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定計

第二十二章 定計

()馬邑郡乃是秦漢所置,位置在如今的山西朔州,制所善陽,就是今天的朔縣。善陽乃是邊防重鎮,城高牆厚,武備齊全。劉氏乃是當地望族,相傳先祖乃是漢光武皇帝,卻無人知道真假。

隋朝初年,華夏大地剛剛結束鮮卑的統治恢復漢姓,很多自稱血脈高貴的家族,往上數三四代,沒準就能發現破野頭,普六茹等鮮卑姓氏的先人。所以這時候先祖是講究‘自稱’的,比如李淵所在的趙郡李氏,就自稱自己和隴西李氏共出一脈,乃漢代飛將李廣之後,至於到底是不是,誰又回去深究呢?

善陽城乃邊防重鎮,修得方正堅固,佔地頗廣,兩條五丈寬的馬道橫豎交錯,連接四門,在城中部交匯,將整個城池分成四塊兒。那會兒商人地位頗低,店鋪都不許開在正街之上,城西興安坊是專門安置巨賈游商的坊市,這馬邑郡處於煩、雁門、定襄、榆林四郡交匯處,正是交通之要衝,往日裏商賈雲集,人來人往的很是熱鬧。不過現在突厥人剛剛退去,又四處都是流民,那些店鋪一無貨源,二無顧客,全都早早的關門歇業,整個坊市看起來空落落的,很是冷清。

斛律雲他們被安置在興安坊中部的一所大宅之中,宅子的原主人連同一干奴僕被郡守郭洵客客氣氣的“請”了出去。這座宅子在門外看起來和邊上的店鋪差不多大,其實內有乾坤。六幢大院,十幾進小院,院院相接,牆牆相連,組成了一個大大的雙喜字,頗有點北方豪宅的風範,一千多人的車馬塞進去卻絲毫不顯擁擠。

滾水洗塵,酒宴接風,沐浴更衣完畢,斛律雲直奔善陽府衙而去。善陽郡衙地處城北,因為連年戰火,又無錢修繕,所以看起來稍顯破敗古舊,頂上牌匾墨跡模糊,朱漆大門上漆皮翻卷,門外的石獅子渺了一目,顯得全無威嚴,反而有一種滑稽之感。

他打馬來到衙前,卻不下馬通報,而是帶馬轉過街角,直奔后衙的角門而去,在離角門還有十幾步的時候,便下了馬,沿着被掃到牆邊的積雪牽着韁繩緩緩前行。

未到門口,早有僕役過來接過馬匹,換了便裝的郡守郭洵和郡丞董純也遠遠迎了上來,眾人客套幾句,把臂從角門進入。

大隋朝承襲漢制,官府衙門都是坐北朝南,前衙為公幹之所,后衙為私宅。如果職位高到足以攜帶家眷上任,官員的妻兒老小一般都是安置在後宅。平素里公務往來,以及接待上官,客人走的都是前門,只有私交甚好的朋友,或是晚輩拜訪才會從後門入內。以至於後來貪腐之風盛行之時,很多人以私交的名義從後門將禮物送進去跑關係,走路子,“走後門”一詞也是由此而來。

斛律雲不走儀門而從后衙的角門而入,是以晚輩之禮求見,只憑這一點,便讓郭洵二人心中舒坦異常。眾人並肩走入后宅,早有僕人在後堂準備好豐盛的酒食。分主次落座后,斛律雲起身舉杯感謝主人的款待,一爵酒一飲而盡,郭洵趕忙起身還禮,一時間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董純心中擔心先前城外之事影響自己的仕途,這精細的小菜吃起來也是味同嚼蠟。他端起一爵酒,以袍袖掩面,使勁兒的沖坐在上首的郭洵打着眼色。後者遞還給他一個寬心的眼神,然後揮袖沖伺候在一旁的僕人道:“這裏不用你們伺候了,都下去歇着。”

“是!”眾奴僕恭敬的應了一聲,魚貫而出,最後一人輕輕掩住房門,也快步離開了。

看到后廳已無閑人,郭洵二人對視一眼,正要說話,卻見‘李公子’自食案後起身,然後長揖及地,恭謹的說道:“五原胡云,參見兩位大人。”

“五原胡云?你不是…”郭洵驚叫了一聲,看了看同樣一臉驚訝的董純,緊接着才眯縫着眼睛看着堂下的斛律雲,沉聲問道:“胡云,你既不是那李氏子孫,在城外又為何要以假身份來矇騙本官?”

