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突圍(中)

第十四章 突圍(中)

()夜,深了。

天上沒有月亮,秋風一陣緊似一陣,吹得山林樹枝搖曳,吹得戰士身上衣甲錚錚。

“嗚~~嗚~~嗚!”光祿城內所有的號角忽然齊聲高鳴。先是短短的幾聲,猶如銀瓶乍破。然後是冰河解凍,大江決堤。數十支號角以同一種節奏發出怒吼,慷慨、豪邁、顧盼雄睨。“嗚~嗚~嗚”“嗚~嗚~嗚”彷彿乳虎出谷的第一聲狂嘯,又像巨龍出淵后的歡快長鳴。

在高昂的號角聲中,光祿城南門猛地開啟,無數手持火把的戰士排着整齊的陣勢衝出了城池,朝城外五百步的敵軍營寨而去。

沖在他們最前方的,是兩排頭頂鐵盔,身穿鐵甲的重裝步兵。或者是三排乃至更多,遠處剛剛從睡夢中驚醒的突厥勇士們看不清楚,只能看到火光照映下步卒們手中的厚背大砍刀。刀面比大隋軍中標準橫刀寬上三寸,刀身長了足足半尺,冷森森明晃晃,緩緩移來如同一座正在行進的刀山。

這是護衛李林軍帳的親衛玄甲步兵,手中最後的預備隊。

刀山帶着身後的隊伍緩緩前推,速度並不快,卻讓城外突厥營地中的草原勇士們感受到了巨大了壓力。有幾個箭法出眾的射手彎弓搭箭,用冷箭射向了重甲步兵,被對方用盾牌一擋,“叮!”地一聲碰飛了出去。受到偷襲的親衛重甲看都不看,包鐵戰靴踩上箭桿,輕而易舉地將其踩成了兩段。

“嗚~~嗚~~嗚!”角聲變得更急。“咚、咚、咚!”催戰的鼓聲也響了起來,聲聲催人。

“沖啊!”走在重裝步卒正中央的親衛頭領李正聽到了鼓點聲中傳來的攻擊信號,扯着嗓子大喝了一聲,然後立刻拉上了面甲,大踏步的向突厥人沒有圍欄的營帳衝去。

“前進,擋路者,死!”幾名隨在他身邊的大嗓門親兵齊聲重複,將李正的命令傳遍整個隊列。重裝步卒的行進速度立刻加快,他們身後的兄弟也跟着加快了腳步,踩着令人血脈賁張的鼓點,嘶嚎着,向滿臉驚詫的敵軍發動了決死衝鋒。

“準備~~”跟在李正身後的趙熊一時還不能適應角色的變化,嗓子裏好似堵着什麼東西一樣。他出身於隴西氏族,弓馬嫻熟,早已習慣了縱馬擊槊,像今天這樣在步下與敵人硬碰硬還是首次。當然,平日裏與營里的弟兄切磋武藝不能計算在內,切磋的時候點到為止,對手也不會騎着馬占你的便宜。而對面營地里的這幫胡蠻人顯然不會跟你講究什麼公平。

聽着趙熊的號令,走在重甲步兵后的一百多棄馬步戰的輕甲騎兵斜向上舉起了手中的投矛。這是民壯營的胡壯士設計的武器,將輜重營里所有備用的步槊和槊頭全安裝在硬木杆之上。長度和重量不及步兵槊,但據說用於近距離透殺騎兵卻是比弓箭還方便的利器。

“投!”眼看着前方近百夜巡的突厥騎兵揮舞着彎刀逼近了過來,趙熊重重地將手臂前揮,一百多桿投矛呼嘯着升空,掠過李正等人的盔纓,然後一頭扎進了突厥人的馬陣之中。

“碰!”“碰!”“噗!”“噗!”投矛入體的聲音令人不忍猝聞。單薄的牛皮鎧甲被高速飛來的槊刃像捅紙一樣捅破。隨後,三尺槊刃捅破皮膚,砸斷肋骨,穿透五腹六臟,順着草原漢子們的脊背透出來,將他們牢牢地釘在地面上。

在從未見過的投矛面前,突厥騎兵幾乎無法做出有效反應。少數身手敏捷者勉強舉了一下彎刀,只能讓投矛射入身體的角度偏上一偏,卻無法改變最終的結局。極個別武藝高強的埃巾、忽律(注1)提起木盾擋在身前,凌空飛射而來的投矛居然將木盾直接擊裂。矛桿順着盾牌上的縫隙深入逾尺,幾乎是貼着他們的胸口才勉強停了下來。在生和死邊緣徘徊了一遭的幸運者們嚇得立刻丟掉盾牌,頭也不回地打着馬向後跑去,連看一眼身邊死去同伴的勇氣都沒剩下。

