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
楚妙琳蘇醒過來以後,只覺得四壁都是幽暗的光,胸口十分難受。床頭坐着一位戴面紗的女子,目光和善地投在她身上。
玉綰親切地看着她:“楚姑娘。”
楚妙琳立刻警惕地動了一下身子,胸口立即痛得幾乎讓她叫出聲來,她只好歪在床上喘氣,眼睛狠狠地瞪着玉綰。
玉綰俯身對她說道:“你最好不要動,你胸口中了任逍遙一掌,雖然他手下留情沒有震碎你的五臟六腑,但也讓你受了不輕的內傷,你稍微動一下就會很疼痛,如果你亂運功,更會使體內傷情加重。”
楚妙琳死命地按着胸口,看着玉綰的雙眼透着絕望。她也不是那種冥頑不化的人,到此刻她也已明白玉綰和九娘不是一伙人。眼前這女子倒與任逍遙更像是一夥,九娘雖然毒辣,但也絕不可能與任逍遙有什麼瓜葛。
玉綰不慌不忙向她地拋出一個誘惑至極的問題:“楚姑娘,我問你,如果有人救了易南風,你肯不肯放下一切跟他走到天涯海角,再也不回到這裏來?”
楚妙琳驚呆了。
不僅因為對方好像清楚她的一切底細,更兼聽到那句之前想也不敢想的話,救了易南風?她眼眶潮濕,心頭狂跳不已。可隨之而來的心碎便擊倒了她,說不動心是假的,就算她先前再怎麼嘴硬,可如果易南風真的能活下來,哪怕他們不能在一起,哪怕犧牲她自己的命,她也是情願的。
可是,事情真有那麼好嗎?
預料中的楚妙琳的狂喜並沒有出現,玉綰心中一怔,問:“怎麼,你不願意嗎?”她以為只要有這個條件,楚妙琳定然會立刻點頭才對。畢竟,能與自己所愛的男子永遠待在一起,在這世間恐怕還沒有哪個女子會不願意吧。
楚妙琳抬頭看了她一眼,嘴角扯出一抹了無生氣的笑:“就憑你?你就算不知天高地厚,也不要隨便說這樣的話。”
玉綰皺了皺眉頭,楚妙琳根本不信任她。她嘗試着開導她:“你都沒有試過,怎知道我就沒有辦法?反倒是你楚姑娘,你一味猜疑,如果真耽誤了易南風的性命,你就不後悔嗎?”
楚妙琳還是不相信。她微微垂下眼帘,良久臉上露出嘲諷的神色,抬起頭說道:“你這樣自信,無非是因為有那個任逍遙吧。我老實跟你說,不要以為任逍遙是一個有名的毒王,他就真的天下無敵了。九娘的毒從來就沒有人能解過,即使在中原,也足以讓唐家束手無策!就算任逍遙真的有本事保住易南風的命,讓他有一口氣不死,可你們又怎麼知道他從此就可以平安無事了?九娘早已對他下了絕殺令,無論他逃到天涯海角都要誓死追殺他,你以為你們有那個力量保護他?你們也未免太小看滄海明月樓了!任逍遙不過是一個落魄公子,姑娘你對他就有這麼大的信心?”楚妙琳認為玉綰不過是任逍遙身邊的一個侍女,她早就聽說逍遙公子身邊有四個貌美的侍女,只是不知眼前的女子是其中的哪一個。
連着兩次被誤會,玉綰也覺得有些意外,不過她的心思現在卻集中在那個絕殺令上。她略微想了一想,說道:“你誤會了,我不是任逍遙身邊的人。”頓了頓,她問道:“不過他究竟中的是什麼毒。你能不能告訴我?”
楚妙琳有些生氣地說:“你連他中的是什麼毒都不知道,就敢誇口說能救他?”
