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喜事
原本是一人前去桃花谷,回來時竟成了三人。
采苓其實只是聽楚茨說屋子裏死過人所以總是怕得很,晚上總睡不好覺,便禮貌性邀請她到宋府來暫居,誰知道她拿着早就收拾好的包袱,不知道多開心。
因為心疼小川,便求了郁墨言讓小川也跟着她姨娘到宋府來做客。郁墨言也很爽快地答應了。
於門口外剛下了馬車,楚茨一隻手牽着小川,一隻手抬起來指着巷子裏高懸的數排梅花燈:“真是美妙絕倫啊!這些燈是姜公子為夫人點的嗎?”
采苓牽過小川,“應該不是吧。他愛妾昨晚剛到,興許是為了迎接她。”
“還真是幸福的人呀。”十八歲的姑娘尚未出過懷遠縣,對外面的世界滿是好奇。
“嫁對了人每時每刻都會幸福的。”采苓笑着回望她,畢竟陶陶這樣細心又純良的夫君可是打着燈籠也尋不來的。
“姜夫人難道是不滿意自己的姻緣?”楚茨連忙追了兩步。
“此話怎講?”采苓問。
“夫人的眼中滿是傷感,沒有被人呵護的女子們應該有的那種氣勢。“楚茨很直接。
“或許你說的對吧。不過我眼中可不全都是傷感,我的意氣風發你是沒看見。“采苓嘴硬,說完后又對小川露出一抹雲淡風輕的笑容。
噔噔噔……
四匹良駒急急奔來,采苓還來不及回頭看,便見到一臉嚴肅的陶陶匆匆忙忙從院子裏跑出來,采苓抓緊了小川的手,連忙問:“何事?“
陶陶正要回答,黑衣侍衛已經拱手稟報道:“啟稟少爺,屬下們找遍了方圓五十里之地,未見少主行蹤。“
“未見他行蹤?“采苓不自覺露出一抹苦笑,“那麼大的人還能走丟了不成?興許是去參觀名勝古迹了,待會兒總會回來的。”
“這可開不得玩笑!”陶陶急的上半身左右擺動,“少主今晨出門后一直未歸,她都急哭了。”
采苓知道“她”指的是良明月,如今他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良明月,皆以“她”代指。
“你仔細說說。晨間怎會一個人離開了,是怎麼離開的?”采苓正色問。
“此事還要從你那盤杏仁酥開始講起,那可是本少吃過最難吃的杏仁酥。”陶陶見了她,忽又覺得內心多了幾分安定,說話也慢了些。
“講重點!“采苓輕叱。
“少主與我恰恰相反,好像還挺喜歡你的杏仁酥,一口氣吃了兩個。吃完后,讓我去將你找出來,可本少這才從家丁口中得知,你居然自己駕車去了桃花谷。你也不是第一次如此,不帶着我們私自前去本少覺得也沒什麼。”
“可是,本少剛轉過頭,那位爺就不見了,追出府門外,只看到一抹墨色身影騎在馬上越行越遠,剎那間已經不見蹤影。”
原來不是眼花!原來真的是他!居然在冰雪路滑的山路上騎馬,不要命了嗎?
她一句話沒有,只將小川的手交到楚茨的手中,躍上一匹紅棕色的馬,拍馬疾行。
寒風凜冽,她來不及拉上斗篷的帽子,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她只緊緊看着前路。
腦子雖轉得飛快,卻不知道該去往何處。
從桃花谷一路駕車回來,她怕雪天路滑,所以行得極慢,一路上也沒瞧見任何的異樣。路過梅林,好像是有一兩匹馬拴在大樹旁,或許他是去了梅林?
