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行
半晌,玉綰再抬頭。肩膀被他扶了一把:“起來。”
凝視着他的眼眸,難以想像,以後真就要叫他師父了嗎?十幾年的習慣不是那麼容易改的,講起來,以前她有意無意將他當成師父,也曾看見他無奈的面容。可如今,他真的要做自己的師父了……
玉綰低垂着眼眸,掩去那一抹莫可名狀的隱隱失落。
水蘭舟的眼睛,表面上平靜如雲煙,可若仔細看着,會發覺,那眼底有冰凌一樣尖銳的痛,隱藏在深處,扎得人心底生疼。
要多大的毅力,才能把如斯的已經深刻到骨子裏的痛苦隱下去,換上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易公子他們還好嗎?”玉綰澀聲道。
水蘭舟看着她,微微一笑道:“我已給他們吃了葯,剩下的,就要看他們個人的修行了。”
玉綰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師父,這城裏的邪毒,你能解嗎?”從口中喊出這個稱謂,奇異的順當。這也是她最擔心的事,城中中毒之人數量眾多,如果不加以救治,不知道要牽連多少無辜。
水蘭舟沉吟了一下,緩緩說道:“救自然可以救,不過……這當中還有些別的牽扯,我需要斟酌。”
玉綰微微一愕,卻見水蘭舟抬頭又輕柔地補了一句:“你也不用憂心,此事我會處理。最遲明日,我會設法救那些人。”
玉綰胸口一暖,臉上迅速地露出了笑。只要有公子插手自然是妥當的。
水蘭舟點了點頭,朝帳外招了一下手,只見,分明沒有第三個人的房間,突然飄忽忽由屋頂降下一個身影,湛藍如海,穩穩地跪到了帳子外面:“公子。”
水蘭舟的臉微微側向帳簾:“易南風可醒了?叫他進來。”
玉綰的心跳了一下,向外看去。易南風胸口裹着白紗,片刻后吊著胳膊走了進來。他跪在帳外聲音低沉:“易南風得樓主搭救,才免去一死,屬下感謝樓主慈悲。”
“你起來,不用跪着。”水蘭舟隔着紗帳,目光輕輕落在他身上,“你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主要在九娘逼人太甚,不過,滄海明月樓存在至今,也有它的規則。你和楚妙琳想離開,平白無故也是不可能的。然而……你畢竟對玉綰有恩,這樣吧,以三個月為限,你和楚妙琳就留在我身邊,聽我差遣,三個月後,算你們功成身退,我自會放你們走。到那時,你們與滄海明月樓,就沒有任何瓜葛了。”
他頓了頓,補充一句:“當然,三個月除了我,別人也是不能差遣你們的。”
不用多加這一句,易南風已經明白了。他深深地俯下身子,額頭碰在地上,堂堂七尺男兒,聲音已是有些哽咽的味道:“謝樓主!”
比起生不如死的過去,跟在樓主身邊,對他和楚妙琳來說,都是地獄到天堂的日子了。
他忽然抬眼朝紗帳中看了一眼,灼灼閃光,雖然看不見人的樣子,但那裏的人,自是玉綰無疑。
“你退下吧。”
易南風諾諾,彎腰快步離開了屋子。
玉綰看着水蘭舟,目中不無感激。不管怎樣他能做到這個地步,她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
水蘭舟見狀雙眸一眯,隱帶笑意:“天色不早,你要不要留下吃了晚飯再走?或者,就住在樓里?”
玉綰猶豫了片刻。想到小桃和歸海藏鋒,終是決定還是算了吧。至於住在滄海明月樓,她暫時還沒有這個想法。
天色蒙蒙黑時,兩個酒足飯飽的人,隨着玉綰回到了別院。她一眼就看見涼亭上端坐的任逍遙,意態閑適地捧着一壺酒往嘴裏倒。
而那桌子上,分明擺着行禮包袱一樣的東西。
玉綰狐疑地上前:“你這是幹什麼?”
任逍遙似乎才看到她,勾起唇邊笑道:“回來了?我是要跟你辭行的。”
“什麼,辭行?”玉綰激靈一震。
任逍遙的手指頭勾着酒壺,瀟洒地轉了一圈:“對,我要走了。跟你說一聲,就在這等你回來,免得你說我不厚道。”
玉綰怔在那裏,一時找不到話說。她看着任逍遙一身閑雅的樣子,許久她才磕磕絆絆地道:“怎麼突然想起走?”
任逍遙嘿嘿一笑,沒說話。
玉綰口快問完一句,也不知道再說什麼,站在桌邊沉默下來。
任逍遙促狹一笑:“捨不得我走?想讓我留下來多陪陪你?”
玉綰額角一跳,頭也沒抬,道:“包袱收拾好了,難道你現在就要走不成?”
任逍遙換個姿勢:“不錯。”
玉綰看着完全黑下來的天,徹底無語了:“什麼樣的事需要八百里加急,你一夜都等不得了?”
任逍遙桀驁地揚起眉,嘴一撇:“本公子想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不分什麼時間。”
“玉公子呢?”玉綰心裏一動,想起道。
“玉三,”任逍遙眼珠一轉。笑道,“自然跟我一起。”
玉綰呆住,輕輕地問:“這怎麼可能,玉公子為何也要走?”