玉綰並不在意她說的氣話,只是淡淡地一笑:“你剛才不是說這是九娘的獨門毒藥,那麼別人不知道也屬正常。問你也只是想知己知彼,你如果再繼續這樣不配合,那我也沒法,易公子當年有恩於我,現在我自然應該儘力救治他。如果楚姑娘這麼不相信我,那你就把他帶走吧,我也實在無能為力了。”
楚妙琳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她身子微微發抖,目中黯然無光。剛才玉綰的話使她明白,她真是誤會這位姑娘了。她現在有些後悔,自己的話不該說得那麼絕。
她咬咬牙說道:“九娘給我們下了‘生絕’的毒,生絕死忘,只要我們兩個人靠近到一丈之內,彼此都會受千刀萬剮之痛的折磨,不過遠……易南風中的毒會讓他在不久以後喪命。”
玉綰聽了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吃了好大一驚:靠近到一丈之內居然會讓人受千刀萬剮之痛的折磨?難怪楚妙琳痛不欲生之下會性情大變,這不就是活活拆散了一對鴛鴦嗎?想不到那個九娘這麼歹毒。
她更驚訝這世上竟還有這種毒藥,委實讓她無法想像。這是她對除了自身情蠱之外第一個想不透的毒藥了。她突然想起。不久以前公子悄然來到她身邊,她曾問他:“公子,你總說世上毒藥有多種多樣,那麼有沒有一種葯可以制止人的欲心妄動,就像……你給我下的情蠱一樣。”
公子回答她:“有,但那種毒十分難配。配出來了,甚至可以用人的七情六慾做引子,讓兩個原本相愛的人因為中毒而不能在一起。”
想到這裏,玉綰突然有一種想拍自己腦袋的衝動,天哪,公子當時提出要教她配製這種毒藥,而她卻回絕了。造化弄人,真真是造化作弄人。
楚妙琳小心翼翼地看着玉綰,玉綰似乎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道:“原來如此,你當時被毒反噬,所以才沒能利落地殺了我。”
楚妙琳臉色一變,慢慢地垂下了頭。
玉綰瞥了她一眼,該問的都問了,她也終於回答了自己的問題,便緩緩站起了身:“等等!”楚妙琳見她要走,連忙向前一撲,卻又牽動了內傷,慘白着臉趴在床頭望着她,“你,你真能救他?”
玉綰轉過身來,看見楚妙琳流着眼淚,目光中透着一絲希望:“你要能救了他,哪怕把我的命留在這裏我也願意!”
玉綰默默地看着她,喃喃說道:“滄海明月樓……在你們二樓雅間裏牆上那幅畫畫上的公子是誰?”
楚妙琳聽了愣了一愣,稍後才抬起頭,盯着玉綰的目光有些奇怪地說道:“你去過我們樓里?”
玉綰道:“去過一次,正是你們九娘親自請的。”
楚妙琳似乎一驚,神情隨之變得有些複雜,玉綰靜靜地待在原地看着她,等着她繼續說話。
楚妙琳將眉頭輕輕皺起:“九轉娑羅城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外來人闖入了,你們幾個從貪狼過來,九娘對你們定然了如指掌。按照樓里的規矩,九娘是不會放過你們的。你們最好有點防範。”
玉綰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信息,急切地問道:“什麼意思?滄海明月樓不允許這座城有人進出?”
楚妙琳慘然一笑:“姑娘想必都知道了,這座城裏有毒,城裏的人不許出去,外面進來的……更是出不去了。”玉臨風明明已中毒很深。她剛才卻見他好端端的,便明白十有八九是玉綰他們把他救了。那麼這樣一來,玉綰自然也早就清楚這座城的秘密了。
“那這與你們滄海明月樓有什麼關係?”玉綰轉身看着她,“就算這座城中的人都中了毒,你們也沒有生殺予奪的權力。”
楚妙琳一怔,似乎要說什麼,但又有一點猶豫,最後還是搖搖頭說道:“不,我們只是接受命令,至於上面是什麼意圖,我們不知道。”
玉綰問她:“如果不接受命令會怎樣?”
楚妙琳神色黯然,玉綰立刻意識到自己剛才問了個多餘的問題,不過她還是得問:“就像易公子被追殺一樣,你們也會被下‘絕殺令’?”
楚妙琳搖頭道:“不一定是絕殺令,但我們的性命肯定是朝不保夕。有人受了酷刑,早就活不長了。”
玉綰眉頭鎖緊,頓時疑竇叢生。
“你還不曾回答我的問題,畫上的那個公子是什麼人?”她目光幽幽地問,“真是你們九娘的相公?”
“相公?”楚妙琳目中微微地現出驚愕之色,還似乎有些惘然不解,片刻搖頭說道,“當然不是了,那個人……是滄海明月樓的樓主。”
東廂房內十分安靜,玉綰撐着桌面的手指隱隱泛白,半晌,她的目光淡淡地瞥向楚妙琳:“這些命令是他給你們下達的?”
楚妙琳看着玉綰有點出神,明明她的語調還是無波無瀾,可是卻讓人感到了其中有一種冰凌一樣的尖銳感,刺得楚妙琳渾身都不自在。她只好謹慎地回答道:“不是他,樓主已經十幾年沒有回到樓里了,所有的事情都是九娘在做主。”
玉綰臉上的神色一松:“你們都聽九娘的話?”她沒有在同一個問題上多繞,話鋒再次轉了回來。
楚妙琳一怔,臉上露出幽怨的神色,她輕輕閉了一下眼,半晌吁了一口氣,極不情願地說道:“是,樓里每一個人……都聽九娘的話。”
“為什麼?”玉綰對此似乎有了一點興緻,“有什麼原因嗎?”