“此事,雲實有難言之隱。”斛律雲起身將他在城外從兩人那裏盤問來的信息娓娓道來,說到最後,他抬頭看着郭洵說道:“既然那個劉族老能派管家喬裝打扮來控制這些地痞潑皮,誰又敢說他不會另派人手混在流民中暗自觀察事態發展。若是我亮明身份,將那劉管家當場鎖拿,必會打草驚蛇。就算我們有了充足的證據指認那劉族老圖謀不軌,到時候對方也必定有了準備,再想不動聲色的將其拿下,便難上加難。若是強行動手,我從劉管家的話中聽出,這劉氏在馬邑地方頗有聲望,如果他提前有了準備,難保不行那魚死網破之舉。此時大戰方歇,若是馬邑再起戰事,皇上那裏…”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繼續道:“但是,若我說自己是那朝中權貴李氏之後,並表現出一些對他劉氏的親善之舉,那劉管家為自家老爺着想,必不會當面撫了我這勛貴之後的面子。而善陽城此時因為流民的關係,早已封城,那劉管家被咱們帶進城來,便斷了和城外的聯繫,是圓是扁,還不是任我揉捏。”

“現在那劉管家在何處?”董純垂着眼瞼把玩着手中的酒爵,低聲問道。

“在我宅中,正與在下的幾個朋友飲酒。”斛律雲忍住笑應了一聲,心中暗忖:‘想來那個劉管家現在應該已經醉得不成樣子了,我讓阿燦哥找了幾個軍中聞名的酒桶,就不信灌不醉他。’

“嘿,胡鬧!那劉氏乃當地望族,在本地極有聲望,朝廷的許多政令的實施都需要他們在旁扶趁,你趕緊回去,放那管家出城…”

“文殊!”郭洵的話未說完,便被董純厲聲打斷,後者將酒爵頓在案上,目光灼灼的看着斛律雲,問道:“小子,我和文殊與你素不相識,你又為何要出手幫我們?”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好!’斛律雲心中暗笑一聲,露齒一笑:“獨木易折,數枝難彎。”

“恩,說的好。”董純點了點頭,嘴角掛起一絲冷笑:“這劉族老倒是好算計,你不仁,就不能怪我們不義了。”

“德厚,你說什麼呢?”郭洵有些不安的整了整頭頂的淄冠,看看自己的這位同僚,一頭的霧水。

“文殊,你這人適合做學問,卻不適合當官。”董純看看自己這位為人寬厚的上官,苦笑着問道:“我問你,咱們現在是何官職?”

“行馬邑郡守和郡丞啊?怎麼了。”

“咱們臨危受命而來,那馬邑原來的郡守和郡丞是何人?”

“一個是那劉氏的長子,另外一個也和他家頗有淵源。”郭洵雖然為人寬厚,可也不是傻子,董純這麼一問,他的眼中也逐漸露出了瞭然之色。

“啪!”董純將手中酒爵猛擲於地,青瓷碎片四下飛濺,怒聲說道:“他們劉家在胡人南下的時候只顧着自家安危,不顧百姓死活,被言官彈劾,朝廷罷免,不思自己之過也就罷了,居然還想靠着如此毒計陷害我等,其心當誅啊。”

郭洵的臉色也沉了下來,他把玩着自己腰間的璞玉,有些不確定的道:“德厚,你是說,他們想借流民之力…”