“是真的。”身後傳來一道如朗玉般的聲音,她轉過身,玉臨風懷中抱着玉簫,站在月光下微笑着向她走來。
玉綰有些發怔:“玉公子。”
玉臨風來到他們面前,玉綰這才發現,他的紅塵劍,竟已規規矩矩地放入劍鞘斜跨在腰間。雖然沒見他帶什麼行李,他一身的裝扮卻十分正規了。
這一突然的辭行,委實讓玉綰措手不及。她根本沒想到這兩個人會在今晚同時辭行,而且還一點緩衝時間都沒有。
玉臨風望着她的臉,嘴角浮出一抹溫和的淺笑,語氣半是嘆息道:“本來我一直有點不放心,但,今日既然你師父也來了,看他也是位世外高人,定能庇護你。我也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玉綰望着他,喉間微微哽咽,有些失語。
只是任逍遙臉上露出一絲微微的冷笑:“玉三的使命,本來就是要奔走於大漠各個地方,自然不可久候。”
玉綰這時情知他說的有理,但心裏難免不能太快接受。玉臨風默默地看着她,眼神慢慢柔和。
“你們都走,那……”
任逍遙習習輕笑:“不是正好,你與你師父出雙入對,想了多長時間才得來的機會!”
玉臨風想到這還是不放心,猶豫地又問一句:“你和你師父,認識很久了?”
此言問得委婉,那不曾露面的樓主,究竟是何許人他始終不知道,玉綰這個神秘的師父,他不敢下斷言,只能說他唯一能相信的,只有玉綰罷了。
玉綰淡淡地抿唇笑了一下:“不要緊,師父是這個世上,我最信任的人。”
玉臨風眼中明顯鬆了口氣,既然玉綰這麼說,他便只有相信了。
知道留不住,玉綰也不再勉強。她輕嘆道:“路上都小心吧,玉公子,後會有期。”
玉臨風微笑道:“後會有期。”
任逍遙擺出相當遺憾的表情:“你就不跟我‘後會有期’?”
玉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轉身而去。
九轉娑羅城出城關卡已禁嚴,但那只是對普通人而言,任逍遙和玉臨風施展輕功,迅速地避過守城士兵的眼線,落到了城外,大搖大擺地向大道上走去。
玉臨風顯然有心事,路上都不怎麼開口。
夜晚風涼,任逍遙走在玉臨風的身邊,偏偏將扇子扇得大力,“呼呼”的風嘯過耳邊。過會兒,他撇撇嘴說:“也就你。剛才能用那種眼神看那丫頭,如果是別人,我不把他眼睛挖出來!”
玉臨風轉頭看看他,又皺皺眉,半天才算明白過來。他冷着聲音說:“你還真是一點沒變。”
任逍遙咧着嘴一笑,似乎很得意。
玉臨風聽慣了他的狠話,從來不上心。頓了頓,他心思鬆懈,思緒又飄向千里之外。
任逍遙不再多說,慢吞吞地走着路。
前方出現了一個背影,負手而立,白衣茫茫。
他們二人頓住腳步。玉臨風眼中泛出疑惑,略有些驚奇地看着前面的那個人。
那人正好站在道路中間,好巧不巧剛好擋住了他們的路,很像故意為之。不過也是因為這麼一站,那個人渾身的隨意如微風一樣擴散開來。
玉臨風愈發感到驚奇,什麼人,竟有這樣的風采?
而這樣的人,怎麼半夜竟來攔他們的路?
任逍遙這時已經冷笑出聲,低低的嗓音在四周格外的刺耳。他裝腔作勢地沖那背影拱了一下手:“二公子,深夜您還來相送嗎,這可叫任某怎生是好?”
二公子?玉臨風心裏一愣,這是誰?
前面道路上那個人,聞言,慢慢地半側過身,卻沒有完全轉過來。微風掀動那人臉上的縷縷髮絲,含混不清地傳來一個聲音:“逍遙,闖了禍就要走了?把個九轉娑羅城弄得烏煙瘴氣,莫非是看準我會給你收拾爛攤子?”
玉臨風看着那人的儀態,遺世獨立,又似有乘風而去的飄然,他心底驚異,此人該是何等人中龍鳳?他不由看向身旁好友,這人看樣子還與任逍遙相熟,專門為他而來。
任逍遙冷笑着向前走,玉臨風打算跟上去,任逍遙眼風寒冷:“你別過來,暫時等我一會兒。我與那人有事要談。”
玉臨風只好停住腳步,看着任逍遙一步步朝那人走過去。
看着水蘭舟臉上銀亮的面具,任逍遙冷哼了一聲,皮笑肉不笑:“二公子深夜擋在下的路,實在不是君子所為。”
水蘭舟看着遠處,也並不廢話,單刀直入:“今天,玉綰請求我救城裏中毒的人。”
“哦。”任逍遙眉毛尖挑了一下,聲音上揚着,“挺好啊,徒弟信任師父,第一個想到你也很正常。唉,莫非,無所不能的二公子解不了嗎?”
見他裝傻,水蘭舟轉過身來看着他:“我倒是能解,只不過,逍遙我要問問你,這解過了之後,又當怎麼辦?”