楚妙琳不料玉綰竟然會問這麼多,終於開始支支吾吾了,明顯不願意再像之前那樣坦白地回答。她只好避重就輕地說:“我來到樓里的時間也不長,很多事都不清楚,姑娘你若是想多知道一些,等遠……易南風醒了,你可以問問他。”
終於繞回了正題,聽她生硬地叫着“易南風”,玉綰微微一笑:“我明白了,你好好休息吧,一會兒我讓人送參湯給你,你的五臟受損,一定不能馬虎。”
楚妙琳遲疑着,終於忍不住問道:“你究竟是誰?你說遠……易南風有恩於你,什麼恩?”
玉綰眨了眨眼:“和你現在一樣,是庇護之恩。我在危難時易公子為我提供了避難之所,無論如何,我終身感激他那時的善舉。往日他叫我周姑娘,你高興的話,可以隨他這樣叫。”
楚妙琳眼中閃着驚疑,玉綰的最後幾句話卻讓她安了心,心想周姑娘似乎真的有救他們的辦法。
走出房間,玉綰呼吸了幾大口新鮮空氣,她靠在院子裏的一棵樹上默默地沉思,公子竟是滄海明月樓的樓主,這是怎麼回事。她有些驚訝,也有些不可置信,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西域給予她的種種出乎意料的震驚,那個在她心中佔着無比重要位置的公子,居然也用這種方式猝然來到她的面前。
楚妙琳想破腦袋都不會想到她的一句“他是滄海明月樓的樓主”,能給玉綰帶來如此大的震撼。她渾身無力,只能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地在床上躺了將近一天,日頭剛剛沉下,果然有小婢女給她端來一碗還冒着熱氣的人蔘湯。
這婢女自然是小桃,她把參湯放下后,一雙眼睛上下打量着楚妙琳。這個女子差點將她的帝姬的命要了,此時看過去,果然覺得她眉眼帶着殺氣,是個不好招惹的女人。
她清了清嗓子,說道:“嗯,楚姑娘,我家姑娘說了,委屈你在這裏暫住一陣子,過段時間等易公子醒了,你們要怎麼樣,全看你們自個兒的決定,凡是她能幫上的,也一定會幫一幫。”
楚妙琳已經伸出手去接了人蔘湯,聽着這似乎是對治好易南風胸有成竹的話,心中更頓時一寬。她倒是可以在這裏暫住一陣子了,只不過這位周姑娘能抵擋得住九娘派出的殺手嗎?
交鋒
一早玉綰心血來潮,對小桃說,今天天氣不錯,她要彈琴,讓小桃把琴趕快拿來。
小桃歪着脖子愣了半晌,獃頭獃腦地回過神來回道:“殿下,您沒帶琴。”
玉綰眼一瞪:“沒琴?”
小桃為難地低下頭,小聲道:“是,沒琴,殿下。”
難為人的事,就好像想喝酒的時候沒酒一樣,讓人渾身感覺不舒服,雅興來了,想彈琴卻沒有琴。
玉綰不由得嘆了口氣。
小桃眼睛一亮:“問一問神醫吧,神醫有銀子,可以買一張琴來。”
“小丫頭真是會說話,我有銀子是我的,你倒不客氣。”門外一個爽朗的嗓音響起,任逍遙一步跨進來,目光看着玉綰,“你要彈琴?”
小桃眼前又是一亮,也因為任神醫今天特別瀟洒,而且他手中還托着一張琴。
玉綰瞥一眼他手上的琴,道:“是的。”
任逍遙把琴往她面前一送,臉上笑得有些邪氣:“你介不介意接受我的好處?這張可是‘琴秋’,大寧兩張名琴之一,有價無市,琴音清越,想不想感受一下?”
琴秋曾經是大寧的著名歌姬,與北嶽女子皇霜一起名揚天下。
皇霜、琴秋曾是大寧最著名的兩大奇女子。
現在任逍遙竟能弄來琴秋的這張琴,還是在西域這種地方,確實是不簡單。玉綰伸出雙手接了過去,把它輕輕地放在桌子上,然後端坐桌旁,一手按在琴弦上,另一手輕輕一撥,果然琴音清越,的確是一張好琴。
任逍遙抱臂站着,嘴角上翹。有點似笑非笑。
玉綰輕輕地彈奏起來,幾天來發生的一切像潮水一樣湧上心頭,指下的琴弦也隨着她起伏的思潮跳動,琴聲時疾時緩,婉轉悠揚,一如撫琴人情感的盡情流淌。
約莫過了半炷香時間,從西廂那邊傳來了“嗚嗚”的簫聲,悠悠地與玉綰的琴音相呼應,琴簫相和,顯得十分協調和諧。
任逍遙目光凝重,一旁的小桃也聽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站着。
一曲完畢,玉綰划弦收音,小桃拍手讚歎:“殿下彈得太好聽了!我都聽傻了!”