去梅林的一路雖然不似入桃花谷一般曲折陡峭,可畢竟也是鄉間小道。她知道應該勒馬緩行,可兩條腿還是不聽使喚地夾了夾馬腹。
不過是藉著頭頂的明月照下的微光以及這匹良駒識途的能力,她好不容易才到了梅林。
沿途一路陰冷已不願回想,只躍下馬背,望着婆娑的重重樹影,心中早就咚咚如擂鼓。
是怎樣的人才敢夜裏闖入這片森森的花海?
太冒險了,還是離開吧!
至少去半山腰的觀景亭里找上一找?
腦子裏兩個聲音碰撞在一處。她拔腿就跑,闖入密密的梅嶺。
那一路雖靜謐卻不時傳來呼嘯的風聲,一大塊冰凌從大樹枝椏上掉落,剛好落在她的頭頂上,她嚇得腳下一滑,從山坡上摔下,爬起來后仍是朝着觀景亭的方向跑着。
她不知道,當她跑到觀景亭里,是否真的敢對着寂靜空山大喊他的名字。可是她決意要試一試。
怪只怪一聽到他有危險,就控制不住自己,若是因此而喪命了那就算了,反正此生也不過如此。
空山幽谷,她半個身子朝前仰着,一遍又一遍地喊:“沈牧遲……沈牧遲。“
“你要是聽見了就回答我一聲……”
直到山下的兩戶人家,陸續點燃了油燈,點點微光在夜色里閃爍如遠星。她知道,若是再喊,村人便會拿着火把棍棒前來找她算賬,這才頹喪地跑出了梅林。
幸好那匹馬還在,她躍上馬背,輕拍馬屁股,回去一路就應該更加仔細地搜尋,千萬別錯過一點點的蛛絲馬跡。
這一路行去,當她回到懷遠城時已經是亥時末。
她在城門處站了一會兒,極目遠眺,脖子已經酸痛也總不能望見想見的人,便牽着馬慢慢走進城門。
南市的麵攤就在不遠處,她瞥了一眼,昨夜兩人對坐吃面的溫馨場景在腦中快速閃過,心中一陣酸楚,不禁轉過眼去。
“大小姐……”有人在叫她,她識得這聲音,正是良明月的隨身侍女。
回頭時,這名女侍以及兩名黑衣侍衛正興高采烈朝着她招手,如此看來,沈牧遲應是安然的,一顆懸着的心慢慢回到原位,正要上前打探清楚。
侍女跑到她跟前:“大小姐可得知了這天大的好消息?”
采苓牽着馬往麵攤前多走了兩步,在戰場上驍勇無雙的人不過是在外多停留了幾個時辰,如今安全回來也不算是什麼天大的好消息。
麵攤的竹棚外為了遮蔽風雪,又垂下一圈布幔,一時間竟然看不清裏面的情況,她唇角一勾:“是何好消息?”
“我們家小姐她……“侍女才剛剛開口。
“苓姐姐?”悅耳的聲音從后響起,回頭處,見良明月踮着腳正為墨色勁裝的男子披着裘氅。
“小姐,您如今萬萬不可踮着腳。“侍女匆匆跑到他倆跟前,低聲道。
良明月嬌俏的小臉上登時佈滿紅霞,輕瞥了一眼身旁的男子:“少主……”
“沒錯。你如今應當保重身子。”沈牧遲微微帶着笑意,昂首站立,是采苓喜歡的意氣風發的模樣。
“姐姐還不知道吧。”良明月轉頭看向一臉懵懂的采苓,終是害羞,又瞧了眼隨身女侍,女侍瞭然開口:“今晚少爺久久不歸,我家小姐急暈了,隨行大夫連忙診脈,誰知道確是天大的好事!“
“是喜脈?“采苓問。
“嗯!“良明月笑若桃花,”姐姐可為少主與我高興?“
采苓笑着點了點頭:“嗯。很高興。恭喜你們!“
“謝謝姐姐。如此一來,明月終於能盡自己的一份力為少主分憂了。“良明月拉着沈牧遲大氅的一角,掩不住的嬌羞。
“確實是很好!“采苓覺得漫天鵝毛般的大雪彷彿糊作一團,漸漸看不清楚了,這該死的淚水啊,可千萬別在這關鍵的時候落下來,”天色已晚,我先回府。你們也多加小心。“
她轉過身子,輕輕一躍,已在馬背上。
因是背對着他們,她並不急,只將斗篷的帽子拉起來遮住頭,才拍馬狂奔。
懷遠城不大,很快就跑到了府門口,留守的侍衛說小少爺和二夫人兵分兩路去找少主,也不知找到沒有。
她告訴侍衛已經找到了,不時人就會回來,不消擔心。
那侍衛登時騰上馬去,她問他要做什麼,對方只答要去通知小少爺。
她扔了馬鞭,就地坐在府門口的台階上,這樣無頭無腦的找人真是可笑,如此這般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頭。
小時候看過的話本上說緣分都是刻在三生石上的,不是他不來,是時候還沒到。她與沈牧遲十歲前就都認識了,歲月如歌,時光荏苒,連賜婚和同房都經歷過了,卻還是素來無緣。
若是有緣,為何十里梅嶺來回尋找,尋不到他半點的蹤跡?
