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酥餅
次日清早,采苓梳妝打扮妥當之時,已是辰時初。
暫替家童之職的帶刀侍衛們拿着笤帚在院中掃雪,一招一式頗有章法。
采苓駐足,欣賞了一會兒他們的身輕如燕、踏雪無痕,忍住要拍手的衝動,將湖水藍斗篷的帽子拉起來罩着頭,妄想從他們身邊不露痕迹地走過。
她要去膳房拿點東西,然後趕去桃花谷。
膳房在大堂的右側,遠遠能聽見堂內陶陶喋喋不休的聲音,她已經刻意繞行,卻必須得從大堂前經過。她躡手躡腳生怕驚動了堂內的人。
“屬下參見大小姐。”眾侍衛忽然放下笤帚,拱手齊聲道。
她也拱手,壓低了聲音道:“大家不用講這些虛禮。”
“我道是誰呢,這般鬼鬼祟祟的。”陶陶興高采烈地從堂內出來,輕輕勾住她的帽檐,將她漸漸揚起怒氣的一張臉露了出來,俯在耳畔道,“大姐,你既已經起身,為何不來同弟弟妹妹們一起用早膳呢?難道你是生了姐夫的氣。”
采苓瞥他一眼,又將那斗篷帽戴好:“既然早膳已經準備好,那姐姐我吃了再走不晚。“
“要走?你要去哪兒?”陶陶連忙追問。
她並未回答,還踩了他一腳,見他痛得嗷嗷叫,不禁露出笑臉。
進屋時自有人來接斗篷,帽子揭下時,那笑容還掛在臉上,與坐在主位上的沈牧遲目光相接后,這才收了笑和目光,坐在萋萋身旁。
“大姐。”陶陶蹦回來,“你昨晚回來后已是深夜,弟弟我正擔心你,想去同你說說話,卻見你同漫雲在膳房裏忙碌至子時,還以為今早會有什麼驚喜等着我們。剛才我去膳房一頓好找,除了他們做的這一桌子菜,啥都沒有。“
采苓笑道:“自然是藏得好好的,不會讓你這小耗子發現了。“
“可惜呀……”陶陶裝出些許悲傷,“姐夫來了后,大姐再也不疼愛我這弟弟了。”
“你……”采苓快要被氣炸了。抬眼一看,沈牧遲舉着湯匙喝粥,卻依舊能夠看到其薄唇輕輕勾着。
“本來嘛,你自己說說看,這些年裏,啥時候見你親自下過廚?”陶陶嘟着嘴。
“你……”怒氣被內疚抵消一半,“那杏仁酥我給你留一碟,待會兒到膳房去取。”
“誒。姐姐真好。”陶陶愉快地吃了口饅頭。
正此時,穿着水綠襦裙、雲髻輕挽的女子由侍女攙扶着款款邁過門檻,走到沈牧遲跟前,盈盈一拜,“少主。”
采苓怔忪,雖是在關外,那主位上坐着的到底是君上,她剛才大大咧咧笑鬧中就一屁股坐下了,到底不如良明月知禮,不禁微微嘆了口氣。
陶陶用胳膊肘碰她,她才反應過來,應當站起來,等良賢妃入座后,他們才能坐下吃飯。
屁股已經離開凳子了,她忽然將手中饅頭一扔,轉身要走。
陶陶一臉驚悚地看着她,伸手拉住她的衣角。
“我去膳房裏拿點東西。“她胡亂編了個謊話。
良賢妃雖是未央宮的主子,可這裏是北國宋府,她的身份乃宋家大小姐嫁給了長安的姜姓商賈,如今姜商賈來此找正妻還帶着個小妾,小妾落座時讓正妻站起身相迎,那是否還會讓她當眾行屈膝禮?
傳出去,她可還有半分的顏面?