玉綰微微一笑,她這半吊子的琴技,居然也能被說成好聽,難得難得。瞥一眼任逍遙,他竟也雙目炯炯地站着,剛才似乎也聽得很出神。
這時,玉臨風意氣風發地走進門來,玉簫抱在胸前,看着玉綰笑道:“許久不聽殿下撫琴,今天再次得以聆聽,在下真是欣喜若狂!”
他的確非常欣喜。在玉臨風的心目中,玉綰可是實實在在的“知己”,從風雲客棧初遇時聽見玉綰撫琴,他就深深地覺得這世上除了玉綰沒有人能奏出這樣動人的音樂了。
玉綰很不好意思,她知道玉臨風對樂律有很深的造詣,自己陰錯陽差被他引為這方面的知音,自知很不相稱。
玉臨風道:“這曲子有名字嗎?”
玉綰伸指輕輕撥了一下琴弦,答道:“明月本無心。”
玉臨風輕輕嘆了一聲:“明月本無心……明月無心,安能有情。”
任逍遙笑道:“人心這種東西,遭受的不公一旦多了,自然就沒有了。如果本來就無心,那可不知該怎麼辦了。”
幾個人在這裏說得興起,卻不料院子裏傳來楚妙琳的驚叫聲,聽聲音甚是惶急。玉綰愣了愣,心想這女子莫非並未聽從她的警告,竟然在這樣重傷的情況下還是下了床。
這時房間的窗戶驟然被打開,一個人以敏捷的身姿急速地跳了進來,他放着門不走,卻偏要跳窗戶。
跳進屋子裏的歸海藏鋒確實也有點着慌的模樣,玉綰盯着他,問道:“這是怎麼回事?你有急事嗎?”
歸海藏鋒鄭重其事地點頭:“有。”
玉綰看着他道:“那你快說。”
歸海藏鋒頓了頓,抬起頭看着大家說:“外頭有刺客,殿下,我帶您躲起來。”
一聽他這麼說,房裏的三個人都愣了一下,然後錯愕地看着歸海藏鋒。既然有刺客來了,你怎麼不去拚命擋住,而是跑來報信,要帶主子“躲”起來。
玉綰也呆住了,不過幸好她平素知道歸海藏鋒的為人,但也覺得他這時的做法有點不妥,便馬上問他道:“刺客在哪兒?”
歸海藏鋒遲疑了一下,似乎不願意說,訥訥了一會兒才道:“在東廂房。”
東廂房地方很大,他的回答顯得很模糊。玉臨風反應很快,脫口就問:“東廂哪一間?”
歸海藏鋒看他一眼,慢慢地道:“第二間吧……”
玉臨風馬上着急起來:“那是易南風,楚妙琳也在那裏,他們怎麼樣了?”
玉綰自然也意識到了情況的嚴重,眉頭一皺。目光直直地盯着他。歸海藏鋒道:“楚姑娘正在和刺客打鬥。”
玉臨風朝前跨了一步:“那你怎麼不幫忙?”
