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突圍(上)

第十三章 突圍(上)

()“您說什麼!”斛律雲驚呼一聲,猛地從位子上站了起來,帶得肩上的傷口鑽心的疼。他也顧不上多禮了,急聲說道:“將軍,弟兄們已經守了八天,胡狗也在城下丟下了近萬人,眼看着胡狗越來越少,為什麼要現在突圍呢?”

說完,他向周圍的同僚看去,這些天他與眾人一同作戰,一起討論軍情,早已經熟悉了。而此刻,這些往日對他笑臉相迎的豪爽關隴漢子,卻一個個側過臉去,躲開他探求的視線,將自己的臉藏在看不到的陰影中。

面對這生死抉擇,斛律雲索性也豁出去了,據理力爭:“將軍,先不說咱們在野外能不能打得過騎射之術高明的突厥人,就算突圍衝出去了,往哪裏走?向南?”

他掀開營帳一腳,指向遠處烽煙未盡的城牆,大聲道:“咱們守了八天,前四天日日都有大批胡人的馬隊南下,雖然無法判斷準確的數目,但只是目測,恐怕也不止五萬人,現在中原也一定是一片烽煙。鄰近光祿城的九原,安化,永豐三縣,就算沒有被敵人攻破,也應該處於和我們一樣被重重圍困的情況。”

他放下手中的帳簾,大步走到帳下,插手躬身道:“以五百輕騎兵,對五萬隨時可能遭遇之敵,再加上無處補給,即使這五百人皆為萬夫不當之勇士,也遲早被敵人一口吃掉。將軍,您要三思啊!”

“唉~”李林再次長嘆一聲,無力的揮了揮手,低聲道:“惠澤,你跟他,本將,不想再提了!”說完從案幾下面拿起一個酒罈,垂着眼睛自斟自飲起來。

主帥議事大帳中飲酒,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斛律雲趕忙走到臉色蒼白的徐福威身前,大聲問道:“徐將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嘿!”徐福威長嘆一聲,將頭深深埋在兩膝之間,手指抱在頭頂,指甲死死的扣着頭皮,還未說話,眼淚便滴滴答答的掉了下來。

“我對不起兄弟們啊!”徐福威嚎啕着說道:“軍中糧草已盡,若是再不突圍,不用胡狗攻城,只需再過兩日,所有人都會疲餓而死。”

“糧草已盡,昨日不說還有百車糧草么,出什麼事情了么?走水了?”斛律雲驚聲問道,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只有人不小心失火把糧草燒掉了,因為他記得昨天夜裏李林升帳議事的時候,負責輜重補給的徐福威只是埋怨滾木將盡,箭矢不足,至於糧草,則是拍着胸脯大打保票。只一日便成了這樣子,除了失火之外,他找不出任何正當理由。

“是有千餘袋,不過都是枯草和石子!”邊上的花木力雖然同樣一臉戚戚然,不過還是強打精神說道:“是杜刁兒,一定是他,只有他有機會將軍中糧草換成稻草和石子。”他說起杜刁兒的時候咬牙切齒,恨不得啖其肉,挫其骨,顯然是心中已經恨極。

“杜刁兒?他為什麼要將軍中糧草調包?”斛律雲詫異的問道,他對那個一臉和氣的護糧隊長史有一些印象,卻沒想過對方居然能做出這樣的事來。千餘袋糧食並不算多,冒着被殺頭的危險,將軍糧中飽私囊,這個杜刁兒倒真是狗膽包天。

“我來說兩句!”具裝甲騎校尉王雙忽的從位子上站了起來,拍着無人的帥案,憤聲說道:“咱們都被杜刁兒這條狗賣給了突厥人,他想藉著這百餘車軍糧,護他博陵杜家之平安。當然了,這裏面一定有其他地方官員在裏面,若是沒人在中間穿針引線,這杜刁兒不敢,也沒有機會做出這等事來。”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幾步走到還在低聲啜泣的徐福威身邊,一把拉着他的衣領,將他提了起來,頂着鼻子喝罵道:“哭哭哭,有什麼可哭的,腦袋掉了碗大個疤。你要是真有心,就好好想想咱們的軍糧是在哪被人掉了包,萬一東子衝出去活了下來,我還指着他給咱們報仇呢!”

“報仇?”徐福威被他一陣吼,猛地停止了哭泣,他喃喃自語兩句,轉身死死盯着斛律雲,說道:“胡家小子,你記住,調換咱們弟兄糧食的,是九原張通那個王八蛋!”

