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突圍(下)

第十五章 突圍(下)

()“恩?還沒有分出勝負么?”遠方號角和鼓聲仍舊聒噪如常,阿史那大邏便撫着金刀柄上的寶石,眼中露出一絲不耐。身邊的一名奴隸機靈的用銅壺幫自家可汗在金盞里盛滿了芳香的奶茶,剛想端起,卻看到金盞中奶茶平靜的液面上,忽然盪起陣陣的漣漪。

“敵襲!”嘶聲力竭的大喊伴隨着突然出現的馬蹄聲響了起來,光祿城北門猛地開啟,露出後面仿若地獄惡鬼一般猙獰的騎士。

“大隋鐵騎!”王雙單手槊指蒼天,高聲呼喝。

“天下無敵!”騎兵們大聲回應,尾音帶着一絲興奮的顫抖。這兩句是他們的元帥在帶大家訓練時常喊的口號。那時沖在隊列最前方的是一個手持囚龍雙棒的身影,跟在那個身影的背後,無數大隋鐵騎衝破了北齊羽林,又衝破了逆賊尉遲迥的黃龍兵。他們,無所畏懼。

二百具裝甲騎對五千餘名突厥狼騎,敵軍在人數上佔有絕對的上風。亡命攻擊很快展開,兩百名來自百戰虎賁的騎手踢打着馬腹,將胯下坐騎的潛力壓榨到了極限。可憐的戰馬扭轉脖頸,瞪圓眼睛,厲聲長嘶。它們不是人,沒有大局觀和犧牲精神。面對二十倍於己的巨大懸殊,這些初通人性的戰馬無法像一個大隋戰士般,坦然的接受死亡。

對死亡的畏懼最終未能拗過對勝利的渴望,悲鳴着的戰馬緩緩向敵陣迫近,大顆大顆的淚珠自可憐的畜生眼中滴落。

“嗡!”整齊劃一的聲音自前方緩緩移動的軍陣中傳來,“嗚!啪…..”五千支羽箭飛上長空,又猛地砸下,大多數都被堅硬的鐵甲彈到了一邊,可是箭矢實在太密集了,還有為數不少從戰士們盔甲的接口處鑽了進去,透過鏈扣鑽進了肉里。受傷的騎士眼睛微微一斜,神色漠然的探手將滿是倒刺的狼牙箭拔了出來,帶起一簇血肉。

緊跟在箭矢之後的,是無數揮舞着彎刀的突厥狼騎,面對具裝甲騎林立的槊尖,他們大笑着迎了上去(注1)。在與槊叢相撞的剎那,大部分突厥戰士在被刺穿之前丟出了自己手中的長刀。也有小部分努力躲閃,想憑藉高超的馬術,躲過對方致命的一擊。

結果幾乎差不多,二百人組成的密集三角沖陣不是技巧和凶蠻可以征服的,無數三尺長的槊鋒刺破突厥勇士的胸膛,又隨手將他們甩在一邊。動作稍微遲滯一點兒,槊尖上就會串上第二、第三名敵人,持槊的手臂吃不住力,長槊帶着一串糖葫蘆般的屍體跌到馬蹄下,他的主人抽出腰間橫刀,繼續怒吼着向前殺去。

無數擋在沖陣前方的突厥狼騎被隆隆的鐵蹄踏成一團肉泥,於此同時,三角沖陣邊緣的鐵騎也在承受對方決死的反擊。無數雪亮的彎刀砍在厚厚的騎甲之上,一刀,兩刀,三刀,火星四濺。終於,玄鐵打造的厚重鐵甲承受不住接二連三的重擊,哀鳴一聲碎裂開來,伴隨着紛飛甲葉的,是英雄不屈的血肉。

“吹號,迎上去,讓他們迎上去!這些鐵騎,一個都不要放過!”眼看着玄甲鐵騎就要透陣而出,騎在馬上的阿史那大邏便揮舞着手中的金刀,像一個輸光了的賭徒一樣聲嘶力竭的大喊着。

“嗚~嗚嗚嗚~~~~”蒼涼的號角聲傳遍戰場,一直拱衛在汗帳前方的五百身披猩紅披風的精銳狼騎騷動了一下,猛地分出一半,在山坡上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從側面向王雙和他的具裝甲騎包抄了過去。若是從空中俯瞰,會發現雙方行進的軌跡會在前方三百步的地方交匯,而狼騎的切入點,正是大隋鐵騎軍陣最脆弱的肋部。

戰場上兩方人馬殺得熱火朝天,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具裝甲騎吸引了過去,誰都沒有注意到,在他們百步之外,有近千匹馬的黑影在緩緩移動。

行在隊伍最前方的斛律雲彷彿沒有看到戰場上雙方的激戰,他緩緩打馬前行,探手將背在身後的寶弓取了下來,扣一支破甲箭在弦上,箭尖直指遠處大纛下的敵軍主將。瞄來瞄去,卻總是有衛士擋在那個身影的身邊,他心中微微一嘆,將箭尖下壓,‘綳’的一聲,敵將身下戰馬脖頸便被破甲箭射了個對穿,希咧咧慘嚎一聲,歪倒在地上。

