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主
轎子前,兩個男子半跪着,身着蔚藍深沉,海一般顏色的衣服。
此時,所有人都盯着那頂白色的轎子,猜測着轎子裏究竟坐着誰?
再看轎子後面,是兩個女子,一個紫衣,一個紅衣,柔和的色彩與那白色的轎子,形成一幅寂冷的畫面。
有風吹來,微微掀動轎簾,帘子如深海波濤,緩緩飄動,卻始終不露出轎內的景緻,簾上波動的浪紋漸漸清晰,一隻展翅欲飛的白鳳凰呈現出來。
滄海明月樓的人,無論是什麼層級的,在看見轎簾上那隻白鳳凰時,都瞬間睜大了眼睛,眼中露出極度的震驚和莫可名狀的狂喜!
他們不會忘記那句話:白鳳凰一出,樓主駕臨!
這時,穿紫衣的女子揚起頭,出聲道:“公子有命,所有滄海明月樓的人,全部退到別院之外。君玉綰姑娘,請上前來,公子有話同你說。”猶如出谷黃鶯的嗓音,清晰地響在院中。
誰敢違抗來自滄海明月樓最高指令人的命令!當下那些院牆根下的人,個個爭先恐後地施展輕功從牆頭躍下,竟無人再看九娘一眼。
就連對九娘死心塌地的青牙,此刻也蒼白着臉,看了九娘幾眼,一言不發,沒有半分猶豫地從院門那兒退了出去。
一切與玉綰所說分毫不差,樓主即使十幾年不在樓中,威勢也依然如往昔一般,無人能改變。
這個紫衣女子能叫出玉綰的名字,想必也熟知她的身份地位,可她依然只叫“姑娘”,似全然不覺得這位大寧朝的帝姬,在身份上有何優越。
其實,此刻玉綰心中並不比那些驚惶退出去的滄海明月樓的人好多少,只是表面平靜如斯,她將楚妙琳交給旁邊的玉臨風,慢慢站起身,朝轎子走過去。
玉臨風是想阻止玉綰的,但看那些退去的人,忽然就感到阻止有些不妥。既然樓主有本事讓滄海明月樓的人臣服,估計也不會為難他們,若是表現的太過警戒,說不定會弄巧成拙。
玉綰走上去,心裏也在打鼓。不過她確實也感受到了一絲熟悉,便在心裏暗道。若真是公子本人,她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
走過那兩個跪着的男人的身邊,他們身形峻拔,猶如山嶽般冷毅。很快她便來到轎簾之外,凝視着那一寸流蘇,輕飄着幾乎到了她的眉間。
那轎子裏只是伸出一隻手,柔和俊美,頎長的指尖泛着淡光,就好像那上面有清澈的水光瀰漫著。同時,一股淡淡的蘭花香氣從掀起的轎簾一角飄出,縈繞玉綰的鼻端。
心像是被輕輕地扯了一下,她抬起右手,堅定地搭在了伸出的那隻手上。
所有人,看着那兩隻手,緊緊相握,彷彿水乳交融般的熨帖,彷彿天荒地老,生死不棄。
玉綰感覺到這隻手握得很用力。她都能察覺到疼痛一直延伸到自己的心尖上,就好像整個生命都快被握碎了。可是她喊不出聲,她盯着那頂轎子,想看清那厚厚的轎簾之後,誰在沉默地握緊她。
任逍遙嘴上還掛着笑,眼裏的陰冷卻一分分散開,他也盯着那頂轎子,卻隱不了那絲潛藏的不屑。一種更加冰冷的傲氣,從他身上傳出。
玉臨風迅速看了他一眼,可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能說什麼。
良久,轎子前交握的兩隻手慢慢地分開,似有幾抹依依不捨。
玉綰第一個反應是看自己的手。縮回的手中握着一粒藥丸。