他猶如困獸一般在帳中轉了好幾圈,有些神神叨叨的回憶道:“不錯,一定是他。我記得這一路上我就沒離開過糧車,也沒進過城。直到到了九原以後,那個叫張通的縣令向我乞求,說路途不靖,讓我們護糧隊帶着他們縣裏聚集起的民壯一起上路,我聽他言辭懇切,就答應了下來。”

他越說眼睛越亮,轉身走到斛律雲身前,瞪着通紅的眼睛,繼續道:“於是,我們就在城外駐紮了下來。駐紮第一日,夜裏便總有蟊賊窺視,那狗賊杜刁兒勸了我好幾次,說糧草乃行軍大事,萬一有失,萬死難辭其咎,還是進城更穩妥些。我不疑有他,就聽從他的建議,將所有糧車都移進了城內已經騰空的郡兵大營。進城后不久,張通便和當地豪強鄉紳齊來邀我去城內的英雄接風洗塵。我本不願去,又是那杜刁兒說那張通乃是太原王氏的佳婿,我若不去,則未免落了人家的面子,容易遭人構陷…”

“是了!”邊上的花木力接過話來,繼續說道:“我記得您那晚去了之後,營里來了不少當地的郡兵,他們帶着美酒活豬,說是鄉紳豪族贈來勞軍的。大夥趕了那麼久的路,天天吃乾糧喝清水,一看有酒肉可以吃,便都沒有忍住。除了狗賊杜刁兒帶着本部兵馬守在糧車那裏滴酒未沾,剩下的人都吃了不少酒,當時誰都沒想過在自家人的城池裏還有人敢行那偷雞摸狗之事,想來,應該是那一晚,那些來勞軍的人將百多車糧草調換成了他們的稻草加石子!”

“這些人,好大的膽子,難道就不怕皇上查下來,把他們滿門抄斬么?”任青伶聽得遍體生寒,忍不住開口問道。

“問斬?不可能的,因為誰都沒有確鑿的證據指認,那些糧草就是杜刁兒和張通換走的。”徐福威愴然一嘆,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哭還是笑,對任青伶解釋道:“咱們說那些糧草是他們換走的,人證呢?物證呢?沒有人親眼看到,分析地再頭頭是道也不過是咱們的一面之辭。再者說,城外那麼多突厥人圍在那裏,你以為是幹什麼的?那是幫給他們送糧食的‘好朋友’清理門戶的,他們等在那裏,就是要將我們全都殺掉,以確保沒有人找那些給他們提供糧草的人的麻煩。”

“啪!咣當!”雄闊海將馬扎一腳踢地飛了出去,恨聲道:“這幫狗賊,居然把糧食送給胡人,他們就不怕百姓戳他們脊梁骨么?”

“戳脊梁骨?那些世家大族好多都是從秦漢一直延續到現在,自有其一套生存之道,尋常百姓在他們眼裏,和豬狗無異。”一直未說話的趙熊接了一句,苦笑着搖了搖頭。他自己本身也是出身於隴西趙氏偏枝,那裏和羌胡之地接壤,對於這些世家大族的這些生存手段了如指掌。

世家大族永遠以自己的生存為第一前提,什麼民族大義,什麼百姓安危,都比不上他們家族的延續和昌盛重要。面對這些塞外胡蠻的威脅,各地氏族做法基本相同。都是暗地裏派自家子弟和那些胡人首領聯繫交好,若是他們進犯中原,這些世家就會為他們提供一定量的錢糧,以做‘買命’之用。做為回報,那些草原勇士會繞開這些為他們提供錢糧情報的世家的鄔堡莊園,若是遇上兵禍和天下大亂的時候,他們的做法也基本相同。

趙熊小的時候,隴西也常常遭遇吐谷渾和突厥人的襲擾,他現在還記得每次胡騎東進的時候,父親都會掏出一面畫著野獸的旗幟,插在鄔堡的最高處。那些胡人就算再兇殘暴虐,都從來沒有進過他們家的鄔堡五里之內。等他長大了一些之後才明白,那獸旗,是用每年上千石的糧秣換來的。這些糧秣,有的來自家裏,有的,來自那些被當作籌碼出賣的邊軍。

“咱們這是被人賣了啊,有人用咱們的糧買了他們自己的命!”趙熊長嘆一聲,不再言語。他們趙家闔家全都信奉佛教,甚至在家族鄔堡裏面都蓋了一座不算太小的佛堂,奉養了幾位居士。佛教講究因果報應,有因必有果。他知道,現在所遇上的這一切,衛戎隴西的那些邊軍將士同樣遇到過,天道循環,報應不爽。

“可是,咱們這麼多日來,吃穿用度皆是從運來的糧草中支取,為何沒有早些發現這鳩奪鵲巢之計呢?”斛律雲疑惑的問了一句,然後馬上恍然的自語道:“對了,既然糧草是那九原令張通所換,那這民壯營管事張五哥自然也是他的人,怪不得幫輜重營搬運糧草之事他要搶着去做,原來是為了掩人耳目,將這調包后的糧草放在最後面的偏僻之所。”

分析完畢,斛律雲臉上全是苦笑。他還當這個民壯營點卯的職位是自己用小聰明從那個張五哥手裏哄騙來的,原來人家開始就不在乎這個什麼點卯幫閑的職位。他一直都在被對方當槍使,被耍的團團轉還在沾沾自喜,要不是自己弓馬嫻熟,讓主將李林看重,現在沒準早就被當成替罪羊砍了腦袋。看來這小看了古人,果然是要吃虧的。

“好了,胡小子,既然已經知道這禍害咱的人是誰了,你就讓聽李將軍的安排,晚上吃飽了好好休息一頓,我們大伙兒送你們出城!”掛着膀子的趙熊看斛律雲一臉的愁苦,還當他是為自己的命運擔憂,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走上前來,用那個完好無缺的胳膊拍了他兩下,寬慰道。

“你們不一起走么?”