“預備~~投!”趙熊快速用獨臂舉起第二根投矛,帶領身邊弟兄們向敵軍擲去,他另一隻手臂剛剛癒合的傷口又因為用力撕裂了開來,鮮血順着手臂滑到指尖,又滴在地上,成為這華夏熱土的一部分。

不到二十步的距離上,他幾乎能看見目標被擊中后的慘狀。被打懵了的胡狗們抱着腦袋,在同伴的屍體上蹦來跳去。那樣子要多狼狽有多狼狽,那哭聲要多哀傷有多哀傷。但是趙熊心裏沒有任何憐憫,他是隴西人,自小長大沒少見過被胡人劫掠過的村莊,那是一種讓人不願回憶起的慘。在明知必死的情況下,多殺傷一個突厥蠻子,就能救下一個,乃至一戶的中原百姓,他覺得很值。

況且。他轉頭看向北方漆黑的夜空,自己這裏牽制住的突厥人越多,東子他們那裏的壓力就會越小,順利突圍的機會,也就越大。

第二波投矛擲出后,趙熊從腰間拔出了橫刀。他身邊的輕甲騎兵們也學着上司的模樣,雙手握住刀柄,跟在開路重甲之後大步前進。腳下的地面已經很滑,不斷有身負重傷的突厥人從血泊中探出胳膊,向他們請求憐憫。大隋府兵卻不肯停留,甚至連低頭給對方補一刀的事情都無暇去做,只是大步向前,向前,不斷地向敵人還未完全醒來的營地衝擊。

重甲步卒很快與剛從營帳里衝出來的突厥勇士們交上了手。大夢方醒的草原漢子們衣甲歪斜,他們沒有想到早已被他們圍了多日的敵人居然敢在這個時候選擇突圍,他們恨自己為了方便騎馬出擊而像在草原上一般沒有準備營柵。

沒有了合理的調度和熟悉的馬匹,每個突厥勇士只能憑藉自己貼身的彎刀和精湛的武技與敵人周旋。在嫻熟的配合下,個人的力量顯得那樣微不足道。頑抗者就像狂風中的幾顆野蒿子般頃刻之間就被掃倒,混同為地面上的屍體。大隋鐵甲軍包着鐵皮的戰靴毫不猶豫地從屍體上踩過,留下一路哀嚎,一路狼藉。

幾名對戰局感到徹底絕望的突厥士卒喊着不知名的語句撲向大隋軍陣。試圖用生命為自己的袍澤贏得上馬結陣的機會。他們兩眼血紅,就像被逼到絕路上的野狼。他們心中充滿了悲憤與不甘,腳步卻無比地堅定。彎刀擊打在大隋步軍的盾牌上面,砍出一串又一串火花。火花瞬間黯淡,生命之火也隨之向天空飄去。飄在半空中的靈魂可以清晰地看見自家營寨已經向中間凹進了二十餘步,無數袍澤的屍體散落在地面上,像泥土一樣卑微。

城北大營的阿史那大邏便猛地從睡夢中驚醒,他自枕下抽出一柄綴滿寶石的金刀,一把將身邊侍寢的美姬推翻在地上,扯起一張虎皮兜在腰間就衝出氈帳。

遠處的天空紅光瀰漫,那是血與火的光芒,城南大營的方向傳來一陣又一陣求援的號角聲,如野狼嘶嚎。他一把扯住一個有些驚慌的僕從,大聲喝問道:“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僕從趕忙跪在地上,高聲應道:“大汗,是中原人的軍隊,他們要從南門突圍,依利發特勤快要擋不住了,阿沐屯發來不及向您彙報,帶着幾百巡營的勇士,已經趕了過去!”

“狡猾的中原人!”阿史那大邏便一刀將氈帳的厚簾斬為兩斷,指着僕從命令道:“吹起號角,傳我的命令,讓杜蘭葉戶帶兩千精騎,立即馳援城南大營,剩下的勇士也全都上馬,隨時準備戰鬥!”

“是!”