任逍遙皺着鼻子,揮手扇了下扇子:“二公子,你這話說的,我哪裏能知道怎麼辦。”他的語氣漫不經心,眼睛隨意地看着周圍。
水蘭舟盯着他,不說話。
任逍遙臉色陰了下來,忽然笑了一聲:“難道二公子竟懷疑我?哎喲,這可真冤枉,那城裏的毒,我進去之前就有。硬要說的話,二公子你雖然慈悲心腸,但是你那漂亮的侍女可是夠狠,她非但見死不救,還殘殺了不少人。現在公子反倒攔住在下,對我興師問罪,這可讓在下糊塗呢……”他嚴詞厲色,瞪着水蘭舟,全然是義憤填膺的模樣,好像他的確一點錯都沒有一般。
水蘭舟淡淡地回應,聲音像流水一般劃過:“逍遙公子就是逍遙公子,嘴皮子功夫永遠最磨人。不過你再說,也還是掩蓋不了你那一身香。你對外皆稱身上所散發的香是龍涎,香飄千里讓眾多人聞到,至於你身上究竟是何香,你自己最清楚。”
“返魂香,去腐生肌,死屍在地,聞氣乃活。你明知道,這樣百里飄起的香,會擾動多少人不得安寧。”
任逍遙陰沉沉地盯着他,眼神里有一絲戾氣。片刻勾唇一笑:“二公子就是二公子,看上去不食人間煙火,實際上比誰都更懂人心。”
任逍遙身上因為有返魂香,所以城裏的那些人會心甘情願地親近他。返魂香傳遍大漠,即使他本人還沒有進入九轉娑羅城,那身上的香也已經傳了進去。
任逍遙用手指彈了彈衣裳,嘆了聲:“那二公子想要我怎麼做?我也控制不了那麼多人。”
暗夜低迷,悠悠的空氣中,任逍遙身上飄出的香味如雲氣徐徐,馥郁濃烈,卻漸漸添了一絲詭異之感。
水蘭舟頓了頓,無法穿透面具看見他的表情,聲音如水源源不斷地傳來:“巧舌如簧又栽贓嫁禍,做盡了壞事又諱莫如深,無影門主,果然狠辣。”
任逍遙深深一笑:“那是,怎比得上二公子光風霽月,虛懷若谷。”
他調笑的語氣在暗夜中慢慢盪開,水蘭舟的眸光在那一瞬間如沒有星輝的夜色,晦暗無光。
水蘭舟白衣長袖一卷,一軸地圖抖落在地上,鋪開,上面竟然是整個大漠的版圖。水蘭舟點着一點道:“九轉娑羅城是邊疆要塞,城中的毒一旦得以解除,大兵就會壓境,而你,又可以分一杯羹了。”
任逍遙冷笑不休。
水蘭舟轉頭看了看他:“西月七皇子,你用的這個身份,既可以不費力地挑唆各國間的戰端,又可以隱身在西月皇族之後,坐看眾人廝殺,必要時再全身而退。任何時候,你都想魚和熊掌兼得,不過這世上的法則,永遠都是平衡的,你得到多少,必然會失去多少。”
任逍遙周身寒氣凜冽,嘴角輕笑:“在下多謝二公子提點,也希望你保重自身,別出岔子了。否則引人為你傷心欲絕,豈不違背你二公子度化眾人的心愿?”
“不消你操心,雖然生死有命,我卻也不會一心求死。”水蘭舟收起版圖,塞進袖子裏,“我來是想提醒你,不要再有什麼舉動。否則就算我有一日消失在世上,也定是帶着你無影門,同歸於盡。”
白衣御風飄起,戴面具的公子在玉臨風眼中施展輕功離去,身影詭異飄忽。一個沒有愛的人,不一定是不懂愛。任逍遙錯就錯在看輕別人的感情,而自己的感情又太焦灼,總會傷人於無形。
片刻后,任逍遙走了回來。玉臨風慢慢迎上去:“我跟你相交十數載,怎麼從不知你認識這個人?”
任逍遙涼涼一笑:“能有什麼,總歸是不願意見的人罷了。”
玉綰在別院中將就了一晚上,早上起床,走出院子,見院外站着四五個人,易南風笑容清淺,對她微微彎了彎腰:“姑娘,樓主讓我們來請你,他希望你搬過去住。”
易南風手臂上掛着一塊毛巾,身姿挺秀,站在風雅的別院中,頗有佳公子的風姿。
玉綰的眼睛亮了亮,她自然是高興的。高興易南風的身體居然能那麼快就康復,這也讓她更驚嘆公子的能力。對易南風之前的傷勢她可說是瞭若指掌,也正因為如此了解,此時看見易南風瀟洒自若的模樣才更驚喜。
易南風見她盯着自己,便淡笑着上前:“姑娘,樓主一片心意,你住在樓里,條件不會比這間別院差。”
任逍遙昨天告別,對這個所謂的別院,什麼交代都沒有,定然是沒有將別院處理掉。
如果玉綰昨天還感覺留在滄海明月樓不妥當。那麼今天早晨,面對幾乎已經空了的別院,她倒也想不出拒絕的話了。
她擰了一下眉,又看了看易南風,嘆了一下:“小桃還沒睡醒,你們等等吧。”
易南風自是笑了笑。
他淡淡地看了一眼身後幾人,示意他們不要隨意走動。然後他自己邁着腳步,朝玉綰輕輕地走了過去。
拈着石桌上的樹葉,玉綰看他一眼:“公子可還好?他現在在做什麼?”
