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梅林
那一處紅梅林,位於前往桃花谷的必經之路上。
之前聽興隆客棧的掌柜介紹此地為懷遠縣最時令的遊覽聖地,正是賞雪景的最佳去處。
陶陶曾嚷着要去,她一直拖着,如今沈牧遲既然來了,當然是時候將心愿了一了,再去叫陶陶一同前往,他卻左右推辭。
采苓撇撇嘴,對端坐於車內的沈牧遲道:“不知道他這是怎麼了?只說有要緊事辦,說什麼也不肯同去。”
沈牧遲揚起一抹笑容:“由他去。”
午後雪停,梅林內繁花似錦、銀裝素裹,遊人往來如織。
因素來知曉沈牧遲不喜歡人多擁擠之處,正有些懊惱,低頭看着對面的雲靴紛沓而至。
他輕輕將她往懷裏一帶,低聲附在耳畔道:“小心。”
迎面擠過來的男子手裏拿着梅花的斷枝,飽含歉意地笑了笑。她靠在他的懷裏,成功避過那截枝椏。
“沒想到這裏遊人如此多。從前路過時可沒見過這麼多人。”采苓抬眸望着沈牧遲,“要不我們還是先走。我還有好的去處。”
“我只是在想你為何會選這梅林。”他低垂着眼睫,眼中除了白雪和梅花,便只有她。
到底是不滿意的吧?采苓心中正沮喪,不知如何回答。
“現在不怕花粉了嗎?大好了?”他只問。
她呵呵笑開,“是啊!這事兒我自己都給忘了。”
登時跑到一顆紅梅樹前,深吸一口氣,寒冷刺骨的空氣令風寒之症尚未痊癒的她又咳嗽了兩聲,沈牧遲連忙走過來,輕撫她的後背。
“沒有打噴嚏耶!“她高興到手舞足蹈,”也沒有流眼淚。太好了,我再也不用怕聞不了花香了。“
“像個小孩子。“沈牧遲也笑着,將她的披風再攏得緊了些,“切莫再受寒了。”
她低着頭看着那一雙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在她胸前整理衣衫,不免羞澀,緋紅的臉蛋堪比朵朵紅梅花兒,他瞧見了,輕輕搖了搖頭,微微笑着,她就更加不知所措。
“想去那裏嗎?”他轉身指着山腰上的六角觀景亭。
“嗯。想去。”她連忙點頭。
“走吧。”他的一雙手垂下來,右手指尖輕輕勾住她的手指,她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左手五指連同那手掌都被他緊緊握住,火熱的溫度從指尖傳到心上。
一時間,她臉上的笑容彷彿被霜雪凍住,就那麼一直保持着。
原來幸福並非家財萬貫、錦衣玉食卻無人相伴,幸福是在這漫天冰雪的北國,紅梅綻放了滿目,被人緊緊拉住手指頭。
原來幸福也不是黃粱一夢,幸福也是確確實實來過。
“宋姑娘……“有人在喊她,四目相對時連忙道:”哦……不對……是夫人。“
“掌柜的?”采苓疑惑,“你也來賞梅嗎?”
此人正是醫館的掌柜。
“夫人這話說的,好像鄙人就只知道賺銀子不懂風雅情趣似的。”掌柜的訕笑,又朝着沈牧遲道:“敢問公子貴姓?”