問了等於白問,歸海藏鋒道:“我的職責是保護殿下。”
玉臨風差點被他氣死,已經來不及瞪他,或者不願意再跟歸海護衛啰唆,立即轉過身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
玉綰把琴一推,也站了起來,對任逍遙說道:“我們也去。”
任逍遙點了一下頭,兩人迅速轉身出門,施展輕功朝東廂房飛去。小桃湊熱鬧地跑到門口又退了回來,眼巴巴地望着歸海藏鋒,笑呵呵地說道:“歸海大人,我們也去吧。”
歸海藏鋒面無表情,看着門外,丟下一句:“你就在這裏等着吧,哪也別去。”他一甩衣袖,追着玉綰去了。
小桃眨眼看着他走了,自覺顏面無光,她知道自己半點功夫都沒有,跟了去也是個累贅。
楚妙琳正在和刺客打鬥,她跟對手的武功實力相差極大,勉力支撐到現在已是極為困難。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個人靠近易南風,否則易南風就活不了了。
她身負重傷,不顧自己性命,拚死相搏,對手也愣了一下,饒是武功高強,也被她阻擋了片刻。接着,對手像是失去了耐心,揚手一劍便向她胸口刺去。
面前衣袖飄拂,他握劍的手直接被人拍了一掌,踉蹌地歪到一邊。任逍遙揮舞着扇子,衝著正趕來的玉臨風笑道:“玉三,西域一年,輕功練得不錯嘛,我差點追不上你了。”
玉臨風剛好落地,也不管任逍遙是褒是貶,手握劍柄“鏗”的一聲,就將紅塵劍拔了出來。
楚妙琳捂住胸口氣喘吁吁道:“小心點,那是滄海明月樓第一殺手青牙。”
玉綰趕忙向前扶住她,怕她過於激動摔倒。
一見玉臨風,青牙便把楚妙琳放在一邊,衝著他抱拳道:“久聞離殤劍客的名聲,大漠第一,今天在下能領教一番,深感榮幸。”
玉臨風眉頭一皺,也不說話,翻轉手使出紅塵劍法第一式——夕陽晚照。這是他學得最好的一招,雖然還不是出神入化。青牙卻輕巧地擋了下來,嘴角勾起一聲冷笑。玉臨風緊接着連出數招,但卻連青牙的一片衣角都碰不到。
青牙譏笑他道:“紅塵劍法也不過如此,你原來的功夫不錯,何必毀在這套劍法上。”
玉臨風眼皮跳了一下,他平生最恨的就是有人說他師父的劍法不好,這也讓他更恨自己,好好的一套神妙劍法,他卻始終沒有學透、運用好。
他手指一彈,瞬間卻又生生地忍住了。
這一隱忍的動作被任逍遙看見了,他告訴玉綰說:“他剛才是想用玉家的‘佛手玉指’。”
玉綰也出神地看着,玉臨風是堂堂中原江湖三公子之一,他的武功不可能弱,與沈丹青、任逍遙即使有差距也不會很大,然而他卻顯然打定主意不用自己的家傳功夫。
這樣一來他自然就十分被動了。
其實玉臨風本來的武功雖說不能打敗青牙,至少也能跟他斗個旗鼓相當。幾十招不落下風還是能做到的。可他只要一天在西域。就算他被人打死,他也是顧塵空的徒弟,他就只使師父教給他的劍法。玉臨風對師父的一片孝心,在這裏就全然展現出來了。
青牙原本還想羞辱一下這個所謂的西域劍客,不過他很快就看出玉臨風對於他來說確實不堪一擊,也便失去了耐心,眼中凶光畢露,看準對方要害便一劍刺過去。這一劍憑玉臨風運劍的速度是決計無法躲開的,他踉蹌了一下,情況危險至極。
“哼!”任逍遙衣袖一揮,腳步便移了過去,當即對上了青牙,輕而易舉地化解了他這致命的一招。
青牙知道任逍遙的厲害,不過他向來自負慣了,認定憑自己的本事一定能應付。可惜他太高估了自己,幾招下來就分出勝負了。
任逍遙獰笑一聲,直接捏住青牙的手腕,不耐煩地一手打落了他的劍,並把它一腳踩在腳底下。對於一個用劍的武林人士來說,將他引以為傲的寶劍被人放在腳底下踩,比踩在他臉上還要丟人。不得不說,任大爺這羞辱人的手段也太高明了。
青牙自打跟在九娘身邊,何曾忍受過這種屈辱,此刻他面露憤恨之色,冰冷的目光像刀子一樣盯着任逍遙的臉。
可任大爺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見到這種眼神,便毫不猶豫地一個窩心腳踹過去,踹得青牙直不起腰來。歸海藏鋒就在玉綰旁邊看熱鬧,不禁臉上露出了痛快的笑容,不過這個笑容馬上又收了回去。
他是堂堂的皇家護衛,應該鄙視任逍遙的這種作為,任逍遙打倒了對手,再用這種手段羞辱對手未免太過分了。不過……不是也有那麼句古話嗎,惡人自有惡人磨,這個什麼樓里的第一殺手,碰上一個武功比他高了不止一等的惡人,只能算他倒霉吧……
“你那是什麼眼神?”任逍遙露出了標準的惡人嘴臉,“就你,也配敢這樣瞧我?比誰手段狠,是不是?一會兒我就把你手筋、腳筋都根根挑斷,再把你扔到屋后的茅廁坑裏。你不是喜歡瞪我嗎?你瞪,我還可以幫你找竹片把眼皮撐起來。不用感謝我,你就沒日沒夜地用你那雙眼珠子瞪吧!”