“傍晚到滄海明月樓找我。”轎內輕輕傳出一道話語,是玉綰熟悉的聲音,“葯拿去救你的朋友。”
她咬了一下唇,忽而覺得胸口溢滿花香。
滄海明月樓的人得到樓主命令都退了出去,但九娘卻沒有動,她比所有人都最先呆住,獃獃地看着轎子,周圍的一切在她眼中都不復存在。
轎子裏,傳出一個男子清潤溫涼的聲音:“碧落、黃泉,你們留下,帶領此地的滄海明月樓的人。將他們重新整編,帶回去。”
“紫陌、紅塵,送我回樓里。”
紫陌、紅塵,正是那兩個女子的名字,紫陌在前,紅塵在後,忽然輕輕地扶住轎子延伸出的橫杆,未見如何用力,她們已輕盈地飄起身子,帶着手中的轎子,平穩地離地,有如輕羽浮起,雪白的轎子飄在了天地間。
轎子翩來,又再消失。若驚鴻一現,帶着天邊的寂冷,如一片孤雲隱遁。
在場諸人何曾見過這等景象,脫俗得如夢境般。直到轎子走了,眾人心中才有些回過神來,皆欣喜如狂,樓主不是幻影,樓主終於回來了。
樓主一來,就下了兩道命令,雖然沒明說,但九娘手中的權力已被這兩句話間接收回。九娘站在院中,竟是無人理睬她,反襯得她孤零零的。但她的臉上並沒有絲毫凄涼的神色,反而一臉獃滯,眸中偶有光華一亮。
跪着的兩位男子,一直待轎子消失才從地上起身,忽然輕功一躍,身體似凌空的雄鷹矯健地落到院牆外面。
其中一人,額上戴着一顆湛藍的寶石,目光淳厚,他落到九娘身邊,聲音輕且柔,道:“走吧,樓主交代我們整編樓中子弟,重新帶領,你也不例外。”
九娘微微顫抖起來,是啊,如今她……也不例外……眼中慢慢有淚流淌到了臉上,嗓中堵着一股絕望,咽不下吐不出。
那男子不再望她,一隻手徑直捏住她的肩膀,腳下騰空飛越過牆頭。風中的他輕輕對九娘道:“我是碧落。”
傳說中,滄海樓主白衣華玉,身邊總有四個人相伴,被稱為公子的四大隨侍——碧落、黃泉、紫陌、紅塵。
九娘在空中神思有點恍惚,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確定樓主回來了。滄海明月樓的樓主,離開了十五年,這十五年裏,九娘日日忍受內心激烈的煎熬,如今他出現在這裏,和她第一次遇見他時一樣——坐在白色的轎子裏,悠悠地來到了她面前。
她驚慌,她惶惑,她不知所措……
過了一會兒,那碧落卻又迴轉,湛藍的身影,落到了玉綰面前。
心裏一咯噔,玉綰失聲叫道:“你連她也要帶走?”
碧落一指她的懷中:“她也是滄海明月樓的人。”
玉綰道:“但她受了傷,不能跟你走。”
碧落的聲音還是輕柔柔的,像一卷沒有重量的雲軸緩緩鋪開:“公子之命,任何人不得違抗,我們也不能。”
聽到“公子”二字,玉綰又頓住了:“讓他帶走吧!”冷眼旁觀的任逍遙,輕輕地走過來,嘴角帶着一絲戲謔的笑:“樓主已歸,人家樓里的事情,一定會處置的。”
碧落展開雙臂抱起了楚妙琳,腳下輕輕地向後面的房間掠去。玉綰急急地叫道:“他們中了‘生絕’,不能靠太近。”
卻見碧落只是在門口站住,轉身向牆頭道一聲:“黃泉。”
牆頭又飄下一個湛藍身影,沒有落地,直直地閃進了房中。
玉臨風看他們要把楚妙琳和易南風一同帶走,忍着胸前的刺痛,向前伸手道:“不可以!”
可玉綰卻在這時輕輕地喚了他一聲:“玉公子!”