“他姓姜。”采苓不假思索,既然要叫她夫人,至少也應該是“姜夫人”。
“姜公子儀錶堂堂,一看便是富貴之人。郁先生在鄙人心裏便是應了那仙人之姿的形容,未曾想姜公子年紀輕輕,氣度儀態竟不輸其半分,鄙人好生佩服。”掌柜的拱手作揖,沈牧遲也拱手,然後負手而立。
采苓道:“我們就先不打擾您賞花了,後會有期。“
“姜夫人若是不嫌棄,可與本醫館的眾人共賞花。那些吃食和美酒可都是仰仗夫人才能得了那麼多。反正我等也吃不完。“掌柜笑着做了個請的姿勢。
“此話怎講?“沈牧遲忽然來了興緻。
“那日姜夫人向鄙人打聽郁先生,隨手就扔了兩枚金葉子。夫人問這問那,鄙人還沒說幾句,好巧不巧郁先生自己來了,夫人臉一紅,跑啦。”
“鄙人生怕夫人秋後算賬跑到醫館來找鄙人還金葉子,可夫人也沒來過呀。鄙人當時就在想這永安的陶商還真是大方,未曾想夫人背後還有您這麼顆大樹靠着。其實郁先生棄了醫也沒關係,若是需要,咱們醫館自是樂意為您效勞……”
掌柜還在喋喋不休說著,沈牧遲已經舉步離開,采苓剜一眼這搞事情的人,趕忙去追。
“不高興啦?”六角亭中,采苓小心翼翼望着負手站着的錦衣公子。
“不會是心疼銀子吧。“采苓覺得頭很大,”陶陶也沒告訴我這次的預算是多少呀?我自然是出手闊綽了些,往後必會改的。“
“你知道我並不在乎這些。“他目光瞧向山下的白雪皚皚、奼紫嫣紅,似有心事。
“那你在乎的是什麼?“她問。
他瞥了她一眼,露出一抹自嘲的笑,轉瞬已是面色如常:“我什麼都不在乎。”
采苓覺得心有點痛,卻說不出為何。
他若是不在乎她亂花銀子,便是最好啦,她還管別的做什麼?
“怎麼打算的?”他問。
“啊?”正被眼前美景吸引,她有些懵。
“郁墨言。”他目光瞧着遠方,冷冷提醒。
“不知道。”采苓嘆了一口氣,“為何找神醫這麼重要的差事就非得交給我來完成呢?我自己都不想留的地方,又該如何去說服別人,一意孤行,豈不是將人往火坑裏推嗎?”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他昂着頭,看也不看她。
她恍然大悟,嘴快正是該死,幸好這是在北國,若是身在未央宮中,恐怕小命都不保了,連忙討好道:“我不是說你府里不好。只是郁先生他早已習慣了閑雲野鶴般的生活,若是被那些條款束縛着必定活得不自在,況且府里的爾虞我詐、明爭暗鬥也不知郁先生是否都能應付。我以為你也是喜歡郁先生的……”
“也是喜歡……“他呢喃。
她還想再做些解釋,沈牧遲轉身瞥她一眼后昂首闊步離開,她連忙去追:“誒,怎麼又說走就走了。快等等我呀。“
走在人群前面的男子,腳步稍滯,卻未回頭。
回程一路,車上兩人並肩坐着,都不說話。
采苓是怕嘴笨又說錯話,沈牧遲仍在想着藥店掌柜那句:好巧不巧郁先生親自來了,夫人臉一紅,跑了。
相識許多年,他笑看她為了追求自己無所不用其極,心想反正是自己家的傻媳婦,鬧就隨她去鬧,可是這麼些年,他還從來沒見過她嬌羞跑掉的模樣。原來,她竟然知道害臊,卻是對別的男子!
咕嚕……
“我肚子叫了……”她睜着圓圓的眼睛,仰着頭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瞧他。
那戾氣忽然就少了三分,“回去就有的吃。”
“他們做的菜不好吃!”她嘟着嘴。
也對,那些侍衛拿起刀殺人倒是不在話下,哪裏能做好飯菜。
“想吃什麼?也不知膳房裏有什麼食材。“言下之意是要親自下廚。
采苓連忙擺手:“不敢。不敢。南市有家牛肉麵還不錯。”
南市麵攤的竹棚內,兩人對坐桌前,等着小二端上面。
棚外,小雪紛紛中,夜幕悄然降臨。
原本還想着在梅山上看日落,卻不懂為何這位爺就忽然不高興了,只好在這燃着火堆的棚內舉目望着街道上來往的人群。
“客官,您的二兩牛肉麵。“小二笑嘻嘻往她跟前擺下一碗熱氣騰騰的面。
她拿起筷子,陪着笑臉:“真不吃?”