玉綰聽得毛骨悚然,低頭去看楚妙琳,卻見她露出了奇異的笑容。
青牙渾身發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不知是被氣的,還是因驚嚇過度。
任逍遙笑得很歡,拍了拍青牙的肩膀,寬宏大量地說:“明白了吧,就像你剛才欺負玉三和那個姓楚的女人一樣,你有實力就是大爺,隨便你怎麼做,他們對你都不能怎麼著。現在好了,你只要叫我三聲任大爺,我就考慮是不是少挑斷你一根腳筋。”
他這完全就是在羞辱了,因為誰都知道,青牙不會那麼做。任逍遙的本性暴露無遺,他要將別人加給他的不痛快百倍千倍萬倍還之。
此時東廂房的氣氛十二分詭秘。
玉綰眼眸沉靜下來,玉臨風死盯着任逍遙,表情冷酷,他的實力,怎麼會變得這麼強大?玉臨風知道任逍遙有很多秘密,就是他自己,對任逍遙也有很多看不透的地方。可是今天任逍遙所表現出來的,完全推翻了對他的印象。至交多年,他以為,任逍遙的武功就算強些,也該是與自己差不多的。
剛才一看,卻是……差太多了。
他跟青牙交過手,當然知道,這個滄海明月樓第一殺手的武功確然高得離譜,放在中原也是首屈一指,而任逍遙,居然就三兩下把人家解決了?
不怪青牙會惶恐,因為他感受到了是什麼樣的力量才把他打敗的。
青牙陡然冷笑了一聲,那笑帶着點陰森,仿若魔鬼露出他的毒牙,青年男子不知哪來的力氣,骨碌一滾從任逍遙腳邊滾到了另一邊。
同時那些高高低低的院牆,忽然浮現出許多人站立在上面,通身肅殺冷冽,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們幾人。
玉綰幾人均心知不對,任逍遙也顧不上去把青牙捉回來,幾人均是一起抬頭看過去。
紅影微霜,彷彿紅蓮徐徐出水,院門外慢慢走進來一位絕色麗人,嘴角噙着笑,手中的團扇輕微扇動,正是九娘。
青牙擦着嘴角的血跡,慢慢站起來,一步一步向院門後退,唇邊冷笑:“你們以為我只有一個人嗎?易南風和楚妙琳這兩個叛徒,樓里早就應該把他們清理了,豈容他們活到現在。”
楚妙琳一看到九娘,先前輕鬆的神色一掃而空,整張臉都嚇得白了。玉綰拍了拍她的肩,儘力安慰着。然後轉過臉,玉綰與在院門口的九娘目光恰好一碰。
九娘笑得燦爛如花:“我的客人們!上次你們匆匆不告而別,等奴家迴轉,竟然都不見了人影。呵呵,莫非是嫌我們滄海明月樓招待不周?”
應付這種場面,行家裏手中就屬任逍遙,當下眾人都看向他。只見任逍遙揮開扇子,亮出招牌式微笑:“夫人的招待自然極好,只是臨時有事,我們也覺得非常遺憾啊……”
九娘抬起衣袖掩面,輕輕地笑了笑,美態畢現。她道:“既然如此,幾位現在也可跟我去,我保證待諸位如上賓。正巧,我樓里走失了兩名夥計,尋找幾日才發現和幾位在一起,幾位就賣個面子,把他們一併交與我吧。”
她說得殷殷關切,倒好像牆頭上站着的那些人不存在一般。這些人能接近院子,卻不被任何人發覺,明顯就是內家高手,九娘嘴上說著“請”,卻是帶了這麼多也許是滄海明月樓中最得意的高手,這個“請”的分量,至少在玉綰眼中,等同於脅迫。
青牙走到九娘身邊,微微伏了一下身。臉上現出極為恭敬的神色。九娘緩緩地轉向他,眼中一柔,似乎在查探他的傷勢。
任逍遙冷眼抱着雙臂,身上有股殷殷凜然之意。到最後也是一笑,道:“這二位不巧都是在下的朋友,不如夫人也送我們一個情面,將這兩個夥計放了。”
“放肆!易南風和楚妙琳既然進了樓,生是我們樓里的人,死是我們樓里的鬼!一輩子都別想逃!”青牙放聲大喝。
任逍遙狠狠地瞪向他:“你才放肆!我和你主子說話哪裏輪到你插嘴!”話音響起時已是甩出手中的扇子,扇子平平飛出,速度不快,甚至有些緩慢的意味,可是青牙轉過身要躲,那扇子卻突然如利劍一樣躥出,“啪”打在青牙的右臉上。
任逍遙看也不看九娘,就那麼彎起嘴角嘲笑着青牙:“怎麼?以為有主子在身邊,膽壯了?”
他這一下可叫狠,青牙的臉被大力打得歪過去,等於正面扯了九娘的臉皮,看來他也看出來,九娘此次帶着滄海明月樓的人來。只要他們不想交出易南風兩人,勢必不能善了。
既然不能善了,那麼無須表面平和,浪費時間裝樣子了。
任逍遙打了人,扭過頭又笑:“生死都是你們的人?你們這是酒樓,還是牢獄?”