玉臨風身影一頓,轉過身,看到她晶亮的眼睛,玉綰沖他搖了搖頭,語氣柔和地道:“他們回去之後,可能會更好。”
玉臨風不是傻子,他猜出了她的心思,剛才玉綰與轎中人的握手,比他與任逍遙之間,彷彿還要像多年才遇的知音,充斥着遠隔天涯再重逢一般的氣氛。
一念及此,他小心地確認道:“你和那轎中的人認識?”
玉綰微微垂下眼眸,半晌說道:“認識,他是我師父。”
院中此刻只有他們幾個人,十分靜謐,這句話清晰地傳在四周。剎那,玉臨風臉上閃出了無比驚訝之色,抬起的眼瞼下目光直直地定在她的身上,最後化為濃濃的不可思議。
“所以放心交給他們吧,”玉綰垂下眼,“我解不了的毒,我師父一定能解。”她本就是指望再遇到公子,問他生絕之毒的破解方法,現在,都沒必要了。
碧落、黃泉抱着二人都是平平地托在手上,易南風的身子甚至沒有蜷縮,好像還躺在床上一樣。
玉綰緩緩站起身,看着碧落:“請你轉告公子,務必保住他們兩人的命。”
碧落的身影頓了頓,竟微微帶着恭敬,向玉綰欠了欠身:“姑娘的話,我一定帶到。”
話落,二人已托着易南風與楚妙琳的身子,輕輕飄向了牆外。這二人輕功之卓絕,實乃到了當世罕見的地步,想起剛才,四人抬着轎子如履平地,悠閑如閑庭散步,就知道不會有幾人能像他們這樣。
玉臨風的臉都有點扭曲了,盯着院外驚得舌頭帶繞:“這,這不是輕功吧?”玉三公子,怎麼也算見多識廣,可他愣是不曾見過有這樣的輕功。
玉綰默然,她倒也覺得自己輕功不錯。不過讓她在空中抬一頂轎子像走路一樣清閑,她還是做不到的。
玉臨風震驚之際馬上就猜這滄海明月樓到底有幾層秘密,可是胸口已如火燒,難受得再也忍不住,身子一震向後倒去。
女兒歌
三月碧波蕩漾的湖邊,都說唐家少爺貌比潘安,風流瀟洒,湖邊的人家都想與他家結親。每天的媒人,踏破了他家的門檻。
在左右鄰舍中,趙家女兒趙暖荷模樣極好,卻始終未曾有人提親。暖荷也仰慕神仙般的唐少爺,每天抱着一大盆衣服在河邊洗,藉著空閑時間,偷偷看向那小角樓上的讀書人。
殊不知,這一切早被本就無心讀書的唐少爺看在眼裏,唐少爺的眼角,彎起玩味的笑。
春去秋來,暖荷年歲漸長,爹娘着急萬分,每日看她的眼神,都恨不得將她立馬嫁出去。而唐公子,則在這年與員外的千金定親。
唐家的少爺,在靜語水榭擺着書案讀書,眼角吊眉梢,含了一眼的笑意。眸光悠悠,落在趙暖荷的臉上。
太漂亮的女子,無人敢娶,無人願娶。人們都說,趙家的女兒,一看就不賢惠。
唐少爺青衫風流,拿着扇子調笑她,說:“你若肯為妾,我便納了你。”
她臉紅了,眼中有歡喜,她願意,一百個願意。她提着裙子,微微地行,口中說:“好,我願意。”
她想在十五那天,穿着大紅喜袍,描紅點翠,然後坐上大紅花轎。她將不再是待字閨中的小姐,無人問津,她很快就能有自己的丈夫了。
暖荷能做唐家的妾室,爹娘眼角的榮光,在漸漸地掛上眉梢。市井女子身世如蒲柳,給人做妾都是爭搶不休的事。
如果沒有那天的意外,也許她就嫁了那個唐少爺,做他眾多女人中的一個,時光荏苒,最終老死唐家。
那個早晨,大多數人晨眠未起,曠野寂寂,她捧了一捧水往臉上澆了一把。
美人暖荷。一心一意為了唐少爺綻放芳華。
下個月她就要到唐家,唐少爺會騎着馬,命下人抬着轎子來接她。她嘴角一抿,手指沾了點胭脂膏,便往臉上抹。