“我們?呵呵,我們有守土之責,光祿城就是我們最終的歸宿,若是丟下這座城池逃了回去,我們身上會背上一輩子懦夫的罵名,那樣活着,還不如死了。若是你能活着回去,手刃仇人之後,將他的鮮血灑在這片我們戰鬥過的地方,便是對我們最大的告慰了。”王雙洒然一笑,走到趙熊身邊,兩個並肩戰鬥多年的袍澤相視而笑,這一刻他們的眼裏已經沒有了憤怒,沒有了恐懼,有的只是視死如歸的坦然。

“好了!說那些做什麼!”李林不耐煩的揮手說了一句,將酒盞放在案几上,用手指醮着裏面的酒液,在案几上幾勾幾劃,便將光祿城附近的地形勾勒了出來。

他伸手將眾人叫到身邊,指着桌上水漬瑩然的地形圖,說道:“諸位,這是城南大營,若是透營而過,則有兩個選擇。”他手向邊上劃了個圈兒,“這邊是陰山山脈,若是鑽入山脈之中,胡人多為騎軍,想要進山追擊我們不大可能。可是只靠這山中的野果獸肉,未必能養得了我們如此多的人。若是沿着古道向南,咱們來的時候都看到了,道路難行,而且路途遙遠,而且我們的騎術確是不如胡人,走官道南行,乃取死之道。”

“所以!”以抬眼看了看斛律雲,伸手向城北指了指,“這邊是城北大營,透營而過的話,再向北五里,就是已經廢棄的石門隘,過了石門,便是茫茫草原,突厥人再想追擊,是難上加難。”

“等等…”斛律雲伸手打斷了他的話,有些難以置信的問道:“將軍,北上草原確實可以甩開胡狗的騎兵,可是我們對那裏地形完全不清楚,若是貿然進入,是九死一生啊。”若不是經過這幾日的了解,他幾乎就以為對方是在用自己做誘餌,吸引突厥人的注意力,好讓他們率軍南行了。

“這個你無需擔心。”李林似乎看出了他眼裏濃濃的不信任,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張牛皮烙制的地圖,攤開說道:“小子,這張地圖,是車騎將軍長孫晟前些年出使北疆之時親手所繪,上面不光表明了水脈草場,連一些大小部落通常的放牧之所都標的清清楚楚,你拿着他帶五百輕騎上草原去,給兄弟們報仇!”

“將軍,讓屬下去,胡小子他們雖然武藝高強,但是不太了解如何指揮騎軍。”趙熊眼裏閃過一絲不忍之色,出列說道。北上草原雖然聽起來似乎沒有太大的危險,可是莫要忘了,現在是深秋時節,草原北部的很多地方恐怕已經降下了第一場冬雪,現在這個時候去草原奔襲,幾乎步步都是必死之局。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他也很喜歡胡云他們三人,雖然南下一樣非常危險,但他還是想將活下去的希望留給年輕人。

“嘿…”李林嘆了口氣,對身邊眾人說道:“你們如何想的我又怎能不知,可是你們莫要忘了朝中的那一干腐儒,我們在這裏浴血奮戰,他們卻總要對異族講什麼孔孟之道,想要以德服人。這場戰爭打到最後,無非就是一方稱臣而已,到時候不管是誰贏了,咱們擅自派人上草原殺戮的行為都會被人詬病,甚至遭人彈劾。可是胡小子不同,他現在乃是一介白身,是以民間義士的身份帶兵出擊,而且年未及弱冠,到時候就算有人拿這個做文章,他這少年良家子的身份都能堵得對方放不出屁來。”

聽到他這麼說,整個帥帳都瞬間安靜了下來。李林說的沒錯,朝中那些所謂名士大儒,根本不了解民間疾苦,只是一味的按照聖賢書,先賢之禮治國,他們如果真的那麼做,對方一定會拿這條大做文章,到時候整個河北道都會陷入無休止的彈劾中,對朝中的軍方勢力,極為不利。但這個事情若是民間義士所為,則不會遭人構陷,甚至還會給自己奪一個慷慨義士的身份。

“明白了!”斛律雲盯着桌上那標記清晰的草原地圖,抬頭對李林說道:“將軍,我可以帶兵北上,可是有個要求。”

“講!”

“軍中馬匹一概由我支用,千里奔襲,馬力第一。我要花木力跟我走,將來上草原奪得糧餉,必須有人幫我整理歸納,我要他跟在身邊幫我。”

“沒問題,趙熊,從你營里挑選最優者五百人,交給胡壯士。徐福威,把城中的馱馬和馬力不足的馬匹全都殺掉,晚上給大家吃頓好的,再把剩下的給胡云他們帶上。你們抓緊時間休息下,今晚丑時,準時突圍。”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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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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