若是有緣,為何在城門一側矗立那麼久,等不到他策馬回奔的一點點身影?
若是有緣,城南的麵攤,首先將他尋到的人就該是她,而非良明月。
工部員外郎的么女明月,聽說打小是在父母的呵護長兄的疼愛中長大的,雖不不是世代簪纓的大家族,卻也是鐘鳴鼎食,詩詞書畫無不精通,為人處世莫不被人稱讚。
令她這樣倨傲的人都自愧不如的美貌女子,為他生下整個王朝都翹首企盼的第一個皇子,該是多麼完美的事。為何她的心中會酸酸的?
長長巷子裏還點着燈火通明的梅花燈。
她抬頭望着漫天飛揚的鵝毛大雪,覺得還是在喧鬧的長安城裏,坐在東喜樓的窗前喝一壺洛日紅賞一夜雪景比較安逸。
忽然,腦海中回想起郁先生的話:別盯着雪看太久,小心雪盲。
遂收了視線,將頭埋在兩腿之間,厚厚的兔毛帽子扣住整個頭,彷彿陷入一場虛幻的夢境,靜謐的街道上沒有一點聲音,淚水就那麼不爭氣的落了兩行。
車輿來時,劃破寂靜,她想要站起身來,才發現眼淚還沒擦乾,幸好有帽子遮住,待會兒只消若無其事拍拍身上的落雪便好。
極輕的腳步聲才不過響了兩聲,帽子就被人揭下,她不耐煩地抬起頭來,見沈牧遲就站在跟前,正居高臨下看着她。
四目相對時,她漸漸露出笑顏:“我駕馬到底是不行,才回來一瞬,你們的車就到了。以後還得多練練。“
說罷,已經推門入府。
采苓回到房中,頹然坐於床榻邊片刻,漸漸感到右腿膝蓋下陣陣刺痛,低頭看一眼,也不知是何時摔破了皮,點點鮮血浸透了裙擺。
她連忙去柜子裏拿金創葯,正在翻找,房門被人一掌推開。膽敢如此推門進這“宋大小姐”房間的,出了那京城來的“姑爺”還能有誰?
“少主。我如今着實沒有心思同你閑話。一切留待明日可好?”她強壓住怒火,盡量讓語調輕柔。
“是不是在找這個?”他站在門口,手裏拿着一瓶寶和林的白玉膏。
她回眸,想了片刻,還是決定做回好漢別去吃眼前的虧,走上前去:“你怎知我正需要此物?“
她已經攤開手,放在他的跟前,他卻不鬆手,沒有要給她的意思。
難道說還得跪下來謝恩?心中閃過這樣的念頭,她只將其一盆水澆滅。
寶和林的白玉膏固然是好,可是她這點擦傷用最普通的金創葯就行了,實在不用勞師動眾。況且本就是膝蓋受傷,怎麼跪?