“沒錯。”董純點了點頭,揚聲道:“自古將軍們最怕出現的事情是什麼,是嘯營,因為那代表着他失去了對手下士卒的控制,而像咱們這些地方官員最怕的事情則是民變。民變一起,為了平息當地民憤,就算我等說破天去,朝廷也會給他們一個交代,丟官罷爵是最輕的,事情要是弄大了,發配梟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咱們一走,這馬邑就又成了他劉家的天下,再派其他人來,恐怕也安撫不了這些已經被煽動起來的亂民了。而咱們兩個,沒做好朝廷安排給咱們的事情,以後再想外派主管一地民政,那是難上加難了。”

土豪劉氏想的這個法子可行么?可行,而且很是可行,在古代很多地方豪強都是這麼做的。那時候人們講究的是“父母雙全不遠行”,很多人一輩子沒有出過一縣之地,普通人受教育程度又低,文盲普及率達到百分之九十九。這些既沒有見識又沒有文化的人,很容易受當地氏族豪強的蒙蔽,他們說什麼,便是什麼。

隋朝初立,高祖皇帝楊堅也不是不想加強中央對地方的控制,可是那會兒叛亂頻發,朝廷在民間的聲望不高,派去的官員沒有當地豪族的支持,常常在當地都召不到在衙門中做事的小吏,更不用說大展拳腳了,民政更是受人掣肘,處於癱瘓狀態。無奈之下,也只能將此事延後。

這次對突厥作戰,雖然是慘勝,但好歹也是勝了,比起北齊、北周那些跟在突厥人後面叫爺爺的朝廷強了千百倍,民間也開始出現支持大隋的聲音。在這種大好形勢下,楊堅自然就又把控制地方這個問題提上日程。

當初四十萬突厥鐵騎南下,連楊堅都無法確定自己能否獲勝,就不用說這些北地氏族了。比起朝廷和百姓,他們更在乎自己家族的存亡,於是暗中資敵,消極避戰,甚至棄城而逃的地方官員比比皆是。

要是朝廷敗了也就罷了,他們可以用各種理由為自己脫罪,反正朝廷也沒打嬴,自然不會過多深究這些。可是這新立不過兩年的大隋朝卻贏了,這一贏,這些只顧自己的地方豪強之前的所作所為,自然就給了楊堅一個收拾他們的借口。

郭洵和董純便是在這種情況下來到馬邑的,他們屁股下面的位子是從劉家手裏搶來的,這劉氏家族又怎能善罷甘休,於是便想了這麼一個煽動流民的毒計。不論這些流民最終民變起事,還是餓死城下,兩個朝廷新派來官員都免不了承擔責任,他們到時候只需要在朝中使點手段,把這兩個毫無根基的新嫩扯下馬來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當斛律雲從府衙出來的時候,天已經有些擦黑了,他放開手中的韁繩,放任馬匹在街道上信步走而,自己則坐在馬上咬着手指想事情。

臨走之前,他已經和二人達成默契,只要回去撬開那個劉管家的嘴,有了他的供詞,師出有名,到時候他這個“李公子”便正好藉著拜訪劉氏家族的名義,名正言順的和郡丞董純裏應外合,把那劉氏鄔堡拿下。

‘此事之後,郭、董二人會在馬邑站住腳跟,將來也必定會有一個好前途。我想在那鈎心鬥角的朝廷中生存下去,只靠自己是遠遠不夠的,現在結下的一點點人脈,在將來需要的時候,沒準會有大作用。’他光顧着想事情,根本沒發現身下的這匹無人駕馭的駿馬,三拐兩拐的,轉進一個破敗的小巷。

“哎呀!”一聲誇張的叫喊將斛律雲從思考中驚醒,他有些疑惑的探了探身子向馬前看去。印着雪光,只見一個一字眉,水泡眼的漢子滿臉痛苦的躺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小腿翻滾,還時不時半眯着眼睛偷偷打量一下周圍的情況。那樣子,簡直和後世球場上假摔之後一模一樣。