“樓主還未起身。”
“未起身?怎麼了?”玉綰有點意外。
易南風抿起嘴,淡淡地一笑:“大概是昨天累了,所以多休息了會兒。”
玉綰道:“哦。”
易南風望了望她,嘴角微笑:“公子已經承認他是你的師父。”
玉綰擠出一絲笑,低下頭,要她當著別人的面叫師父,她還是做不到。
過了半晌,她站起來,攏了一下衣裙:“走吧,現在就過去。我去叫小桃。”
易南風沒有說話,默然地等候在院中。
小桃在房中收拾着行禮,幾個包袱裏面一大半是衣服,還有從中原帶來的令牌和文書。歸海藏鋒一如既往沉默地站在一旁,片刻后,小桃已將包袱的帶子繫緊,猶猶豫豫地說道:“殿下,我們真要去滄海明月樓?我們,我們是不是……”
“走”字也沒說出口,小桃自動吞了下去。她垂着頭,不敢提醒玉綰,這些日子好像把來西域的目的忘了,之前一直那麼著急趕路,卻偏偏在這座城裏逗留如此之久,況且……現在任逍遙也離開了。
玉綰心下瞭然,她慢慢轉身踱步到窗下,望着窗外的一棵樹出神。
滄海明月樓後院空置着幾十間房,其中一間,就是樓主休息的地方。綺羅幔帳,伸手拂開水色薄紗,玉綰走了進去,卻驚見一美人,衣懷半敞,秀髮白衣,臉上,竟連昨天那一層面紗也不見了。
她受驚不小,水蘭舟已經看見她,輕輕地招手,淡笑:“過來。”
玉綰邊走邊盯着他的臉看,如隔着煙霧,海棠瓊華,美人如斯。與她記憶中,竟有些許不同。
水蘭舟眼眸半眯,笑着問:“看什麼?”
玉綰隨之眯眼,正正經經地道:“看公子如玉,絕世無雙。”
水蘭舟唇邊漾開笑意,看着玉綰的臉,驀地輕輕出聲說道:“這裏除了我,沒別人,別戴着了。”說話時手已經一伸,手指劃過處,輕輕挑落了她頰邊的面紗。
玉綰眼睛微動,緩緩地看向他,四目相對。
他嘴角淡淡扯動,微微一笑:“寧不知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
玉綰聞言大窘,她隱約覺得今日的公子有些不同,大概過去,他從不曾說過這些。她年幼之時,只是跟着他學習,受他的教導,在她心中已隱約將他當作一位長者看待。
她看着公子的臉忽然發覺,公子教導她已十餘年,可他的臉卻是如此年輕,倒像與她一般大似的。
玉綰越是看他,越覺得心底有種不自在的感覺。
水蘭舟握着一隻茶壺,悠悠地在杯子裏倒上茶:“來得匆忙,你還沒吃東西吧。這裏有茶和點心,你吃點。”
玉綰垂下頭看着盤中散發著香氣的綠豆糕,露出一絲笑:“面紗摘了正好,我來吃點東西。”
抬手拿着一塊綠豆糕放入口中,入口芬芳,口齒留香,她細細地咀嚼。口中道:“師父,我心中有一個疑問,已藏了許多年,今天,你能為我解答嗎?”
水蘭舟的目光徐徐移到她臉上:“你說。”
“當年,你為什麼會潛入皇宮,還教我那麼多東西。這中間,可有理由?”她幽幽地看向他。
水蘭舟也看着她,眼裏帶了絲難以捉摸的意味,他笑了笑:“那個時候,你是怎麼想的?看着我出現,你心裏又是如何認為的?”
玉綰低頭看着綠豆糕,嘴角劃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我那個時候寡淡,什麼都不會想,只覺得,有一個人來,能靠我那麼近,他便是上天派下界的神,對我是一種恩賜。”
她一直都是帶着感恩的心態,仰望般看待這個男子,甚至於,上次在和玉臨風交談時,說他的一切都完美。他是上蒼給自己的恩賜,在寂寞能把人逼瘋的深宮,讓她免於孤苦一劫。
水蘭舟的眼眸,緩緩地暗沉下來,他伸出手,輕拍玉綰放在桌面上的手,聲音柔緩:“現在呢?就繼續這樣覺得,不好嗎?
玉綰怔怔地望着他,他的眼神經歷多年也不曾改變,那溫和的眼神給她一種嵌入心底的安穩,那種感覺,就好像周圍物事都變了,滄海變桑田,山河移位,他也永遠不變,他是那個永不變的白衣公子。
水蘭舟伸手為玉綰斟滿茶,避過她探尋的視線,輕嘆着問:“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我要去西月,一定要去了。”
“何時?”他問。
玉綰看着他:“辭別了師父,下午便去。”
他面上帶笑地看着她:“不用辭別我,我隨你一道,護送你到西月。”
“師父也要去?”這倒讓她頗感意外。
“你既然拜我為師,我便遵守諾言,無論何時何地都會陪着你。”
玉綰微微一怔。
水蘭舟喝下面前的茶,把茶杯擱在桌上:“我這便命人準備馬車,你且休息一下,午飯過後我們就上路吧。”
玉綰不知該作何反應,望着水蘭舟半晌無話。許久后,才訥訥地問:“那你樓中的事務怎麼辦?”他剛回來接管了這裏,難不成又要走?
