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初遇
連着下了幾天的雪,山谷裹了銀裝分外妖嬈。
今日是個晴天,天空湛藍高遠,湖面如鏡,偶爾被微風吹開一圈漣漪,緩緩飄蕩。
采苓將竹籃子挎在手臂上,娉娉婷婷走到村口,一眼瞧中坐在湖邊釣魚的年輕男子,連忙讓陶陶把風,自己調整好笑容后款款靠近,臨走時不忘告誡陶陶千萬別讓旁人打擾了她的好事。
陶陶越發覺得她是要以色事人,卻不敢不從。
郁墨言所坐之處恰有幾株臘梅花含苞待放,微風過處,送來陣陣沁人心脾的香氣,采苓深深吸了一口氣,故意踩在一截斷枝上,咔嚓……
對方沒有反應。采苓繼續走近,不小心將一塊石子踢入湖中,對方直視着湖面沒有瞧她一眼。
她一鼓作氣,走在郁墨言身邊,蹲下身子將那籃子上層的粗布鋪在草上,拿出一小包自己昨日花費許多心血烘炒的茶葉,又捧出各種器皿,抬手於臘梅樹上取雪,吹亮火摺子開始烹茶。
茶香很快裊裊,他這才手握釣竿轉過眼來瞥她。
“小女子敬仰公子也有許多時日,如今有幸得見公子真容實在是三生有幸。從前聽聞公子愛飲茶,這壺信陽毛尖以雪煎成,望公子不吝品茗,看是否猶帶梅花的幽香。“采苓雙手捧着一杯清亮的茶湯,笑容十分可掬。
“你會煎茶?”他放下釣竿,略微來了些興緻。
“不敢說舉世無雙,卻也是值得稱頌的好。”采苓將茶遞到他的手中,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與他共飲。
結了冰晶的湖面平靜沒有波瀾,今日怕是掉不上魚了,可采苓卻格外開心,能與郁墨言共飲一壺茶那是她的榮幸,況且對方喝完一杯后還讓她再續杯,這是對她茶藝的肯定。
“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吧。你從我這裏得不到什麼。”片刻后,他仍然面無表情地說。
“一籃子紅薯也沒有嗎?”采苓皺眉。
萬年冰霜臉上忽然露出一抹笑容,雖然很快便消失不見。
采苓道:“我從很遠的地方來,只是因為生活太無趣了想出來透透氣,並沒有打算非要將你找到,交給他們來贖罪。“
“我如今孑然一身,關心之人的將來也都有了着落,贖不贖得了罪已然不重要。既然註定這是個無法完成的任務,不如咱們化干戈為玉帛,彼此多說幾句話,做個朋友可好?“
“況且你隱居在這荒山野嶺中,可有說話的人?那些長安城中的舊人新事可有挂念的,只管問我便是。可是……我也很久未去過長安城,怕是回答不上許多。“
“生活太無趣?“他忽然問。
畫仙的側重點果然很奇特。
她在心裏嘀咕,又從籃子裏拿了一盒點心,遞給他后才道:“我住的地方是個大大的府邸,府里有一位老太太對我有救命之恩。她患了一種怪病,時常口渴,體重減輕,還影響視力,大夫們只能治標不能治本。“
“上一次她被我氣到暈厥未醒之時,有人向少爺舉薦,說郁公子乃當世醫仙一定有辦法醫治老太太。因她老人家對我有恩,所以我不得不來並且必須得盡最大的力將此事辦成。“
“但是如若不成,也就算了,我想府裏面也有另外的絕世神醫,若沒有兩把刷子怎麼敢在那麼大的府邸里混呢?“
“哦,對了,這杏仁酥你快嘗嘗,便是我昨日指導興隆客棧里的廚娘做的。我雖不會烹飪,卻將那大宅里的秘方背得滾瓜爛熟,盼着將來用在自己糕點鋪里。“
“那府里的少爺待你如何?“郁墨言吃了一小口杏仁酥。
側重點怎麼越來越奇怪?