這話也正是玉綰想問的,楚妙琳一看到來的那些人就瞬間面如死灰,好像已經喪失了全部的希望,這滄海明月樓,究竟有什麼樣的魔魅?她搖搖頭,心裏有點憂慮。
九娘看見任逍遙這般無顧忌,臉色一變,轉頭望向青牙臉上就要滴出血來的、清晰的痕迹,她捏緊扇柄,吸了口氣,柔柔地道:“無影門主,果然神功蓋世。”
她叫破身份,任逍遙也不驚訝,然而對於始終緊緊跟隨在玉綰身邊的歸海藏鋒來說,卻無異於一道晴天霹靂,他冷厲如電的目光霍然盯向任逍遙!
無影門主!
剛剛那女子說什麼?任逍遙是無影門主?歸海藏鋒心裏瞬間充滿了濃濃的震驚和不解,叫他怎麼能想到,這個和他們一路同行的絕代神醫,居然是那個攪亂太后壽宴殺人如麻的無影門主?
今年的太后壽宴,皇帝君天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壽宴上刺殺的事情壓下,沒有流傳到民間去,但當時拚死的護衛,浴血奮戰的歸海藏鋒也是僥倖才撿回一條命,君天下一直下旨徹查此事,抓住無影門的首領,卻杳無音訊。原來,這所謂無影門的門主是躲到了西域邊疆,怪不得大寧的搜捕總是空手而歸。
歸海藏鋒看向任逍遙的目光變得有些微妙了,他的手本能地靠近身側的佩劍,然後將餘光看向玉綰。玉綰一手抱着楚妙琳,目光卻淡淡地看着場中,輕聲道:“不要輕舉妄動。”
歸海藏鋒大驚!自家主子這平靜的態度,難道是早已知道了……剎那間他似乎冷靜下來,回想殿下常常對“任神醫”不冷不熱的態度,在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解釋。
只是,這位金刀護衛瞬間也出了一身冷汗,他居然放任這樣一個極其危險的人在帝姬身邊,萬一這人想要取帝姬性命,那……
越想越后怕,歸海藏鋒生平第一次,感覺到腿肚子在抖。
玉綰淡淡地看向他,聲音像秋水一樣涼:“拿好你的刀,一會兒如果動起手,你就去幫忙。其他的什麼也不要做。”
歸海藏鋒下巴上掛着幾滴汗,低沉地應道:“屬下遵命。”
玉綰忽然揚聲道:“暖姑娘,凡事依循個等價交換,易公子和楚姑娘都是重傷之身,想來他們即使犯了錯,也當受過了懲罰。這兩位都是我的朋友,如果還不夠,我願意為兩位朋友贖身,請暖姑娘開出條件,只是希望暖姑娘不要再步步緊逼。”
她咬字清晰,聲聲喊的都是“暖姑娘”,竟不像任逍遙那樣再喊“夫人”了。
楚妙琳霍然睜開眼,彷彿突然被人催入了一股力量,目光怨恨又光亮:“趙暖荷!你心狠手辣,不給任何人活路,只是仗着樓主不在,你就興風作浪,將樓里攪得烏煙瘴氣不說,十幾年間,你說,你害死了多少條人命!有本事你就一直胡鬧下去!樓主一定不會放過你!”
九娘眯着眼緩緩撫弄扇子,聲音又緩又柔,抬頭看着楚妙琳,問道:“樓主?你們有多少人見過樓主?竟然學會抬出樓主壓我?”
“就算我們都沒有見過樓主,滄海明月樓也不是你的!”楚妙琳拼了命,話裏帶着一抹嘲弄,狂笑道,“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如果你不是樓主的侍女,還有多少人願意聽你的?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過一介侍女,真以為自己是枝頭上的鳳凰嗎?我呸,我跟遠鄉兩人今天就算被你這個小人逼死了,你也休想得到便宜!”
這一番話真是聞者震驚,聽者變色,楚妙琳眼見自己已活不成,這麼久以來受的欺辱羞惱全部湧上心頭。她便一心想着羞辱九娘,說話毫不留情,字字句句都像當眾扇九娘耳光。把這高高在上統治滄海明月樓的女人說得醜陋加不堪。
楚妙琳說完這些話,一口血噴出,受傷的五臟六腑終於崩潰。
玉綰見她這凄慘的景狀,已是束手無策,當務之急也只能封住楚妙琳的胸前穴道,止住鮮血失控地流出。要是失血過多,總免不了一死。
九娘的神情,雷打不動,都是柔和淡然的,她往前走着,一點也不看楚妙琳,直盯着任逍遙說道:“任逍遙你這樣強出頭,真以為自己是大爺嗎?”