“無妨。”水蘭舟道,“滄海明月樓鋪陳的是整個西域,只要我還在西域,樓里的一切都不會脫離我的掌控。”
水蘭舟朝她一笑,抬起手,將胸前的衣裳攏好:“你就在此休息,這是我的卧房,無人會進來。我還有些事,先去處理一下。”
說罷,水蘭舟已戴好面具,從門口走了出去。她隱約還有些不能回過神,以後與他,似乎真的有大把時間相處了。
水蘭舟準備的馬車,十分寬敞,從外看也有小半間房那麼大,容納四五人,是絕對沒有問題的。更重要的是,裏面還很舒適,凳子由上好的布緞鋪成,很是柔軟。這樣一輛馬車,從外面看絕不奢華,在這點上,並不遭人妒忌。
大漠沙盜出沒頻繁,有這麼一輛寬敞卻又不惹眼的馬車,他的考慮可謂十分周全。
小桃嘻嘻哈哈,扛着包袱卻是在問這種問題:“殿下,您的師父真的是這酒樓的大老闆啊?呵呵,原來我們之前吃的菜都不要錢吧!”
玉綰看她一眼:“不花你小桃姑娘的銀子,放心把包袱拿來吧。”
小桃兩手把包袱遞上去,趕忙順手扶着玉綰上車。歸海藏鋒早在馬車裏坐着了,雙手環着刀,冷眼看着小桃搬東西。
倒也不是他一個大男人,這麼甩手旁觀小女子幹活。實在是,他的身份是皇帝身邊數一數二的帶刀護衛,官居四品,小桃這個宮女,如果讓“大人”幫忙搬東西,顯然不現實。
東西不算多,小桃一手拎一個就差不多全解決了。她抬腳上馬車,玉綰伸出頭,把手伸過去扶她。小桃看見她又開始笑問:“殿下,您師父一定是個很和藹的老爺爺吧?有沒有很長的白鬍子?”
玉綰伸出去的手又僵在那,臉皮抖動,慢慢道:“他沒有鬍子。”
小桃面露失望:“沒有鬍子的老人家嗎?樣子恐怕不好看啊……”
玉綰嘴角抽搐,低眸看她:“磨蹭什麼?趕快上來!”
“啊?糟了,琴!琴忘拿了!”小桃突然大吼一聲,慌裏慌張地把抬上車的那隻腳又收了回來,轉身就跑進樓里。
玉綰來不及阻攔,眼睜睜看她又走了。
歸海藏鋒心事重重,自然什麼話也不說。過了會兒,乾脆閉上眼睛假寐。鼻端,似乎又浮起昨日那濃濃的茶香。
玉綰看着這個盡忠職守的護衛,一時也有些恍惚,不知他對於自己時不時和他人同行,有什麼想法,說實話她心裏的確也沒底。
小桃回到住處四下里尋找,卻不見琴的影子。那把琴秋,玉綰用它彈奏過一次,小桃記憶猶深。那麼大一把琴,放不進包袱里,她就擺到了桌上,怎麼就不見了?
小桃有些急,她確信是把琴放在了這間屋子,四處翻找,像個沒頭蒼蠅。
外面靜悄悄的,她急急地在床底下翻,轉身踢到一隻凳子,吃痛地往後一縮,不巧後背又撞上柱子,鑽心的疼洶湧地襲來。
小桃一向行事莽撞,這下後悔不迭,慌裏慌張的,腳下一個不穩,臉朝前栽倒。
人倒霉喝水也塞牙縫,小桃面前擺着一隻花瓶,她的臉就直朝花瓶口撲去。
小桃嚇得都要哭了。
就在臉與花瓶即將兩敗俱傷的情況下,一隻手臂橫空伸了過來,險險地將小桃給撈住了。
她剛一站穩,立刻掉轉身,深吸一口氣下猛然望見一個戴着面具的男子,這男子一身白衣,走路過來一點聲音也沒有。
“你在這裏找什麼?”那男子問她。
小桃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到他的兩手上,那把琴秋正在他的懷中抱着。
“你是誰?幹嗎拿我們殿下的琴?”
音華寺
男子一愣。悠悠地看着她,忽然輕聲地喚她:“小桃?”
小桃驚得退了一步,戒備地看着男子:“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男子沒有回答她,就那麼安靜地望着她,眼神沉靜。小桃忽然覺得男子的眼神很熟悉,好像在哪見過,很久很久以前,是不是有誰,也用這樣的眼眸凝視過她。
片刻,男子開口了,聲音輕緩柔和:“你是來取琴的嗎?那走吧,你們殿下等急了,我和你一起把琴送給她。”
小桃眼神茫然,疑惑地睜大眼,奇怪,她為什麼想不起來在哪看見過?
男子面具下的嘴角勾了勾:“我是你家帝姬的師父,你叫我二公子便可。”
小桃聞言,差點昏倒。她大張着嘴指着眼前的男子,說話有點哆嗦:“你,你,你是……”竟是沒說出個所以然。
這實在與她想像的反差太大,殿下的師父,一間酒樓的大老闆,雖然還沒見過,但在她心裏認為,年紀怎麼也不會小吧?起碼像她所知的,兵部尚書都七老八十了,那些家大業大的當家人,都該頭髮白了一把了。
而這個男子,雖然說戴了張面具,看不見臉。但看他身後那一頭如墨的髮絲,顯然,不會太老吧?