“不吃。”回答得很肯定。
“從沒吃過攤子上的面?“她饒有興趣地問。
“這地方如此破敗,食物也不知道乾淨不幹凈。你小心吃壞肚子。”他冷眼瞥她。
“味美就成,其它的你管它那麼多幹嘛,又不是每天都吃。”采苓輕輕吹一口麵條上騰起的熱氣,“那我就不客氣啦。“
“吸溜……吸溜……”是她吃面發出的聲音。
抬眼瞧見他一臉厭棄的表情,采苓用手背擦乾淨嘴旁的湯汁,嘿嘿笑兩聲,“見笑了啦。我平時不這樣,這不是在外面嗎,稍顯放縱不羈一些。”
“你平時就這樣。”他喝了口茶,冷冷瞧她。
“誒,你喝茶了耶。你不怕……”采苓很驚訝。
“小二,再來一碗面。”他已經朗聲朝內喊道。
那不是他們第一次共用膳,卻是他們首次在外面的攤子一起吃晚飯,雖然他只吃了麵條,將那為數不多的牛肉粒都夾給了她。她吃了很多麵條,兩人份的牛肉,還將麵湯也喝乾了,極是滿足地盯着他看。
“現在肯回家了嗎?”馬車就停在攤子的對面。
“吃太多了,我想走走路,況且懷遠城也不算大,你也很少有機會能……“她還想多求求,畢竟下雪天想要棄車步行的人一般腦子都抽了。
他看了她一眼,轉身闊步朝馬車而去。
唉!果真是不解風情。
她嘆了口氣,連忙扔下銀子跟上去。正要鑽進車內,他已經弓身出來,手裏還握着一把油紙傘,“不是想步行嗎?上車做什麼?“
“是啊。“她笑意嫣然,”就是來拿傘的嘛!雖是小雪,也不能讓您淋到呀。“連忙接過他手裏的傘,撐開來。
夜色中的懷遠城自然不比長安,街道上只有三三兩兩的行人,街燈也不明亮,狹長的小巷走下來,空餘陰寒。她要撐傘遮住他的頭頂,必須得踮着腳,才不過走了百步已是累到氣喘吁吁。
“怎麼不走?”他負手而立,轉過頭來。
“等等……”她輕咳了兩聲,“緩一下再走。”
“咦!這不是永安的宋大小姐……”從對面走過來的年輕女子抬頭望向身側的夫君,往他的傘底下挪了挪身子,嬌媚低笑,音調已是極低,“也是造孽,堂堂大戶人家的女兒要如此做小伏低地服侍着夫君,倒不如我們鄉下人家快活恩愛。”
“宋大小姐。“兩人從她身邊經過,還不忘打聲招呼。
“兩位可真是羨煞旁人啊。“采苓頷首淺笑,撐在沈牧遲頭頂的一把傘卻旋旋欲倒。
人去后,采苓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忍下將那傘扔掉踩爛的衝動。
又心勸自己道:他們哪裏懂?她這是在盡職,眼前這爺怎會是他的夫?那是她的君,為臣子的自然是要為君主馬首是瞻、身先士卒,撐一路傘算得了什麼?
他微低着頭,從她手中接過油紙傘,自己撐着,昂首闊步走了。
她連忙小跑了兩步,緊跟在他身後,冰涼的小雪飄落在頭頂,臉頰上,慢慢化成水滴。
“那個……”本來想問一問車內是否還有另一把傘,他忽然止了步子,半轉過身子來看着她。
氣氛總歸是要緩和一下的,她笑道:“你是不是自出生以來第一次自己撐傘呀?”
