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重逢
那名錦衣男子正是遠道而來的沈牧遲。
登基不足半載就離宮來到這北國邊陲,於內他要安定朝堂遴選輔國大臣,於外更是要佈置周全嚴防居心叵測之人的暗算,這麼一來,雖是輕騎,再見時已是一月有餘。
剛到懷遠鎮便碰到此事,城西菜市口行刑,要殺之人居然是受他敬仰多年的畫仙郁墨言。
他喜歡他的畫,一小半是因其的確風雅,一多半是因為她在賣畫。
於人頭攢動中瞧見陶陶,開口第一句便是:“她在何處?”
陶陶像遇到了救星,一再聒噪,大談自己的救人計策,說數名暗衛早已就位只等一聲令下。
他寒潭般的眸子沉了沉,“姜采苓在何處?“已是不耐煩。
陶陶頓時感到一股冰涼的寒風從頭到腳灌了個透,雖是遣了漫雲並兩名侍衛去保護,可桃花谷那麼大,她又誓言非要找到郁家女兒,漫雲到底能不能碰見她尚且不知,要是眼前的這尊大佛知道他將姜少獨自留在凶宅了,恐怕會掐死他。
“她……我……”一時間只剩結巴。
恰此時,行刑牌被張縣令扔在地上,儈子手握着寒光閃閃的大刀,表情猙獰而兇狠,眼看就要手起刀落。
他連忙拔劍出鞘,準備大幹一場,也好將功贖罪。
馬車沖開人群,憔悴卻一臉急切的女子未等馬止步便縱身跳下車來,衝到刑架底下,大聲喝止:“刀下留人!”
“喏……那就是大姐。“陶陶藏住劍,抱胸看一場好戲。原來此事姜少以智便能化解,他們根本不用暴露身份。
真兇找到后,他禁不住拍手叫好,轉頭見到陛下原本冷冰冰的一張臉上也揚着微微的笑意。這笑意他只在父親臉上看過一兩次,那還是他小的時候,當他絞盡腦汁寫了一篇極好的文章被夫子誇讚時,父親就那樣微笑。
這笑意卻沒持續多久,一身素服髮絲凌亂的郁墨言從刑架上下來,剛走到姜少身旁,這笑容便即刻隱去。
原來陛下也會吃醋的嗎?這下可有好戲看。
陶陶暗爽,只抱胸看着陛下,那抹鴉青色身影卻登時從眼前一掠而起。
“拙荊愚笨,叨擾先生數日,還望海涵。“沈牧遲面無表情,伸手從郁墨言懷裏撈過半醒的采苓,深深看了她一眼后將之橫抱在胸前,抬腿就離開。
眾人紛紛議論:想不到這永安宋家的大姐還有這等氣質風采卓絕的夫君。
“我是又做夢了嗎?“病得一塌糊塗的人,面色蒼白,氣息奄奄里露出一抹甜蜜的笑容,”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古人誠不欺我。“
“別說話。“他低下眼來深深看她,皺着眉叮囑。
“眉頭要舒展開才好看嘛。”采苓努力抬手,還未摸到那一雙濃眉,指尖便停留在他的臉頰處,甜蜜的笑容漸漸變得苦澀,“對不住。病迷糊了,將公子錯認成他人。”
唇邊勾着一抹自嘲的笑意:“他怎麼可能會來呢?他是斷不會來的……”
“我來了。“他低頭在她發燙的額頭上落下一吻,”我來帶你回家。“
懷中的女子卻已暈厥過去。
陶陶心中雖擂着鼓,腦子卻分外清明,快步走到郁墨言身旁,拱手道:“家姐病重,望郁先生念在她帶病也要立證先生清白的份上,千萬別見死不救。“
“宋公子請回吧。我姐夫他早已經棄醫了,怕是愛莫能助。“片刻的靜默后,趙楚茨攙着老父親勸道。
“可是家姐她?“陶陶正要擺出一副悲痛的模樣。
“我這就隨你去。”牽着小女娃的男子,儒雅白凈,一句話說得毅然決然。
陶陶快要感動到哭了,若是姜少明日清醒時知道神醫郁墨言為了她破戒,如此大的榮耀會不會讓她高興到飛起來呢?
神醫雖願意破戒,那尊佛一路將姜少抱回宅院,此刻卻不準任何人進屋門。
“姐夫……“陶陶在屋外躊躇片刻,情急之下壯着膽子拍門道,“家姐並非病了一兩日,之前已經吃了好幾副庸醫開的方子,本以為大好了,誰知道如今更加嚴重,如果不讓郁大夫瞧瞧,恐怕……”
“進來!”屋內之人冷冷吩咐。
他連忙推開房門,做了個請的姿勢,讓郁墨言先行。
郁墨言依舊穿着素白的囚服,眉宇間卻全是冷沉,衣擺輕輕一甩,風度翩翩佳公子,氣度風采不是他這個穿着裘皮之人可以比擬的。
神醫重出江湖,這氣場就是非凡!他心道。
床上躺着的女子微閉雙眼,薄唇輕啟,呢喃道:“郁公子不可能殺人!要是他殺人了,我的畫還要怎麼賣呢?”