小桃想着想着就有點心虛了,再看看他,一張臉又浮出小心的笑:“我是來拿琴的,那個,方才不好意思,不知道是……公子您,想不到公子就是殿下的師父,實在無意冒犯……”
男子的聲音中似乎帶了絲淡淡的笑:“無妨。”
小桃又抬眼看了看他,冷不防飄來一股幽香,淡淡怡人,是從他身上傳來的。她心神一震,腦海中對這股香產生了奇異的共鳴,好像她曾經很熟悉這種香味。
她怔怔地失神,又惶惶然退後幾步,對着面前的人微微躬身道:“公子請前面走。”
水蘭舟望着那低垂的腦袋,沒有再說話,轉過身向外走去。小桃迅速抬起頭,跟着他一起走出去,這個男子,像是可以讓人於無形中順從他。
水蘭舟來到外面,玉綰正從馬車門往外張望,小桃等水蘭舟走了過去,才小心地上前道:“殿下,您師父。”
她隱帶探尋,玉綰微微點頭:“上車吧。”
水蘭舟對着玉綰,可以清晰看見他眼中的笑:“還能容納一人吧?”
玉綰笑着道:“可以,只是不知道誰來趕車。”
話音落時,湛藍衣袖拂過眼前,冷若冰霜的男子已瞬間飄忽到了馬車前。
水蘭舟躍上了車,掀開帘子進去:“碧落會送我們到城外,安心就好。”
在他掀動帘子的剎那,歸海藏鋒驀地睜開了眼,視線投向水蘭舟。馬車上確實有地方,小桃正縮在中間,左右移動着眼珠。水蘭舟上去看了看,頓了片刻,施施然到了玉綰那一邊坐好。小桃暗自吁了口氣,立馬跑到歸海藏鋒身邊坐下了。
小桃心裏想,選錯了地方就麻煩了。
歸海藏鋒毫不避諱地一直盯着水蘭舟看,好像能把人看出一朵花來,玉綰當然馬上就發覺不對。她也疑惑不已,只好用眼角的餘光向公子詢問。
公子坐得穩當,一張銀色面具遮蓋了他所有的表情,玉綰沉吟了一下,問道:“公子……師父,對於這裏中毒的人,你打算怎麼辦?就這樣走了嗎?”
公子望着她:“你不消擔心,我已準備了葯交給紫陌,她自會協同其他人將葯分批撒在城中的各處水源。城中人喝了水,不出半日,便可將毒性逼出體外。等會兒,碧落送完了我們,也會回來幫忙。”
這一番說辭可謂讓玉綰心悅誠服,想不到公子佈置得如此縝密。玉綰露出微笑:“師父聰明。城中的人可以不吃飯,但不能不喝水。”
面具後面,水蘭舟的臉上卻是一笑:“我答應你的。”
玉綰笑了笑,轉過臉,馬車已經在走動,車輪轆轆傳進了馬車裏。君子一諾,千金難抵。歸海藏鋒盯着對面那白衣公子,眼波不易察覺地一動。
沈相,也很重信諾。
一想到沈茗賦,他胸口一滯,對自己莫名其妙想到這個而感到了詫異,他怎麼竟會產生這種近似荒謬的感覺,也許這個男子曾經煮出和沈相一樣的茶,但,從外表氣度上看,根本就是兩個人!
至於由這個白衣公子聯想到沈相,歸海藏鋒在心裏已經完全認為是他太思念沈茗賦的原因。
此刻,小桃也是絞盡腦汁在想,她是否在何時何地見過這個公子?應該不可能吧,她從小沒離開過皇宮,怎麼可能會見過他?
兩個人,陰差陽錯。都陷進對同一個人的聯想中。
馬車內的一切異樣落入玉綰眼裏,玉綰見這二人都神色各異,二人那時不時瞥向公子的眼神,複雜得讓她也無法探究。
她臉上露出一絲詫異,慢慢收回了注意力。
下面一段路,水蘭舟也不再說話,馬車裏靜靜的,小桃已經有點昏昏欲睡,開始一個哈欠接一個哈欠地打。
公子的手指緩緩撫過琴弦,琴秋是名琴,落地生音,極為罕見。正因為它的罕見,所以有銀子都不見得能買到。他挑起手指,輕輕地問:“這琴是他給的?”
玉綰看向他,咬了一下嘴唇:“嗯。”
他望着她,似乎是在微笑:“琴不錯,我還有另外一張,你何時有空,不如試一試。”
玉綰眼中閃着光芒:“另一張?是什麼?”
“大寧兩琴之一,昔年北嶽劍門女子,凌霜月留下的琴,霜月。”公子低低的嗓音響起來,玉綰看見他眼中有細碎的柔光。
玉綰面上露出一抹了悟。
公子揭開馬車簾,向外淡淡地道:“到前面的音華寺,停一停。”他重新坐回來,對玉綰道,“出城之前我先辦一件事。你不急吧?”
玉綰搖頭:“什麼事?你要去寺廟裏嗎?”