突然,她聽到了琴聲,弦箏聲聲,悠然得彷彿從天邊而來,漸漸地飄到咫尺。她少時也通音律,這一曲,剛好是她熟知的《夢裏揚花》,隨着琴音的撥轉,眼前,彷彿真的出現了大片鮮花,花中似有一人,站在漫天的花朵下,溫謙平和地沖她微笑。
她不由自主地順着琴聲轉過頭,只見剛才還空無一物的青草地上,不知何時停落了一頂轎子,光亮潔白的顏色,好像是冰雪做成的一般。
轎上的流蘇緩緩晃動,轎簾掀開,露出一雙如玉的手,手下是一張古琴。
一個戴着修羅面具的男子,眼神極溫涼。發如絲緞,靜靜地垂灑在他的肩膀上,一直滑過腰際。戴着面具的男子彈琴很專註,眼睛一直沒有離開琴弦,這曲子勾起了暖荷少時的回憶。
她獃獃地聽着,一曲又一曲,一遍又一遍,那人彷彿不厭其煩,慢慢地用手指,撩撥起暖荷的思緒。不知不覺間,這首曲子,這段思緒,這個人,都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中。
嫁人為妾,將本心埋藏,佯裝笑臉,內心凄苦……那曲子,將她潛藏的委屈,全部扯了出來。
暖荷怔怔地,臉上冰涼如水,手一摸,才知道自己居然淚流滿面。那個人從轎子裏走出來,滿身花香,如白雪的衣袖飄然落下。
暖荷的眼前出現一塊手帕,手帕上還有花香浮動。
她咬着唇接過,在臉上胡亂地擦了一把,才抬起頭,緩慢地看向眼前人。一看她就呆住了,眼前人是位貴公子,比唐少爺。還要貴氣的公子。唐少爺是富貴,而他,則是清貴。
他的目光柔和,對她說:“你跟我有緣,可願意做我的侍女?”
她不知這個公子是誰,只是獃獃地望着他。
她曾覺得唐少爺是神仙般的人物,可是今日,她卻覺得自己似乎遇上了一位真神仙。
那時,不知怎麼她竟是畏縮了,小聲道:“可是,我要做唐少爺的妾。”
白衣如雪的貴公子,在那一刻眼睛裏掠過輕雲,輕輕地道:“女子怎能為妾。”
輕輕的一句話,已讓暖荷驚住了,許多日她都在碧波湖邊徜徉,思考着他的話,越想心裏就越是陷入迷惘。而後,等她稍微明白過來,便微微紅了臉,眼角帶着桃花。她想,多好的男人啊,他居然告訴她,女子怎能為妾?
她忽然就覺得,唐少爺,也並非非嫁不可。
終於在出嫁的前幾天,戴面具的貴氣公子又來了,他說:“你我有緣,你做我的侍女,我不要你服侍,你只需跟在我身邊,做好一些我交給你的事。”
這次她不再猶豫,點頭,答應了他。
公子嘴角笑了笑:“你的家人都會好好地長命百歲,幸福一生。”他將手按在她的頭上,她第一次感受到他溫暖的手心,安寧得勝過世間任何一處地方。
九娘回憶着往昔。已被那湛藍衣衫的男子帶回樓里,她就在自己的房裏待着,不說話亦不走動。可她並未沉默多久,就被紫衣裳的女子敲門驚醒,紫陌面如霜雪,對她說:“樓主叫你,跟着我走吧。”
九娘跟着這個陌生女子走在樓里,以往走了無數次的路,在這一刻似乎變得有點陌生。她望着紫陌的背影,忽然想,這個女子應該是十五年來都跟隨在公子的身邊吧?真好。
紫陌帶她到了四樓的左轉第二間屋子,將門推了開來。九娘走進去,聞着空氣中的熏香,眼睛開始四下里看這裏的擺設。
也是在這間屋子,他將滄海明月樓交給她,言語溫煦:“我要離開一段時日,你就替我管理一下樓里吧。”
當時是倉皇應下的,殊不知,這“一段時日”,就堪堪過了十五年。她日盼夜盼,那如玉的人兒,卻終不見回來。那一日這間屋子就被她封了,誰都不許進。
此刻屋中的陳設,不正如往昔?