碰瓷兒?他挑了挑眉毛,看看自己所在的這條污濁的小巷,一拉韁繩就要向外退去。

“站住,傷了人就想走么?”那漢子一看他想跑,“噌”的一下從地上蹦了起來,一把扯住馬韁,大聲叫道。

“恩?”斛律雲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那條“傷腿”,漢子注意到他的眼神,趕忙翹起一隻腳,裝模作樣的的單腿跳着。也不知道他是着急啊,還是根本就忘記了,此時站在地上的那條腿,卻是他剛剛在地上翻滾時抱着的那一條。

“反了,那隻。”斛律雲忍住笑,伸手指了指他的那條傷腿。

“恩?哦。”漢子從善如流,趕忙換了條腿繼續蹦着。

“不對!小子,你玩兒我呢?兄弟們,有人把你們的大哥傷了,都出來!”換完了腿,大漢才反應過來,頓時臊紅了臉,氣急敗壞的大吼道。

“大哥!”一干手持棍棒、菜刀、鐮刀等萬國牌武器的小嘍?從各個黑暗的角落中蹦了出來,緩緩的向坐在馬上的斛律雲逼去。

“小子,你這馬兒傷了我們大哥的腿腳,你要是乖乖把他留下來任我們發落,那咱們今天這事情就算揭過去了,順便也能交個朋友,你要是不從,哼哼…”一個手持糞叉的漢子把手中的糞叉使勁兒的往地下一墩,惡聲惡氣的對斛律雲喝道。

“我要是不從呢?”斛律雲收起了玩笑的心思,緩緩的把腰間的橫刀拔了出來。

“咦,小子,沒看出來,你倒是還有把好刀,小的們,給我上!馬匹、皮袍子、刀,都是咱們的了。”一字眉漢子一看嚇唬不住對方,“唰”的從腰后拔出一把殺豬刀,二話不說便朝斛律雲大腿劃了下去。

“鐺!”斛律雲抬手接住他這一刀,一刀背磕在他肩膀上把他打開。剛想磕馬衝出去,身下戰馬屁股上便實實在在的挨了一糞叉。

“希律律!”戰馬慘叫一聲,當時就驚了,嘶鳴着向前衝去。碩大的馬頭一頂,把擋在前面的兩個潑皮撞得吐血飛出好遠,然後沒命的跑了出去。

身邊的景物飛一般從斛律雲眼前掠過,他咬着牙,死死的拉着韁繩,希望能將受驚的戰馬再次控制下來。可是這傷了的戰馬哪有那麼好控制的,這糞叉還扎在它屁股上沒拔呢,不管斛律雲怎麼扯,這馬兒就是埋頭向前沖。

“讓開!馬驚了,讓開!”斛律雲一路跑一路叫,遠遠地朝路上的行人示警。還好現在路上的行人已經不多,不然還不知道要釀出多大的禍事來。

前面一個十字路口,直向前沖不遠就是緊閉的城門,斛律雲心中一驚,趕忙奮力向邊上扯着韁繩。在他的努力下,馬兒終於在路口時猛地一個右轉,拐上了另外一條路。斛律雲心中一松,剛要長出口氣,卻忽然發現身前不到五步,有一個推着獨輪木板車的少年正在向自己緩緩行來。

再想躲避已無可能!

“蹲下!”斛律雲嘴裏大吼,心中哀嚎一聲,使勁兒往起一拉馬韁,希望戰馬從對方頭頂越過去。

“希律律!”戰馬騰空而起,舒展着四肢向前飛去。

‘好了好了,他安全了。’斛律雲正在暗自慶幸,卻聽身下少年怒喝一聲:“呔,你這鳥人,找打!”

“咔嚓!”斛律雲只覺得身下一股巨力傳來,將他和身下的馬匹猛地推到一旁,他在空中和馬匹分了開來,重重的摔倒在地,滿眼的金星直冒,在失去意識前,聽到一個瓮聲瓮氣的聲音說道:“鳥!你從我頭上跨過去,整得我不長個兒了咋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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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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