飛出去幾個沾着血的牙齒,然後才撲倒在雪地上。眼瞅着這個煞星又拎着自己的領子揚起手臂,黑臉漢子用漏氣的嘴巴哭喊道:“壯士饒命,我也是收人錢財,替人賣命啊。”

“哦?什麼人指使你這麼做的?”斛律雲挑了挑眉毛,沒想到抓了只蝦米,居然帶上來一條魚。

“這…”

“阿燦哥…”

“啪!”

“我說,我都說。”漢子又反着轉了三圈兒,痛苦的捧着自己厚了一倍的臉,哭着說道:“是劉族老,劉族老使了錢,讓我聽管家的話,管家讓喊啥,我就喊啥,不關小的的事啊!”

這漢子本事附近縣裏的破落戶,平日裏乾的就是一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氣節什麼的哪裏會在他身上出現,雄闊海兩巴掌下去,就什麼都招了。

“你口中的管家在哪裏?”斛律雲用馬鞭敲打着自己的手心,盯着黑臉漢子問道。

“那個,就是那個!”漢子早就被嚇破了膽,用他那被腫起來的臉擠成一條縫兒的右眼四下一掃,就將悄悄擠出人群,正躡手躡腳逃走的一個留着花白鬍須的老漢點指了出來。

“捉來!”斛律雲馬鞭一指,身後一個胡姬營的姑娘打馬上前,彎刀帶着鞘掃在對方肩頭,老者一個趔趄,撲倒在雪地中,惹得人們一陣的驚呼。再起身的時候,哪還有什麼花白鬍須,原來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漢子,長得尖嘴猴腮,一雙圓扣扣鼠眼裏面全是精明之色。

胡姬營的姑娘彎刀出鞘,將他逼了過來,漢子倒也不驚慌,很平靜的向斛律雲作揖道:“不知這位公子從何處而來,小人劉方有何不妥之處,請公子明示。”

說完之後,他低眉順目的站在斛律雲的馬前,等着對方回話。他劉方這幾十年跟着老爺風風雨雨見過多少,只看了眼前馬上的少年一眼,便知道對方身份非凡。為啥?對方身後的那些大隋騎兵個個看起來威武彪悍,而且對這個少年敬重有加,不是他的屬下就是安排來保護他的。不論哪一種情況,放在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身上都足以說明對方必定非比尋常。

再者說,剛剛將他抓來的那個婢女身手也不俗,長相也挺俊俏,色武雙全的美婢又豈是尋常人家所有。

‘對方一定是朝中某大員的公子,或勛貴之後。’一念及此,劉方的脊背又佝僂幾分。

“恩。”斛律雲哪能想到對方在這一瞬間居然就把他的身份猜了個亂七八糟,他用眼睛盯着那個黑臉漢子,眼珠向邊上動了動,示意他說話。

“管家,您可得跟他們說清楚,這事兒里可沒我啊,全是族老安排的。這些人真殺人啊,錢我不要了,你趕緊幫我說清楚!”黑臉漢子彷彿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三步兩步靠上去,扯着管家的袖子喊道。

“放手!”別看這管家瘦瘦弱弱的,倒還是個練家子,胳膊輕輕一抖,就將黑臉漢子甩到一旁,然後譏笑着看着他道:“你這潑才,我家老爺轟你出門,是為何你自己不知道么,沒將你扭到官衙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沒想到你這騷狗兒居然反咬一口,這好人還真是當不得。”

他舉手向天遙遙一禮,恭敬的說道:“我們家老爺那可是有功名的人,正經的四品官人身份,和博陵杜氏,太原王氏的老爺們都是知交好友,又豈是你這種區區賤民能誣告的。再要滿口胡言亂語,小心你的腦袋,恩?”說到最後,這個管家劉方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之色,嚇得準備反駁的黑臉漢子身子一抖,看看劉管家,又看看斛律雲,臉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哭是笑。

幾句話解決完黑臉潑皮,管家劉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長衫,指着那個漢子,恭敬的對坐在馬上的斛律雲說道:“這位公子莫要聽他詭辯,我們家老爺是良善之人,知道最近流民眾多,便收了一些人到鄔堡里幫傭,這漢子便是其中之一。”

“哦?那他又是犯了什麼錯兒才被你們轟出來的呢?”斛律雲挑了挑眉毛,明知他是在表演,還是表現出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探着身子問道。

“公子明鑒!”劉管家又作了個揖,壓低聲音道:“這潑才被我安排在後廚劈柴燒火,開始做的還不賴,可他沒幹了幾日,居然就和一個廚娘混到了一起。您也知道,這種傷風敗俗的事情本來是應該將他杖斃的。可這事兒怎麼說也不好聽,要是被人張揚出去對我們劉家的名聲總是有損。於是老爺便法外開恩,將這一對狗男女趕了出來。誰知這潑才不知感恩,自己犯了錯事居然反誣到我們家老爺頭上了,實在是一個惡奴,刁奴。”

這邊又是搶糧又是殺人的,城頭上馬邑郡的一二把手自然瞅了個真真切切。看到這些亂民居然大但到衝擊軍隊哄搶輜重,可把二人嚇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這事兒要是被朝廷知道了,不光這些百姓一個活不了,他們兩個的仕途也就到頭了。兩人在心裏把這些不知好歹的流民祖宗十八輩兒問候了個遍,然後讓人在府衙安排了一頓豐盛的接風宴,才急匆匆點了五百郡兵趕了過來。

雙方見面互報身份寒暄幾句,斛律雲先拉虎皮扯大旗,把自己的身份說成朝中權貴李穆的子孫,再把剛才的情況一說,更把這二位嚇的心驚膽顫。乖乖,治下居然有人敢煽動流民哄搶朝廷軍糧,還當著李公子的面,這事情可是不小,他們趕忙着人將大膽蟊賊張狗兒鎖拿,然後一臉諂笑着邀請斛律雲這位“李將軍”城內一敘。

“劉管家,你進城裏衙門給我們做個人證,指認下這個惡奴的罪行。等過兩日,我想去拜訪一下你家老爺,還請你代為引見一二。”化身為李公子的斛律雲坐在馬上,親切的對劉管家提出邀請,一副翩翩世家公子氣度。

“李公子有請,小的怎敢不從。”劉方笑眯眯的應了一聲,為自己又替老爺靠上了這麼一棵大樹興奮不已。

“客氣客氣。”斛律雲呵呵一笑,轉身向兩位郡官單手虛引:“二位大人,請。”

“李公子客氣,還是你先請。”

“那,咱們並絡而入?”

“正和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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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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