任逍遙搖頭道:“你以為帶着這些人,就能阻攔我嗎?”
九娘悠悠地瞥向他,眼含桃花,微微眯起:“你忘了我呀!門主,他們不能,我能。”
“門主固然神功蓋世,但也不要託大了。”
九娘霍然合攏扇子,雪亮的銀墜蕩來蕩去,任逍遙望着她,心下也凜起來,這個女子不簡單,他倒不敢有輕視之心。
九娘忽然大喝:“滄海明月樓的人退下!”
她這一喝,原來圍得比較近的人,紛紛收攏身形,整齊劃一地退到院牆那裏,這樣看着,整個院子在磚瓦牆內,像是又被圍了一層人牆,而且這層人牆還是由個個絕頂高手組成的,真真是固若金湯。
任逍遙嘴角帶一抹笑,眼中卻像深淵藏着厚厚的冰霜,他微一揚嘴角:“看來今天我要犯一個打女人的戒了。”
九娘的下頷線條繃緊,她眼中沒有任何情感。忽然她一翻手,一根細而閃亮的絲線躥了出去。這正是她取人性命如入無人之境的絕殺武器——銀絲,銀絲狠絕凌厲地沖向任逍遙,沒有千迴百轉,沒有女子的妖嬈。
任逍遙眼中豁亮,他施展輕功躲開。在空中低頭看着九娘,聲音響亮地問:“這絲線不是你的吧?上面凌厲的氣勢,根本不是屬於你這個女子的。”
九娘柔柔地道:“是不是我的有何區別?反正現在都是我操控它取你的命!”
任逍遙不再說話,忽然全神貫注地對着面前已然向他衝上來的女子。
滄海明月樓的人冷眼旁觀,果然都沒有再上來。他們的眼裏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敬畏,九娘都出了手,哪裏還需要他們再動。
這樣的過招,讓玉臨風和玉綰也有一絲擔心,也許這裏的人加起來,也無法傷及任逍遙,可是九娘一個,卻已然夠了,有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任逍遙就無法了。
他對其他人的蠻橫,也是因為本身實力凌駕於他人之上,沒有這個先決條件,他就算再狂妄也會有所收斂。任逍遙的眸光漸漸變沉,九娘的實力超過他的預計,纏鬥了半晌,他忍不住在心裏罵了一聲,該死,如果再過久一點,他的力量恢復得多一點,哪還能有機會出現這樣的被動……
九娘眼裏露出一絲笑意,她猛地從任逍遙左邊飄過去,任逍遙腳下一頓,自然地滑向另一邊,輕輕地落到了院門的地面上。
他靜靜地看着九娘,九娘此刻站在他之前站的位置,面前就是楚妙琳和玉綰。
許是感受到危險逼近,楚妙琳的眼睛再度睜開來,含着恐懼緊緊盯着九娘。九娘沖她微微一笑,緩緩地說:“如果我是你,就不會把希望寄托在虛幻的樓主身上。”
這句話讓楚妙琳的身體忍不住輕輕地發抖,她竟然瑟縮了一下,向玉綰懷裏躲了躲。
九娘道:“畢竟樓主只是一個幻影,難為你們,這麼多年心裏還有他的位置。”
“樓主就是樓主,不管過多少年,他都會在那裏。樓里的人見不見得到他,都是一樣。”
突然說出這句話的竟然是玉綰,她懷中抱着楚妙琳,眼眸如霜雪,深沉地盯着九娘。
九娘一瞬間怔忪了,她的手竟有些控制不住地想往前伸,腦海中也有些混沌,指尖發著顫,她不明白,這個矇著面紗的少女,為什麼會有一種如同樓主身上的氣質?
楚妙琳雖然不對自己的命抱有希望,但想到易南風,仍是不禁浮出一種生之無望的凄惶,她喃喃地叫着:“樓主……”
九娘轉頭看她,目光一亮,笑起來:“你叫也沒用……”
可是,就在她話音未落的時候,空氣中驟然飄來一陣寒涼,靜而無聲,只有突然而至的刻骨的寒冷,瞬間瀰漫了整座院子。
在這樣的天氣,論理不該有這樣寒冷的氣息,好像雪山亘古不化的冰雪透出的感覺,院子裏的每一個人,剎那間都被這樣的徹骨涼寒怔住。
天空中,似乎隱隱飄起極雅淡的音樂,流光溫柔,悠悠脆響。一頂美麗的轎子,通身雪白,從空中,被四個皎潔的身影抬着,如秋華盛盡的落葉,清幽幽地落在院中。
轎子的流蘇也是雪白的,悠悠地飄蕩在空中,讓人感覺轎子像是來自久遠高山上的雪域,冰冷卻又純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