九娘的眼睛一直四處亂看,卻始終不敢看面前的那層帳簾。
帳簾上映着兩個身影,清雅淡然,一道聲音和緩地響起:“我看過了,這麼多年過去,房中卻一直沒有灰塵,辛苦你用心打掃了。”
九娘的手在胸口處微微握拳,恭聲道:“這都是暖荷分內的事,伺候公子,我很願意。”
簾內的聲音淡如薄霧:“暖荷,將樓交給你打理十幾年,確實難為你了。但你肩負重任,處理事情的方式有欠妥當,我囑咐過你的話,你忘了嗎?”
九娘心中痛到了極處,徒然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半晌眼中含淚道:“是,暖荷知錯。”
臨行前他告訴她,管理滄海明月樓,切記要恩威並施,手段不殘酷,才能讓人心歸附。他剛離開那幾年,她確實牢牢記得他的話,走每一步都謹慎又小心,但那樣的小心,卻抵不過內心慢慢形成的孤獨,偌大的酒樓,偏偏沒有了他這個樓主。
曾經某一刻,她真的以為他永遠地走了。
她發現自己不能再等待了,也許,她再也忍受不住一個人的生活。看着光陰從指間流瀉。她越來越急不可耐。想見他的念頭,讓她清醒地瘋了。
她想,也許她枉顧他的話,等到滄海明月樓面臨困境的時候,他會再度現身!
“從今日起,我收回你的‘冰魄’,滄海明月樓,還是由我來執掌。”帳簾里,忽然緩緩飄出一句話,熏香微氳,九娘輕顫地伏在地上,她還是等到了這句話,他重掌滄海明月樓。
她忽然深深地叩首於地:“公子,請讓我待在您身邊,永遠做一個侍女服侍您,暖荷別無他求。”
停頓了片刻,帳簾內的聲音仍舊悠然:“你且去吧,明日我對你自有安排。”
九娘欲言又止。終是緩緩地退了出去。
帳簾內,素雅的白衣公子坐在桌邊,在他旁邊站着的,卻是面無表情的紅塵。紅塵捧着茶,道:“公子,她對你動了情。”
白衣公子微微舉目,目光清涼如山澗水緩緩流淌。
傍晚,晚霞如雲,遮擋天際。
滄海明月樓,還是滄海明月樓。但已經明顯與上次來的時候不同,樓中易主,一切風格也都變了。此刻門前空地上,三個人正仰頭張望。
玉臨風與青牙對陣時已經受了重傷,一直強撐,公子放在玉綰手心的葯,正好餵給了他,吃完葯玉臨風沒有了負擔,眼一閉睡了過去。
向來對玉綰的任逍遙。居然在這次態度異常冷淡,完全沒有提出想跟隨一起來的意思。
於是乎,一直在暗處保護玉綰的歸海護衛,終於堂堂正正地站在了玉綰身邊。小桃仰頭望着眼前華麗又顯得寂寥的樓,抬手遮着頭上的霞光說道:“殿下,這兒關門了。”
“我知道。”玉綰看着前面,滄海明月樓的門口守着兩個人,門雖然開着,內廳卻很空落,大抵是因為樓主的歸來,今日暫時歇業了。
她走上前,微微向著二人道:“請問,你們的樓主……現在方便見客嗎?”
那二人似乎不認識她,打量了一番道:“你有樓主的信物嗎?”
玉綰一愣,這兩個人倒真知禮,即使她要見的是樓主,他們也一本正經地問她要信物。但這信物……委實有點讓人犯了難。她知道,公子既然叫她傍晚來見,就不會有意為難她才對。她想了想,從懷中掏出南海珊瑚珠,遞了過去。
“這個可算是信物?”