阿史那大邏便知道自己太掉以輕心了,自從第一日攻城開始,城裏的大隋士卒便擺出了一副據城死守的陣勢,連續攻城九天八夜,開始兩天他還讓戰士們枕着箭囊具甲而睡,後來發現對方根本沒有一點突圍或夜襲的意思,手下勇士攻城又實在是辛苦,這防備的心思也就淡了下來。

“混蛋!”阿史那大邏便狠狠的罵了一句,朝遠處火光更加明亮的天空看去。城外一萬五千大軍,城南只有五千人,剩下的一萬人馬都在城北駐紮,敵人可戰之兵應該還有兩千人左右。

他眼神閃爍了一下,看向天空無盡的黑暗。斥候口中的玄甲鐵騎這幾日在戰場上從未出現,草原上沒有鐵礦,這兩百具玄甲馬鎧,才是他真正想要得到的東西,至於那個張家使者提出狙殺對方的請求,反正是順便的事情,他便順水推舟的答應了下來。

‘我一定要得到那些甲具,長生天下只需要一個聲音,而不是五個大汗!’想到這裏,他略微猶豫了一下,便着人將剛剛整軍完畢的三千鐵騎也派了出去。

‘沒關係,對方主力都在城南,不然也不會有那麼大的聲勢。城北這邊,就算有人突圍,也不過幾百人。’阿史那大邏便自我安慰道,以五千蓄勢以待的突厥狼騎對數百大隋戰士,他怎麼想都沒有輸的道理。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黑暗中一匹快馬飛奔而至,馬上騎士還未落地便翻下馬來,半跪於地報告道:“大汗,敵軍帥旗出現在城南,有不少老弱婦孺也拿起了刀槍戰鬥,依利發特勤向您稟報,他們遭遇了敵人的鐵甲士卒,死傷慘重,請求您的支援!”

“鐵甲士卒!”阿史那大邏便眼中精光一閃,緊接着便大聲喝問道:“經過這麼多天的戰鬥,城中能拿起刀劍的隋兵又能有幾人?你回去告訴依利發,野狼不能因為愛惜自己的毛髮而臨陣退縮,是時候從肉墊里露出自己的利爪了。活捉敵軍的元帥和所有穿鐵甲的士卒,那些都是值錢的奴隸。”

與此同時,城南的戰鬥已經進入了白熱化…

“仲基!”李正揮刀砍翻一個連殺他兩名手下的突厥戰將,對着不遠處左支右擋的趙熊聲嘶力竭的大喊。他與趙熊不同,對方是世家子弟,而他的出身只是一個良家子。平日裏在軍中,二人也不算太對付,只是在主將李林的面前才會保持一點最基本的禮貌。

“亦方!”趙熊的聲音也很沙啞,呼吸之間滿是絕望,“你到李將軍身邊去,我幫你擋着他們,告訴將軍,在他手下當校尉,我不後悔!”

“不,你去,老子賤民一條,你要是能活着回去,就讓我家那小子跟着你讀書認字!”李正高聲呼喊,“以前老是針對你,那是因為我覺得不識字,低你一頭,自然要從其他地方找回來,其實我不知道多嫉妒!”

說話之間,他和趙熊兩人身邊揮刀戰鬥的弟兄一層層倒了下去。有的人臨死也要帶上一個胡狗,唯恐被身邊的戰友當成懦夫。也有人傷到無法站起,趴在地上仍將橫刀的刀刃微微向上翹起,襲擊從身邊靠近的馬匹。沒有一個人投降,這不是諸侯爭霸,而是異族劫掠,面對兇殘成性的草原侵略者,丟下手中的武器也難逃死亡的命運。

“你快去,你能讀書識字,還會兵書戰陣,將來跟在將軍身邊對他的用處比我大!”李正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然後拎着刀,刀尖直指隆隆而來的突厥鐵騎。“弟兄們,殺一個夠本!”他大喊,面目猙獰如鬼怪。

“殺一個夠本兒!”無數身上帶着或多或少傷口的大隋勇士高聲喝應,跟着李正的後面,組成一個小小的錐陣,向遠處中軍的主將大纛的側面而去,舞刀如風。

“與李將軍一塊兒活下去,告訴我兒子,他爹是殺胡狗死的!”李正一邊前沖,一邊大喊。身體就像一道閃電,掠過曾經開滿鮮花,長滿碧草又被人血染得火紅的山坡,重重地砸在了突厥狼騎的馬陣之中。

移動中的馬隊微微停滯,然後快速綻放出一團殷紅。

“亦方!”望着李正消失的方向,趙熊放聲慘號。他沒想到平素看起來對他不屑一顧的李亦方會主動求死。如果他衝到主將李林身邊,憑藉主將身邊剩下來的那最後一批人馬,眾人未必沒有機會衝出重圍,遁入深山之中。雖然最後可能也是難逃一死,但畢竟有着一線生機。而此時,對方卻將這生的希望留給了自己。

趙熊用自己的傷臂揉了揉泛潮的眼睛,手持橫刀,帶着身邊為數不多的幾個弟兄順着被李正他們撕開的一條小小通道向李林殺去。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而活着,卻需要更大的勇氣。

(注1:突厥官名,自可汗而下,分設葉戶(相當於王爺),特勤,利發,屯發,一直到最小的小旗,一共有二十八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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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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