正要轉身回去繼續找,他小巴微抬指着床榻的方向,示意她前去坐好。
她將信將疑照做,他很滿意地露出一抹微笑,走近了蹲下身子,蹲在她的裙邊,將那百褶裙往上掀開,又把右邊的褲腳也挽到膝蓋,認真看了眼傷口,才道:“血都從裙子上浸透了,你當我沒長眼睛。“
原來他早就看見了呀。她還在想為何自己起先一點也沒感覺到,難道是痛覺出了差錯?早知道應該早點止血。
他手上抹了冰涼的膏藥已經極輕柔地塗在她傷口處,微微的刺痛令她娥眉輕蹙,他沉聲問:“冰天雪地的為何要騎馬出門?”
“練騎術唄。不是說過了。”她抬着頭,不敢看腳邊的他。
“陶陶跟我說,你去找我了。”擦完葯,他從懷裏拿出素白的絹布,將她的傷口細心包紮起來,褲腿也放下來了。
“沒錯。“她忽然插着腰道,”明明知道自己很重要,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嘛?你知不知道要是你出了一點點的事,我們全部都要掉腦袋!“
“沒那麼嚴重。“他揚起衣擺,同她並肩坐在床榻一側,“我擔心你,便去桃花谷看了一眼,見你與郁墨言相談甚歡,我心裏很難過。但是仔細一想,你素來不拘小節,同陶陶打打鬧鬧,同十三叔更是情誼匪淺,同京城裏許多公子有瓜葛,若是每件事都生氣,我恐怕早就被氣死了。”
“少主大人!東西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什麼叫同京城裏許多公子有瓜葛?男女授受不清,被你這樣污衊,以後本姑娘還要不要出去混的?”采苓斥責了他一句,心中才舒坦一些,又問:“既是沒有生氣,那後來去哪裏了?為何這麼晚才歸來,還去外面躲着吃面?”
“什麼叫躲着吃面?辦完事餓了,剛好經過麵攤就進去吃了碗面,有何不可?”沈牧遲往她身邊挪了挪。
“東喜樓那麼好的酒菜你說沒你府里的廚子做得好,光喝酒不吃菜,非要回去用晚膳的時候你都不記得了啦!居然吃那破麵攤的破面!”采苓氣不打一處來。
“還不是你帶我去吃過的。”沈牧遲的一隻手已經搭在她的肩膀之上。
采苓稍消了氣,忍不住問:“到底是何事令你如此上心?”
一絲陰雲浮現在他的眼眸中,很快便消失不見。他攬着她雙雙躺倒在床榻上,笑容蕩漾在俊顏之上,輕聲道:“國之機密。”
“不想說就別說了。這鳥不生蛋的地方能有什麼國之機密!“她冷冷覷他一眼后,忽正色道:”我倒有件事要請少主大人幫個忙。“
“說。”他朗聲道。
“往後可否別叫我‘小四’,容易與明月混淆。況且普天之下排行老四的人何其多。“
“那我以後叫你什麼?“靜默了片刻后,他問。
“宋姑娘吧。宋姑娘挺好。“她笑道。
“姜氏。“他忽然道,“我與明月並非你想的那樣,自她入宮時我便同她說得很明白,我不過是用她做個幌子,使得老祖宗放心。老祖宗畢竟已是古稀之年,我不忍心再令她擔憂。你應當能明白。還有……我向講給你聽,明月生辰那夜,我批閱奏摺批到深夜,怎會去安放什麼明燈,一切不過是雲鶴的主意。“
“你同我說這個做什麼?“采苓閉上眼睛,”那話就當我沒說過。往後你愛怎麼叫怎麼叫,除了‘姜氏‘。“
他滿意地一笑,將身旁之人緊緊摟在懷抱里,也闔上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