見二人臉上出現極端的驚愕,當初這顆珠子嚇倒過易南風,如今掏出來,魄力不減當年。
“姑娘請進!樓主就在二樓的花廳。”
玉綰擺着步子走了進去。小桃倍覺有面子,立馬跟了上去。樓裏面像是浸了一層冰雪,讓人感覺濕濕冷冷的。望着上百張桌椅,讓她想起來之前與任逍遙的一番對話。
“你知道滄海明月樓是什麼地方嗎?”
“它可不是普通的酒樓,或者不只是酒樓。它的作用和風雲客棧的作用是一樣的,勢力龐大,說是大漠最出色的情報組織也不誇張。所以九娘才能在我們一進城的時候就得到情報,這都是她手下的密探通知她的。他們的樓主,幾十年來也是最神秘的人物。”
“像滄海明月樓這樣的存在,對整個大漠來說,影響都是巨大的。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告訴你,你印象中的那個公子,你對他還遠遠不夠了解。”
玉綰嘆了口氣,如果不是戴着面紗,定能看到她此刻的滿面愁色。見她愣着,歸海藏鋒寸步不離地守在她邊上,然後警惕地查探着四面八方。
一個紅衣冷峭的女子,從樓梯上下來,如冰霜的臉望着她:“上去吧,樓主已經等候多時。”
“其餘兩位請在樓下暫候,品嘗一下糕點和香茶。”歸海藏鋒自從知道任逍遙的身份后,才明白自己的失職,幾乎造成了不可預知的可怕後果,現在哪敢這麼輕易地放玉綰單獨離開。
聞言立刻跨前一步,玉綰看了看他,頓了頓道:“你候着就行了。”
歸海藏鋒道:“姑娘恕罪,屬下是您的貼身護衛,理當隨時隨刻保護您。姑娘如果覺得不便,屬下可以像從前一樣隱在暗處。”
玉綰語塞。看着他異樣堅決的表情,倒也覺得為難了。卻在這時拐角處傳出一聲輕笑:“隱在暗處?滄海明月樓可不比別處,怕你沒地方隱藏!”
一個店小二捧着一個托盤走來,歸海藏鋒臉色變了變。這店小二的風儀氣度,可一點不遜色於當年從風雲客棧深處走出來的易南風易跑堂,從容中甚至帶那麼點優雅,店小二笑盈盈地將盤子放在他們的面前。
從盤中取出一疊精緻的桂花糕和一壺不知是酒還是茶的飲品放到桌上。
然後他直起身,自然地說道:“這位護衛公子大可不必憂心,公子與你家姑娘情深意重,到了這裏,姑娘便是到了世間最安全的地方。之所以讓您跟隨,而沒把您攔在樓外,也是為了讓您放心。現在姑娘要單獨上去見樓主,您的確不方便再跟了。”
歸海藏鋒的注意力此刻全被桌上的那隻壺吸引,壺中的香十分雅緻,也很清幽。
店小二不再多說,揮了揮衣袖,下去了。歸海藏鋒片刻后,猶豫地提起茶壺,在旁邊擺放着的杯中倒滿一杯。香味馥郁。這下他更確定了一件事。
歸海藏鋒這麼多年,陪伴最多的就是沈相,沈茗賦是個閑適的男人,不喝酒,宮廷宴上他也多是飲茶,茶的香味經常在他的身上縈繞,長久下來,那種像風林竹語的清香氣味,竟也成了歸海藏鋒辨認到沈相的一種方式。
那種茶香,他從未在其他大臣的身上聞到過。
小桃想當然地把他的動作視為同意,瞅着桌上的糕點,喜滋滋地坐下去,拿起就吃。
玉綰看着二人,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偏偏突然憶起,任逍遙不屑的話語:“許多事,只能自己去弄清楚。沒勇氣而去逃避,你就等着被蒙在鼓裏一輩子吧。”
沒有人為她引路,她自行踏着樓梯上去。順着二樓的走廊來到門前。
她叩了叩門,然後推開進去。裏面的佈置極為雅淡,房屋中間的地上,垂了一面隔開整個房間的帳簾。
帳簾映出人的身影比較模糊,但那,已足夠讓玉綰認出那熟悉的身影。
一個柔和的聲音傳過來:“進來。”
玉綰在原地呆了呆,還是猶豫着沒上前。
“進來啊,玉綰,難道你還怕我嗎?”溫柔的嗓音裏帶了笑意。
玉綰耳中聽着這話,竟感到不好意思,是的,她有什麼可怕的?公子又不會吞了她。想到這,她鼓足勇氣上前幾步,一伸手,便拽到了薄如輕紗的帘子,吸了口氣,輕輕撩開了。
玉綰抬起眼,看到方桌旁,坐着的白衣身影。偏過頭,正看着她。
這一瞬似乎已過了多年,空氣中飄動着輕微的酒香,醇厚香洌。
她悚然微驚:“公子,你喝酒了?”