這些事在未央做的行雲流水,從來不曾有過半分的微詞。
可是如今,她居然想為宋苓苓爭一口氣。
“苓姐姐且慢。“嬌柔的聲音由遠及近,轉頭時,美目盼兮的女子已經行至跟前,她原本微微高過采苓一點,此番居然只到她胸口位置,原是她已經屈膝行了禮:”妹妹給苓姐姐問安。“
采苓再次怔忪,呆若木雞般垂眼看着身前的女子,那一頭烏黑柔亮的青絲,以及雲髻上一隻垂珠梅花金步搖。就那麼怔怔不語地看着,直到陶陶再次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
“明月,你快快起身。“她回過神來,連忙半蹲着身子去扶。
相比明月的知書達禮,自己實在是太過小氣,登不了大雅之堂!她暗罵了自己一句,愧疚難當地遊走到膳房。
可將那盒杏仁酥自櫃中拿出后,所有的陰鬱便煙消雲散了。
這可是她親手做的糕點,雖然漫雲幫了很多忙,到底是她的第一件作品,希望小牧童會喜歡。
留下一碟,讓侍衛在她離開後端給陶陶,然後悄悄溜到府門口,跳上馬車速速離開。
嚴冬天氣,桃花谷四周的山丘上已是白雪皚皚,那人卻坐在被冰封住的湖邊垂釣。
采苓手提食盒,忍着笑意,尚在思量該不該前去打擾郁墨言。
“既然來了就過來坐坐。”湖邊的六角廳的石桌上,有他溫的一壺酒。
“不喝?”他為她斟酒,她卻難得的踟躕。
“能與公子對飲,真是求之不得。怎會不喝呢?”她笑容燦爛,舉杯就要飲盡。
“等等。“他將她手中的酒拿走,看了一眼她蒼白的面頰,“是否月事不凈?”
“這……”登時紅透了的面頰在漫天的風雪裏好似一朵怒放的山茶,腦子飛快地轉,若是老實說該不會神醫就出手相救了吧?但是她雖從來不拘小節,這等婦人之事依然是羞於開口的。
“每月持續幾日?“他一隻手抓住她的手腕,另一隻手的兩根手指頭已經覆在她的脈搏之上。
“難說。有時候十日,有時候半月之久。比如今次吧,就還不錯,斷斷續續十天,今日才幹凈了。”她依舊是不想放棄治癒的機會。
“還不錯?”他蹙眉瞧她一眼,反問。
該死!神醫都蹙眉了,她是病入膏肓了嗎?真是欲哭無淚啊,若是不讓他看興許還能苟活上一二年。這麼一來,她是需要交代後事了嗎?
他放了她的手,示意她坐在石凳上,她的心弦綳得緊緊的,幾乎是跌坐而下,聽到他道:“無妨。一日兩次按時服藥,一個月後便可痊癒。”
是會痊癒的嗎?
她登時跳起來,恨不得立即抱住他一陣狂拍。
太醫局的小師傅束手無策,當她終於做了四品女官,有機會找更資深的太醫看病,他們也都說此乃疑難雜症,她也就放棄了,想着要是生不出孩子也沒什麼,反正連個夫君也沒有。
如今這麼大的問題居然被他輕而易舉就能解決。
“神醫、神醫、真是神醫!”終究男女有別,是不敢將他抱住的,只圍着他蹦蹦跳跳轉圈圈。
“帶了什麼?”他濃眉舒展開,唇角彎彎,看着她放在桌上的食盒。
“杏仁酥。”她心想也沒帶什麼可以表示她內心的感激之情,杏仁酥本就做的多,給他吃幾塊也好,便取出一碟糕點放在他跟前,“吃吃看。我親手做的。”
他才嘗了一口,她連忙湊過去問,“怎樣?好吃嗎?”
他眼中滿是笑意,緊緊盯着她,一口將剩下的大半個吃了,“嗯,好吃。“
她滿意地笑了,對方又指着亭外臘梅樹上的落雪:“茶壺茶葉都給你備好了,去集雪煮一壺茶。“
“是!“采苓揚眉笑開,手提玄鐵水壺到亭外收集葉子上的落雪。她收集得十分認真,生怕錯過了離花朵最近、最潔白的落雪。
亭子裏的人不忘朗聲告誡:“別盯着雪看太久,小心雪盲。“
雪盲是什麼?她不懂,只照做,抬眼看向遠方。
極目處,一抹墨色身影策馬而去,轉瞬已經隱在大山之後。
這冰天雪地路這樣滑,竟然還有人敢騎馬?
她心道,垂下頭繼續收集雪。
裊裊茶香里,他還是問了:“如何會患此症?“
“有次那個造訪時,不小心落了河?“她埋頭喝一口茶,不敢看他的眼睛。
“哪條河那麼不幹凈?“冷冷的語氣,明顯對她的敷衍不高興。
誰都可以騙,郁先生絕對不行。
她不知為何在心底暗自生出這樣一句話,自覺好笑,卻坦然自若地將當初浣衣局的遭遇講了一遍,說到最後,不禁自嘲:“想我府上雖不是皇族侯門,卻也是簪纓世族,怎會看中那件小小的披帛還有紅糖水呢?所以正應了那句話:魚游淺潭遭蝦戲。不過沒關係,自那以後,我便在浣衣院裏立足,別人再不敢欺負我了。“
“不敢?“他不掩輕蔑之色。
“好啦。”采苓擱下茶杯,“是不捨得。”
他輕輕一笑,將茶杯往她跟前一放,等着她再倒茶,“那麼此次又因何而悶悶不樂?”