“救大汗!保護大汗!”大纛之下瞬時亂成一團,無數衛士僕從圍在倒下的戰馬邊上,七手八腳的將阿史那大邏便拖了出來。正在和具裝甲騎交手的突厥騎兵聽到王帳那裏的騷動,頓時不安了起來。大汗若有所失,他們在場的所有人都會被拖在馬尾巴後面拖成碎肉。

“沖!”斛律雲敏銳的把握到了對方的一絲不安,手中長槊前指,高聲喝道。

“沖!”他身後的雄闊海等三將同時舉槊大吼,聲震雲霄。

“嗚~~~嗚嗚~~~~~”激昂的號角聲響了起來,五百精騎在斛律雲等四將的帶領下,在行進中快速變化為一個三角形戰陣,如下山的猛虎一般衝進了被具裝甲騎犁過一遍的胡騎隊伍中。

“殺!”斛律雲瞪着通紅的雙眼,長槊舞動,將擋在身前的幾名突厥騎兵砸得腦漿迸裂,在勇武非常的主將帶領下,手下五百騎兵瘋狂的撕裂着剛才被具裝甲騎闖出的一條裂縫,將這條縫隙越闊越大。

一個突厥頭目在亂軍中悄悄摘下背後的角弓,彎弓搭箭,打馬在遠處盤旋。箭尖先在斛律雲和雄闊海之間徘徊了一下,又死死的對準了揮舞雙槍,緊跟在後的任青伶。

“綳!”長箭激射而出,弓弦緩緩抖動,發出嗡嗡的聲音。小頭目眼神隨着黑翎長箭向遠處而去,三十步,二十步,十步,“啪!”長箭穿過了對方頭頂的銀盔,又從另一個方向透了出來。

“啊!”任青伶慘叫一聲,銀盔被長箭打落在地,她藏在頭盔中的一頭長發披散開來,在空中飛舞,額前有一道白痕慢慢變紅,流出一絲鮮血。她今天穿着的是花木力精心為其挑選的一身小號的銀色文山甲,頭盔有些大,只有將頭髮全部包在了裏面才不會鬆動。也幸虧如此,她才在這必死一難中逃過一劫。

“混蛋!”斛律雲一槊將身邊敵兵打落下馬,看了看頭頂被划傷的任青伶,大喝一聲:“阿燦哥,助我!”

“來了!”雄闊海一槊將敵兵刺穿,劈手躲過對方手中的彎刀,刀槊並舉,在兩人身前舞成一團銀芒。

“嘿~”斛律雲躍馬前沖的同時,探手自馬鞍橋下抄起長弓在手,身子向後一仰,手從馬鞍下的箭囊中摸出一支羽箭,反手張弓向遠方射出。那名持弓的突厥騎將剛剛將第二支箭搭在弦上,忽見黑暗中一點銀芒破空而來,本能的將手中樺木長弓擋在眼前。

“啪!”弓臂一分為二,長箭微微遲滯一下,以更快的速度鑽進他因為驚訝而張得大大的口腔中,又從後腦透了出來。

“哼!”斛律雲冷哼一身,掛弓舉槊,兩腳一磕飛虎纏,超過擋在身前已有些力怯的雄闊海,雙手用十成力掄圓了大槊一掃,將身前四名突厥騎兵掃於馬下。後面的幾個突厥兵剛想上前,被他赤紅的睦子一掃,激靈靈打了個冷顫,‘媽呀!’一聲,打馬逃了開去。

“沖!莫要戀戰!”斛律雲抹了一把臉上的鮮血,長槊揮舞,奮勇當先,不過一刻,前隊三百騎兵便透陣而出。斛律雲打馬衝上前面山口旁的土坡,跳下馬來,揮手向雄闊海他們道:“你們不用管我,先行一步!”

雄闊海知道現在不是矯情的時候,撥馬便走,他身邊披散着頭髮的任青伶剛想打馬過來,被斛律雲狠狠的瞪了一眼,有些委屈的癟了癟嘴,隨着雄闊海而去。

斛律雲待他們二人和前隊騎兵去了,伸手從馬鞍橋上將三壺長箭取了下來,一支支插在身前的土中。就在此時,后隊不到二百騎兵在花木力的帶領下,也衝破敵陣趕了上來。有不少突厥鐵騎死死的纏在輕騎兵的隊列中,不時有幾個大隋精騎被對方的彎刀砍中,慘叫着落馬。

花木力抬手一槊,將一個耳戴金環的戰士挑於馬下,還沒待他歇一口氣,邊上一把黑色的彎刀便從斜刺里猛地斬來。

“鐺!”刀刃在堅硬的槊桿上砸出一溜的火星,花木力只覺虎口一熱,一股無法匹敵的巨力自槊身上傳來,長槊脫手飛起,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命休矣!”他心中一涼,看着那把比普通彎刀長出近半的黑刀向他臉上抽來,雙眼一閉,等待那最後的時刻。