白衣公子招手讓她過來,淡影薄霜下,她幾欲震驚地定在門口,手足有一點點發軟。
桌邊的男子,沒有戴面具,而是像她一樣,遮了一層薄薄的輕紗。
她一步一步地走過去,面紗下可以看見水蘭舟的唇角彎起,挑出淡淡的微笑:“玉綰,不過月余沒見,變膽小了呢!”
玉綰臉如火燒,還是走了過去,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
公子面前放着酒盞,過去十幾年,她從未在他身上聞到過酒味。她抬起頭,看着他微帶醉意的眼眸,那樣的眸子是極迷人的,好像在白月中平添了幾抹夜色,顯得神秘又誘人。
玉綰怔怔地,她心裏知道,這樣與眾不同的公子,讓她感到不安和擔憂。
公子嗓音淡雅,如風傳進她耳中:“我送你的珊瑚珠,你還帶到如今。”
玉綰低笑一聲:“我第一次收到的生辰禮物,當然要帶在身邊。”
公子伸出手,從她手中取下珠子,放在眼前端詳:“滄海月明珠有淚,隱喻了滄海明月樓。在這裏,這個珠子,就是指南海珊瑚珠。”
玉綰一怔,心中似恍然大悟。怪不得門口的兩個人,看到珠子都失了色,這樣看來,這珠子就像宮裏的令牌一樣,是樓里十分重要的一樣物事。
將珠子放到桌上,水蘭舟忽然盯着她:“今日叫你來,是有一件事要跟你說。”
玉綰目露疑惑,訝然地看着他。
水蘭舟那雙眸子,竟在剎那間閉了閉,片刻后,聲音輕得猶如嘆息:“你跪下吧。”
她微愕,問:“公子?”
“你跪下,向我行拜師禮,拜我為師,今天開始,我正式收你為徒。”
聽到這句話,玉綰深深地震撼了一下。
她愣在他面前,許久臉上都是怔怔的不解之色,玉綰猶疑地望着他。他眼中神色還是那麼淡,帶着淡淡的笑意看着她。
“為什麼?”終於,她沒能忍住問出這句話。雖然,她會在別人面前叫他師父,但,那只是為了在那極少數面對別人的情況下,明確彼此的身份。
玉綰莫名其妙地心裏一痛,竟然有種不想跪下去的感覺。
水蘭舟側過身,嘆了一聲,轉過頭看着她,眼眸深處閃動着柔光:“拜吧,以後我都會照顧你。並且,只要你願意,我會時常在你身邊。”
玉綰渾身戰慄起來,她看着水蘭舟的臉孔,眼中慢慢蓄滿淚水:“只要我願意,你都……在我身邊?”
水蘭舟目光溫柔,看着她緩緩地點頭。
“好,我拜你。”玉綰臉上已經沒了表情,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慢慢走出幾步,轉身,盈盈地拜倒。
尊貴的中原大寧朝帝姬,在這個晚霞遍佈半邊天宇的傍晚,對着一個不明身份的男子,沉重地跪下了。跪下的那一刻,彷彿有什麼在心底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