陶陶登時驚出一身的冷汗,恨不得衝過去捂住她的嘴。
素白衣衫、頭髮有些的凌亂的郁先生卻只是勾唇一笑,走到床前,低下身子,右手輕輕覆在姜少的手腕處。
“姐夫。“陶陶厚着臉皮,“勞煩您將家姐的袖子捲起來。”
坐在床畔的沈牧遲星目一抬,未置可否,神醫道:“無妨。”隔着衣袖便開始診脈。
須臾,神醫已經開了一張長長的方子,說是去城東的醫館拿葯,若是遇到什麼阻礙只管拿着藥方給掌柜的看,掌柜的認識他的字跡。陶陶恍然大悟,難怪那些年找他看病的人如過江之鯽、絡繹不絕,即便是求得這一張親筆書寫的墨寶,也是價值不菲的。
他又低着頭深深看了一眼這些行雲流水的字跡,才對郁墨言拱手道:“天色已晚,如郁先生不嫌棄,請留宿鄙府一夜明日再起身回桃花谷可好?”
因知陛下要來,他匆匆忙忙買了這個府宅,位於城西,就在興隆客棧的一側。
“姐夫,我還真有點怕。張姑娘被人殺害后拋屍在我們家裏,想一想還真是挺陰森恐怖的。“楚茨牽着小川站在陶陶身後,搶先道。
“姑姑……“小川忽然抬手指着躺在床上的采苓,情緒激動。
小川自懂事起對任何事都無興趣,彷彿只生活在自己靜謐的世界裏,所以也沒有情緒波動的時候。可是今晚,一切彷彿都瞬間改變了。
墨言覺得有些溫熱的東西在眼中閃着,他溫和地攬過小川:“你的姑姑她沒事。“
“我……“小川囁嚅道,”我想等姑姑醒來。“
“既然如此,在下這便遣人去佈置房間。”陶陶捧着藥方,笑得眉眼彎彎。
“叫漫雲進來。“眾人離開時,坐在床畔一直緊緊盯着采苓的沈牧遲道。
“是!”剛退到門口的陶陶立刻要行屈膝禮,被郁家人盯着,連忙站直身體笑着化解尷尬,補充一句:“姐夫,好好照顧家姐哦……”
昏沉的美夢裏,有人微涼的手指觸碰到手腕,絲絲涼意透過衣料傳入肌膚,也有人端着黑黑的葯汁一勺勺喂到她的嘴裏,還有人為她寬衣,把厚厚的錦布墊在她的褲子裏。“對不住啊!“她知那人是漫雲,心中無限感激,配合地翻了個身,卻怎麼也睜不開眼睛。
後來,身旁躺着的人,臂膀結實,輕輕地攬着她。
那隻溫熱的手慢慢滑過她的臉,手臂,最後在小腹上停下,月信來時小腹最痛,正需要這份溫暖。
她連忙伸出雙手將那隻手抓牢,指尖摩挲過那人手心的位置,竟然有一條輕微的凸痕。
如今做夢已這般真實了嗎?連沈牧遲在奉先殿外受傷留下的一條疤這種細節都處理的這樣好。
果真是聰明人做的夢呀!她唇角微微勾着,咳嗽兩聲,抱住那隻夢裏的手進入更沉也更香甜的睡夢。
次日再醒來,已是午膳時分。
瞧一眼窗外紛紛揚揚飄落着的小雪,一株臘梅開得正好,枝丫快伸到窗戶里來。
等等,這裏並非興隆客棧的廂房!她環顧四周,陳設奢華,屋子也比之前那間廂房大了許多。
我在哪兒?
惴惴不安中轉頭瞧見身旁躺着的男子,一顆心立馬提到了嗓子眼。
難道是昏迷數月,被人送回了京城?可這裏分明不是未央宮。
原來昨夜種種都不是夢。
她乾脆翻了個身,緊緊盯着沈牧遲看。
往日共眠時,他總早早起身,很少有機會見到他睡着的模樣,眉眼細長,皮膚白凈,稜角分明,她那隻不安分的手又抬起了,正要落在他高挺的鼻樑上,他慢慢睜開眼睛,淺笑着問她:“看夠了沒有?“
“何時來的?”她問。
“昨夜剛到。”他回答。
“一路上奔波,所以累到起不來了。”她憐惜地望着他的眼睛。
“嗯。”他再次閉上眼睛,那隻溫熱的手又輕輕地覆在她的小腹上,“陪我再多躺一會兒。”
這一躺又是半個時辰,直到陶陶來叩門,用微弱的聲音道:“姐夫……郁先生一家要回桃花谷了。若是家姐醒了就來同小川道個別,要是家姐還沒醒,要不,您來送送客?”