“噗!”利器入肉的聲音響起,幾滴灼熱的液體濺在花木力的嘴角,緩緩流下,鹹鹹的,腥腥的。

他睜開眼睛一看,卻見那把黑刀距離他的面門還有不到三寸,黑刀的主人捂着噴血的脖頸,大口喘息着。他的臉色由黑變白,又自白轉青,藍色的眼眸中生機慢慢消散,屍體一歪,栽倒在地。

“噗!”“噗!”“噗!”更多利箭入體的聲音從四周傳來,每一聲落下,必有一名悍勇的突厥勇士翻身落馬。漸漸的,瘋狂悍勇的突厥蠻騎膽怯了,他們遲疑的打馬隨在眾人身後,如驚弓之鳥般縮着脖子,四處打量。

“看!是胡壯士!”沖在隊伍最前方的一名大隋輕騎看到了半跪于山坡之上,仿若天人的斛律雲。只見他單手舉弓在前,另一隻手每張開一次,總有一名突厥騎士落馬。

“他只有一個人!殺了他!”敵人微小的數量讓勇悍的突厥騎兵戰勝了恐懼,還剩幾十人的騎兵隊猛地撥馬轉向,向斛律雲所在的山坡奔去。

“隨我來!”花木力驚聲高喝,拔出腰間的橫刀,帶着人就要向突厥騎兵追去。

“向前!不用管我!”斛律雲聲音平靜如水,‘綳綳’的弦震聲更急了,他手中的每支長箭都彷彿長了眼睛,準確無誤的找到沖在最前方的突厥勇士,再將對方置於死地。

花木力看了看山坡上那個模糊的身影,握着刀柄的右手蒼白如紙,猛地向前一揮,命令道:“走!快走!”帶着不到二百的輕騎猛地衝過山坡,沒入遠方的黑暗中。

“綳綳!”弓弦的震顫聲彷彿勾魂的魔音,不斷響起。斛律雲開弓的手指早已被弓弦撕裂,鮮血順着金絲纏繞的弓弦緩緩流下,又被弦震抖成漫天血珠,散落一地。

來自索頭突厥部落的那羅必緊緊跟着一個來自其他部落的勇士,他本來處在隊列第二的位置上,在第一名被破空而來的羽箭貫穿前胸之後,那羅必用顫抖着雙手輕拉馬韁,讓自己緩緩退到了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

“綳!”一聲急促而短暫的弦震聲傳來,他前面的突厥勇士上身猛地後仰,脖子更是幾乎折斷般翻轉,落在他戰馬的鐵蹄下,瞬間就被踩成了肉泥。

“呼呼呼~”那羅必劇烈的喘息着,豆大的汗珠順着他的臉頰滲了出來,匯聚成束,沿着下巴砸在馬鞍上。他突然想起了家中的妻子,以及去年才剛剛搶來的三個中原女奴,還有被可汗親口誇讚過的兒子,他才只有車轅那麼高。

‘沒錯,我們還有二十幾人,距離對方的距離還有不到百步。可是,在殺死他之前,我一定會死,一定會被他殺死!’那羅必看着對方又從地上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勇氣彷彿盛夏陽光中的冰雪,迅速的消融了。

他猛地一拉馬韁,在衝上山坡之前猛地折返,向大營的方向衝去。他的臉上全是屈辱的淚水,身為一個突厥勇士,他居然臨陣而逃,從此以後,他不會再有勇氣拿起手中的彎刀,也不會再看到兒子崇拜的目光。

就在他的馬身錯過身邊一名同伴的時候,又一支長箭凌空飛來,把對方從馬上射到空中。那羅必驚訝的朝邊上看去,映入他眼帘的是一雙大睜的雙眼,那雙眼睛死死盯着他,好像在質問着什麼。

“啊!救命啊!”那羅必慘叫一聲,心中的恐懼戰勝一切。彎刀的刀刃猛地斬在身下駿馬的屁股上,戰馬慘叫一聲,四蹄翻飛,向遠處火光閃耀的戰場奔去。

恐懼彷彿滴入水中的墨汁般快速渲染開來,更多的突厥勇士撥馬回逃,他們還有二十多人,若是一直向前沖,最多再付出五人的代價便可以將斛律雲殺死。可是誰也不想做那五人之中的一個,在死亡面前,人性的自私面**裸的暴漏了出來。勇士們以刀代鞭,督促着身下的戰馬,爭先恐後的逃開這死亡的山丘。

半跪在山坡上的斛律雲將手中的大弓背在身上,目光遠遠眺望了一下遠處人喊馬嘶的戰場,然後腳踩馬鐙翻身上馬,打馬揚鞭朝花木力他們追了下去。在他離開的山坡之上,只剩下三個空空的箭囊。

(注1:突厥習俗,以戰死者為榮,病死者為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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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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