他不去做名醫,做個探子可好啊?
采苓心道,轉瞬一想難得有人願意聽她吐露心聲,便幽幽道:“我夫君,你也見過,也沒什麼特別優秀之處,可我就是忍不住喜歡他。去年我嫁人時相比別的姑娘已算年齡比較大,可是能夠嫁給他別提有多高興。“
“可是只要我們在一起就會橫生事端,所以我便將要與他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念頭全都抹去了,來到這千裡外的地方。“
“誰知道他也跟來了,往日都是我追着他跑,哪裏想過有一日他會為了我遠道而來。我高興極了,還說是一萬分的高興,可是後來我才知道,與他同行的竟然還有他的愛妾。“
覷一眼郁墨言,見他仍仔細聆聽,便繼續:“原來他來這裏也不過是有任務在身的,是我又自作多情了,實在是難堪。”
郁墨言問:“那任務可是與我有關?”
她苦笑:“沒錯,的確是與公子相關。府里的老祖宗染疾,吃着各種名貴的葯吊著,暫時安穩,可仍盼着能藥到病除。”
墨言再吃了一塊杏仁酥,說得雲淡風輕:“這些你都同我說過了。當初我以為是你編的,如今既見你如此可憐,我去便是。”
采苓一雙眼睛瞪得圓圓的:“別急着做決定。你再仔細想想。若是去了,恐怕今後再回不來桃花谷。你這閑雲野鶴、姜太公釣魚般的生活真的過夠了?“
“過夠了。“他這樣回答。
竟然這麼容易就完成了任務?
采苓緊緊盯着郁墨言,見他言之鑿鑿不像是開玩笑。
她又捏了捏自己的臉,很疼,也不是在做夢。
她嘆了一口氣道:“你該不會是看上我了吧。”
他微微一笑,低垂眼睫,沒有回話。
她竟然被自己的一句話逗笑了,呵呵的停不了。
過了一瞬,才正色道:“我素來敬仰郁公子才華,所以那次無論如何也要力證你的清白,其實並非是為了幫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幫我自己。第一,我不忍心眼睜睜看着敬仰之人受罪,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點,我的畫閣里還存着不少幅公子的畫作。”
“除了山水可有花鳥圖?”他的重點又偏離了。
“不多,有個三卷吧。”她想了一想。
“拿去燒了吧。“他眉毛都沒抬一下。
“憑什麼?我還指着賺大錢呢!”采苓忙不迭道。
“難道你不知道嗎?我只畫山水從不畫花鳥。”他冷冷道,“另外,你今年壓價可壓得還愜意?”
笑容僵在臉上,小臉一陣紅一陣白,額前被寒風吹亂的髮絲來不及撥去,彷彿是走火入魔了。
她連忙轉過臉去,不敢再看他。
原來這一切早就被他洞悉了,他知道她是京城墨淵閣的東主姜采苓,便也知曉來請他的是當朝聖上。
可是即便如此,他還是願意前往?
“郁公子不必這麼快就做了決定。再仔細思考兩日不晚。”
她雖在想原本冷冰冰的他是不是吃錯藥了,為何忽然就對她溫和至此,可是她還得勸他仔細思量,畢竟這是她敬仰了許久的郁先生,她原先愛他的畫,相處后又喜歡他的儒雅和風度,並且深深膜拜他的醫術。
“宋姑娘……“遙遙走來的楚茨牽着小川,揚着手招呼她。他們身後跟着被人揍青了臉的小牧童。
“姑姑。”不愛說話的小川,輕聲招呼她。
“小川乖。”她蹲下身子,攬她入懷。
“你可給我帶了東西來?”小牧童昂着頭。
采苓瞧一眼他鼻青臉腫的模樣,忍住笑,連忙將一碟杏仁酥遞到他手中:“我給你帶了杏仁酥,感謝你上次出手相助。可沒有食言。“
小牧童連忙抓起一塊放到嘴裏,“呸……“還沒咽下,便吐了出來,”沒味道,還有些苦呢……“
她這才想起來,好像是忘記放糖了,一臉的歉意。
“小孩子吃甜食不好!”她強辯道,又朝着郁墨言問,“是吧,神醫大人。”
“對。”他還挺配合,笑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