沈牧遲微眯着眼睛,雙手捏成拳頭,差點就要砸在床板上。
采苓已經起身穿好了襖子,急不可耐道:“讓他們等我一下。“
院中積雪已有一尺厚,采苓跑出屋子時腳步一滑差點摔倒,趔趄時,郁墨言健步而上將她扶得穩穩噹噹。
他今日穿着月白色長衫外披同色大氅,頭髮半束,身材挺拔,幾片雪花落在他的發上、眉間,說不出的溫文爾雅,仿若畫中人。
“郁公子。“采苓才剛開口。
那人便立即收了手,離開半丈遠,站得筆直,“郁某失禮了。“
采苓並不在意他的刻意疏離,蹲下身子微笑着望着他身旁軟糯可愛的小女娃:“小川,你真棒!多虧了小川的勇敢,爹爹他如今才平安無事了。答應姑姑,我們以後也都要勇敢,好嗎?“
“嗯。”面色紅潤的小女娃隱在厚厚披風下,使勁點了點頭。
采苓又站起身來,對墨言道:“郁公子既然已決意棄醫從文,我便再不會糾纏不休,可是小女子素來敬仰公子的才華,若是公子某一日回長安,不知是否有機會共飲一杯?“
“大姐!“陶陶連忙跑過來,”郁先生並沒有棄醫從文。“
“此話怎講?”采苓問。
“你昨日高燒不退、昏迷不醒,如今卻生龍活虎的,正是因為服了郁先生開的葯。”陶陶搖了搖她的胳膊,“還不趕快謝謝救命恩人。”
“郁公子。”采苓心中五味雜陳,“你大可不必……”
“宋……”墨言剛開口,瞧見屋門處負手而立的男子,昨日他稱她為“拙荊”,原來她果然已嫁做人婦,餘下“姑娘”二字便不能叫出口,只垂目道,“保重。”
長身玉立的公子牽着女兒的手,微低着頭走出院門。
采苓並未回身,只靜靜目送他們的背影良久。
昨日出手相救不過是江湖義氣,並非一心想得到他的回報,若是要回報,隨便贈兩幅畫便好,可是他卻大方到直接為她破了戒。開了這個口子,從此面對那些糾纏不清的人,又如何能全身而退?她打心底里替他擔憂。
“大姐。姐夫不高興了。”陶陶推了推她,也不知是她大病未愈身子虛還是想得太專註了,這輕輕的一推就將她推倒在地。她乾脆頹喪地屈腿坐在雪裏面。
“大姐!我可沒用大力氣!”陶陶連忙要來拉起她。
身子才剛要蹲下,便見一抹深紫色閃來,彎腰將其撈入懷中,打橫抱在懷裏:“身子還虛着,非要跑出來作什麼?“
語氣不帶一絲的責備,全然是關懷。
午膳時,采苓沒吃幾口飯,便將那一雙竹筷擱下,撐着頭看着沈牧遲。
他吃飯很慢,微閉雙唇的模樣極文雅,比寫字時還好看,做內廷女官那些日子她最愛的消遣便是站在半丈外看他吃飯。出門個把月不能觀察他吃飯,倒是想念。
“怎麼?不合口味?”他吃完一口飯,輕聲問。
這風度儀態,非要咽下嘴裏的食物才能開口說話對吧?
哦,對了,往日垂拱殿內一起用膳時,他不知告誡了多少次——食不言。
可她認為人在用膳時心情最佳,如此美好的時光不用來見縫插針地說一些閑話那多沒意思。
“這一路的青山綠水,都仔細看了嗎?過雁門關時可有到長城上遠眺關外?和親亭參觀了嗎?”采苓問。
他咽下食物,溫聲道:“我騎馬走了代州,避過雁門關。“
他為何會選擇避過雁門關,而走地勢更為險要的代州?采苓不解,又問:“那幽州的大雁塔可登了?“
他乾脆擱下碗筷,專心同她聊天:“沒有。“
“那永州的城樓呢?那上面可留有詩詞一首,歌頌當年秦王英勇收復失地。”她興緻勃勃。
“沒去。”他認真地看着她。
“這一路上匆匆地來,怎麼只知道趕路卻錯過了沿途的許多風景。遊覽個名勝古迹也用不着多少時間吧,況且來趟邊關也不容易。”采苓嘆了口氣。
“本來是想到處看看的。可是剛過了太原便接到密報,所以馬不停蹄,餘下就只知道趕路了。好久沒上過戰場,騎馬的速度比不過從前,到底是晚了些。”他懊惱地苦笑。
“竟然有令你棄車騎馬、馬不停蹄趕路的密報?那密報上說的可是極重要的事?“采苓蹙眉。
“嗯。“沈牧遲靠在椅背上,朝後微微仰着身子。
“到底是何事?”采苓拉着他的袖子,連忙問。
“密報說有個傻丫頭跳入冰湖裏救人後染疾……”他微閉着眼睛勾着一抹笑容。
片刻的怔忪,有些丟臉,心中湧起的暖流又那麼的明顯。
沈牧遲日行千里,原來只為她。
“我不打擾你了。你快多吃些飯。“她連忙為他夾了一碗的菜。
他才剛吃了一口,她又忍不住道:“待會兒你要是沒事,陪我去一個地方可好?“
這次,他嘴裏還包着飯,已是笑意深深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