水蘭舟看着她,點了點頭:“去看一位高僧,了因大師在那裏。”
玉綰不知道誰是了因,但能讓公子這麼鄭重對待的,她也了解對方確然是高僧無疑。過了一會兒,一陣鐘聲,幽幽地傳進耳朵里。
鐘聲清越,和緩,聽來悠揚而空靈。
水蘭舟道:“到了,我們下去。”
轉眼看小桃,似乎已經完全睡沉了。歸海藏鋒猶豫了一下,撩開馬車帘子要跟下去,玉綰本想讓他留下守着小桃,以免出現什麼不測。水蘭舟卻叫住她:“不必,這裏很安全,馬車停在這不要緊的。”
他的話玉綰自然信,也就不再阻止歸海藏鋒,任他跟了過來。
下了馬車,抬頭就看見一座硃紅色的廟宇,一陣陣編鐘聲從裏面傳出來,廟宇的門庭前栽種了不少的竹子,門口還有兩個小沙彌守着。
水蘭舟踱步上前,他剛到門口,沖兩個小沙彌微微頷首。小沙彌立即手拈佛珠,向著他施了一禮,道:“閣下是蘭舟公子吧?請進來,主持說您近日一定會來,囑咐我們見到后,將您引去禪院。”
水蘭舟的聲音安然柔凈:“有勞二位小師父了。”
兩個小沙彌看他身後一眼,轉身跨進寺院的大門,伸手指引:“諸位貴客請。”
寺內更是幽靜,玉綰想不到城中還能有這麼個地方,倒是感覺到驚奇。水蘭舟道:“這裏是城裏唯一的寺廟,佛光普照,你們也進去拜一拜吧。”
禪院的路徑皆用青石子鋪就,小沙彌穿着灰色的僧衣,走在前面。幾人發現,這兩個小沙彌並不走在一塊,而是分開在路兩旁,讓公子他們三人走在道路中間。
走一段路,小沙彌就會停下來,向公子側過身體,微微躬身行一個禮,等公子走到了面前,兩個小沙彌再直起身,繼續朝前面走。
玉綰盯着這些,心裏詫異不已,她咽下一肚子的疑問,亦步亦趨地跟在水蘭舟身邊,不敢稍有離開。
到了禪院門口,沙彌上前推開門,再度轉身向他們躬身,道:“幾位貴客請,住持隨後便到。我們便先離開了。”
水蘭舟領着玉綰與歸海藏鋒走進去,屋中是標準的僧人的房屋,有一座佛像擺在桌上,下面放着蒲團。
出家人的地方,就算玉綰貴為皇族,也是不敢輕易亂動的。她見水蘭舟站着,自己當然也不便坐。
門外傳來沙沙的腳步聲,一個裹着袈裟的和尚緩步行來。很符合許多人心中的模樣,是個慈眉善目,看着讓人感到十分安心的老和尚。
老和尚手掌心掛着佛珠,看了一圈屋子裏的人,露出微笑。他首先向水蘭舟施了一禮,道:“二公子,老衲等你多時,你還是來了。”
水蘭舟轉過身,靜靜地看着他:“大師,您可安好?”
了因笑起來的樣子很祥和,他轉臉招了一下手,讓小沙彌送了茶進來。然後轉身微笑道:“安好,不過老衲看二公子,並不好。”
水蘭舟淡淡一笑,聲音裏帶了一絲輕嘆:“讓大師見笑了。”
水蘭舟轉過頭,目光微微看向玉綰。
玉綰輕輕喚道:“師父?”
了因頓時望住玉綰,目中似乎出現一些瞭然的神情,轉臉道:“這麼說來,二公子是來拿前日放在我這裏的東西的嗎?”
水蘭舟頷首道:“正是。”
了因看了看玉綰,目光柔和,玉綰也與他對視,但覺一種奇異的安寧湧入心田。他微笑着點了點頭:“二公子收的這個女徒弟,靈慧清麗,倒委實是我道中人。”
不知是不是錯覺,玉綰竟看見了因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眸中閃過一抹促狹,隱帶笑意。此等驚悚的表情出現在一位得道高僧的臉上,玉綰陡然被驚到了。
她再看,那雙眼中已是淡然平和,了因和尚的手指緩緩撥動佛珠,姿勢端然。彷彿剛才的一剎真是她的錯覺一般。
了因道:“東西就在這間禪房裏,等我拿出來交給二公子。”
茶香斐然,只見他走到房中的一張畫前,那畫像是菩提祖師,了因輕輕地向上揮了一下衣袖,畫便如有人拉着一般,徐徐朝上捲起,露出裏面的牆。
玉綰看見,那牆上有個暗格。
歸海藏鋒眼光閃了一下,剛才揮手時,這個大師袖裏帶風,分明是個內功高手。
了因把暗格打開,從裏面拿出一個檀木盒子,走過來放到了桌上。
水蘭舟的目光落到上面:“大師如此鄭重,我很感激。”
了因微微一笑:“二公子真是言重。”一手將盒蓋打開,裏面的物事便展露在幾人眼前。
玉綰訝異,南海珊瑚珠?
水蘭舟自袖中拿出一方錦帕,包住珠子拿在手裏:“叨擾這些日子了。多謝大師。”
了因看着他:“二公子超脫俗世,本是這世間最自在、無束縛之人,而今卻落到了這步田地,二公子日後,可要好好保重了。”
水蘭舟似是點了點頭,了因抬起手臂,看樣子是要重新關上盒子,身體借勢有些前傾。然而,卻不知道,在他前傾的時候,嘴巴里迅速地動了一動,好像又說了什麼。
水蘭舟眸光一閃,瞬間恢復沉靜。
玉綰什麼都未在意,眼睛還不可思議地盯着水蘭舟手中的南海珊瑚珠。
旁邊,歸海藏鋒的震驚已經不可抵擋,若不是他仗着一身內力親耳聽見,他怎麼敢相信,那會是失傳已久的武林絕學——傳音入密。
饒是如此,他也不見得真是聽清了,以他的功力,也只是隱約聽到些聲音,知道是了因在說話。但論到聽清楚內容,他的功力還不夠。
真正聽到那句話的只有水蘭舟一人:“你若有事,怎麼對得起她的良苦用心?為了救你她甘冒大險,如今,她的狀況可也比你好不了哪去。”
水蘭舟微微仰面,嘴唇也幾不可聞地動了幾下,只是歸海藏鋒卻聽不到任何東西了。“我明白,我不會一心求死,現下她就在我身邊,我希望好好守住她。”
了因收拾好盒子,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轉過身,向幾人道:“路途遙遠,貴客們如果不嫌棄寺院裏的粗茶淡飯,吃個便飯再走吧!”