他冷峻的臉上漾起一絲笑容,卻很快消失不見,可那頂端描畫著紅梅花兒的油紙傘已經遮在了她的頭頂。
她又乖順地往他身邊靠了靠,笑道:“今夕何夕兮,得與公子同傘。”
他輕瞥她一眼,輕蔑道:“一點也不押韻。”
“嘿嘿……嘿嘿……”她就只知道笑。
剛走到離府邸不遠的拐角,便覺巷子裏燈火通明。
采苓抬頭望着沈牧遲:“是有貴賓駕臨府上?”轉念一想,這世上哪裏還有比他還尊貴的人呢,不禁再次笑得眉眼彎彎。
可府外巷子裏高懸的數百盞紅梅花燈在小雪紛飛的的夜色里隨着微風徐徐飄揚,那令人心曠神怡的景緻,在她混跡長安城的那些年裏也從來沒見過。
長安的百姓較浮誇,逢年過節掛的皆是彩燈,哪裏會有這一色的紅梅花燈。
她站在巷頭呆若木雞地抬頭望着如此滿目的嫣紅,笑意頃刻間蕩漾在眸子深處。
他用胳膊肘輕碰她一下,溫聲道:“走到燈下去。”
她照做,微風徐徐吹過,花燈里的紅梅花瓣一顆顆紛紛揚揚隨着雪和風就飄散下來,清香的花瓣落在頭頂、面頰和衣衫上,她蓮步輕移忍不住愉快地轉起了圈。
良久后,她跑過來,拽着他的手,滿面的笑意:“燈下實在太美了,你也陪我轉轉圈可好?”
他被她拖拽到燈下,像一根柱子般立着,微低着頭看她繞着自己轉圈圈。
青絲飛揚,羅裙翩翩,是好久沒見到的長安城姜府里的四小姐。追着他跑的小四。
“我還擔心你聞不得花粉。如此便太好了。“他不掩笑意,喃喃如自語。
她停了笑鬧,站定了看着他:“你說什麼?“
“沒什麼。“又是負手而立的姿勢。
“這些梅花燈該不會都是你為我而點的?“雖不確定,還是想問。
“你又做夢了。“他揶揄一句,將油紙傘再次撐在她的頭頂,“看夠了嗎?看夠了就回府去。”
“還沒。”她的眉眼彎着,彷彿再也直不起來了,“怎麼也看不夠。”
蕭蕭北風中,小雪漸漸變成了中雪,他撐一把油紙傘站在燈海之下,長身玉立的人一會兒往左邊側身,一會兒又往右邊,原是那狡兔般興緻高漲的女子正四處蹦跳着。
府內,他攬着采苓的肩膀才剛走到大堂的檐下,她連忙接過傘收起來,抬頭笑道:“今日我真是一萬分的開心。就算你說這是一場夢,也減少不了我的開心。”
“小四……”他抬手撥去她額間髮絲上的落雪,正要告訴她這不是一場夢,他們的每時每刻都不是夢。
“少主……“
“您總算回來了。“嬌滴滴的鶯語從堂內傳來,穿着玄狐大氅的女子因趕路而稍有疲態,美艷卓絕的容貌卻因欣喜而越發嬌俏。
“苓姐姐……“
“原來你也在呀。”微微埋着的臉上,娥眉輕輕皺起來,轉瞬已經是巧笑嫣然地抬起頭來,“少主為妾身準備的梅花燈海,妾身十分喜歡,比妾身生辰時少主藏在花園中的數盞明月燈還要美呢?”
今日一萬分的開心,就算是一場夢也減少不了那開心。
她好像才剛剛說過那樣的話,此刻卻已經墜入冰潭,潭水冰涼刺骨似要將她吞噬了一般,一絲笑容也裝不出來。
她將那油紙傘扔在牆角,轉身就往自己屋子的方向走。
“小四!“
感謝他還會挽留一句。
嬌滴滴的女聲再次響在耳畔:“妾身在。“
“啊呀……少主您這一側的肩膀都被雪水打濕了呢。快脫下大氅來,以免着涼了。來人啊……”
她面無表情的臉上這才勾起一抹苦笑,啪一聲推開院子東邊自己房門。
良明月也來了。
原來他過太原,到雁門關,從幽州至永州,那麼多的風景名勝,要與之攜手登樓看日出日落的,都是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