水蘭舟站起來:“適才來時已經吃過了,大師盛情,感激不盡。我們也該走了。”
“既如此,老衲也不強留。我送各位到院門口吧。”
玉綰定了定神,跟着一起走出來。到了馬車裏小桃仍睡得香,碧落安靜地坐在馬車前面,執着馬鞭的手修長蒼白。
他們都是極出色的男子,卻不知為何渺於塵世,隱身於天涯之後。
馬車又開始行駛,過了一炷香的時間,耳後漸漸沒了聲音。玉綰掀開一角帘子,外面已是黃沙入眼,他們已經出了城。
馬車晃動了兩下,便停住了。水蘭舟的聲音響起:“再往前駛一段,找個僻靜的地方。碧落,把我的衣服拿來。”
眾人皆不知他此舉的用意,但碧落是不會多問的,立即照做了。他手伸進馬車,遞進來一件摺疊好的布衣。水蘭舟接過。對幾個人道:“等我一下。”
說罷拿着衣服,掀開帘子跳下了車。
還是玉綰腦子靈光:“師父,你要喬裝?”
“是。我有必要易容一下。”水蘭舟轉身輕輕地道。
玉綰想問,有什麼人會找他的麻煩嗎?可是抬眼,公子已經走到了一邊。她只好退回馬車,本以為會等待一段時間,可不過片刻,帘子就被從外掀開,一個人探身進來。
玉綰眼都瞪圓了,看着面前的人,一身青布長衫,臉上兩道略顯粗獷的眉,面龐平凡。渾身上下反倒有點雄姿英發的味道。
不過少許時間,這張臉已經變了,至少現在她看來,這張臉完全是個陌生人。
“你……”她有些不置信地出聲。
那人一笑,笑容竟然也帶着幾分豪氣:“徒弟,可還認得師父了?”
無論神態、語氣、聲音,這人都是十足豪爽的男人,眉宇間帶着英氣,和之前水蘭舟的氣質,根本是雲泥之別。
玉綰捂着嘴,不光她,歸海藏鋒也直了眼,他想起傳說中易容的最高境界。
如今親眼看到,怎能不叫他震驚莫名。
玉綰跟着公子學了十幾年,早知公子身懷絕技,但畢竟,今天也才親眼見到這種奇效,心中難免有些激動。現在想來,她引以為傲的面具根本不值一提,就算她能將面具做得再好,旁人看她的臉看不出什麼,但若是碰上那等心細如塵的,難保不會被發現。
“碧落你回吧,處理完事情和紅塵他們一起過來。”
碧落斂衣一禮,身形一晃迅速騰入空中,很快不見了蹤影。
玉綰回過了神,盯着水蘭舟道:“人走了,難道師父你趕車?”
水蘭舟抓過韁繩,輕輕地坐在馬車的前頭,豪邁地笑道:“我可以再粘兩把鬍子,保證我看起來像個馬車夫!”
玉綰眉眼帶笑,笑出了聲。
歸海藏鋒望着那個身影許久,眼神有些恍惚。他抬起頭,突然開了口:“還是我來趕車吧,公子請進來。”
玉綰詫異地望向他,歸海藏鋒掀開帘子跳下去,看着水蘭舟,說道:“之前趕路時就是我趕馬車,公子就進去和殿下同坐,趕車交給我便是。”
水蘭舟看向他,目光微動,片刻一笑道:“如此,就有勞了。”
言罷便把韁繩交給歸海藏鋒,他則轉過了身,再次進入車廂中。
進來時,玉綰清楚地聞到他身上的味道,除了那種常有的布料味道,已聞不見了蘭花香。這一驚非同小可,公子怎麼連自己身上的氣味也掩蓋了?
她盯着公子的臉看,果不其然什麼也沒發現。她遲疑地道:“你……難道,縮骨術?”
水蘭舟唇角勾起:“沒錯。這樣不容易被人認出來,更保險一點。”
玉綰更驚了:“可是你剛才,那麼快?”
她記得上回玉臨風,用縮骨術改變自己的三分容貌,可是費了好大的一番周折。
水蘭舟笑了笑,竟然抬起手,在自己面上抹了一下,那張臉,赫然又變為原先的樣子!玉綰驚訝得合不上嘴,眼睛越瞪越大。
水蘭舟見她看夠了,微微一笑,伸手在臉上又一抹,手掌落下的一瞬間,又變回了那個眉毛略帶粗獷的男人。
玉綰已然言語不能,在玉臨風那無限艱難的縮骨術,到了公子這,就是兩手一抹的事兒。
車廂里小桃還在睡,歸海藏鋒又在外面,所以水蘭舟不顧忌,把真容露了出來。半晌玉綰才張口問道:“既然你需要易容,我們是不是也要改變一下?”
水蘭舟頓了頓,目光漸漸移到對面小桃身上,片刻才道:“也許不用那麼複雜,你和小桃對調一下衣服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