采苓心道,卻很喜歡他問東問西,便答:“少爺對我很好,可是他畢竟是少爺,從我入府時他就姬妾不斷,若是姬妾少了還會令許多人有意見,大家都盼着他早生孩子,不對,是他的妾侍們早點生出孩子。”
“所以你只是府里的小丫頭?“他忽然來了興緻,揚眉問她。
“嗯。“想到與沈牧遲的種種,那些愛而不得,那些彷徨和不知所措,采苓垂下眼去,”一名對主子有非分之想的丫頭。“
對方凝眉,剛要放進口中的杏仁酥忽然掉落在地上,徐徐滾落到湖裏,波光瀲灧中居然引來兩條大魚爭食。“原來這湖裏真有魚!“采苓興緻勃勃地望着湖面拍手道。
“你是誰?在此大呼小叫的。“迎面走來的紅衣少女正是前幾日院中的錦衣女子,此番指着采苓的鼻子怒目而視。
“這位是我的客人。”郁墨言如是說,采苓很感激地看一眼他。墨言又對紅衣女子道,“春蘭,我的事你不要再管。”
“郁大哥這是要同我兩清?”春蘭抬着袖子擦眼淚。
“你我二人本來就沒什麼。”墨言很無奈。
原來也德德是個倒貼啊。采苓將眼前形勢看清個八分,準備幫郁墨言一把,便貼近了蹲下來,“郁大哥,快看魚咬鉤了。對了郁大哥,我爹說我已到了嫁人的年紀,不知郁大哥何時會來永安提親呢?“
“你是永安來的陶商?“春蘭聽了此話,立馬氣紅了臉。
“正是。“采苓正思量,為何一提到永安對方就知道她扮作的是陶商,難道永安制陶業已經聲譽在外了,郁墨言道:“同你父親說明,我正有此意。”
“嗯。”采苓笑得眉眼彎彎,卻感覺被人踹了一腳,巨大的力量讓她控制不住身形,踉蹌着眼看就要栽入湖中,郁墨言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拉住,她便只是跌坐在他的小凳旁,回眸見到春蘭一幅惡狠狠的模樣,“永安宋家又如何?敢跟本小姐搶男人,你不想活了。”
撲通一聲……
采苓抬目一望,本應在毫無危險地把着風的陶陶此刻正在水裏撲騰,沉浮,眼看就要溺水。
采苓將心一橫,脫了披風一躍入湖,湖水冰冷刺骨,她咬着牙游到陶陶身邊,將他撈起來,再拚命游回岸邊。
陶陶不會游水,但就像她許多年前在虔來山的冰湖裏救的男子一樣,見她來了便十分冷靜,不會極力掙扎,所以她才能救他們,要是換了魏葦那樣拚命打水的,救人不成反送命的可能性不知有多大。
“怎會落水?”回程的馬車上,采苓穿着一襲粗布棉襖,蜷縮在兔毛披風裏冷得瑟瑟發抖。
“被那小女娃子盯得發怵,一不小心踩滑了?”陶陶打了個噴嚏,穿得正是向郁墨言借的深藍色冬衣。
“你會怕一名小女娃?”采苓嗤笑,忽而腦中閃現小女孩兒烏溜溜卻空洞無神一雙眼睛,不禁再打了個寒顫。
“楚茨姑娘也站在那裏,問我為何又來了,是不是找她有事。“陶陶笑得小臉通紅,”我登時一激動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湖邊,她叫我一聲,說小心,我低頭就撞見那小女娃的一雙眼睛正冷冰冰盯着我,腳打了個顫,跌到湖裏去了。其實你大可不必救我,讓楚茨姑娘見了我堂堂七尺男兒被一個小姑娘救起像什麼話。你真是的。“
“命重要還是情情愛愛重要?”采苓冷瞥他一眼,“況且你那楚茨姑娘恐怕也不是省油的燈。”
“此話怎講?本少以為你也喜歡楚茨姑娘。”陶陶蹙眉,明明她臨走時將良賢妃恩賜的玄狐大氅也送給了郁墨言的妻妹趙楚茨,如今又說這樣的話。
“若要請郁先生回京為內廷效力,恐怕突破口在楚茨姑娘身上。“
采苓攏了攏衣領,玄狐大氅不過是考驗,她將之奉上,說感謝姑娘借衣之恩,請務必笑納,她雙目發光、喜難自抑,推拒一二后將之抱在懷中。
陶陶羞怯拿出一盒泡了水的紅豆樣胭脂,她看都沒看,就將其推回陶陶手裏,陶陶自形慚穢,退回車內。
花樣年華的少女,到底是對桃花谷外的世界充滿了歡喜和期盼。
采苓閉上眼睛,心中一陣思量:此番落水也不是白落,他日來還衣自然能再見上一面,屆時再從長計議。
可未曾料到回去后采苓染了傷寒,病了數日,陶陶請了醫館的大夫來看診,吃了幾副葯后勉強能撐着走動。
是日,她想叫漫雲去拿洗好熨好的衣衫,好去桃花谷再走一趟,可叫了兩聲未見漫雲身影,知她又出門晃悠了,只好自己去取,又去安排馬車。
所有事辦妥時,已經臨近中午,陶陶去應酬懷遠縣令,與其一併到吳符老家看陶土,幾個時辰內是回不來的,她便獨自上了馬車,一路朝桃花谷而去。
心想:這個時辰前去,要是運氣好還能在郁家蹭頓飯,若是能吃到郁墨言親自掉的魚那就真是太好了。
可那一日血光漫天,握着橫笛的牧童坐在牛上如靜止一般立在村口,數十名衙役面色陰沉將郁家院門緊緊堵住,而後郁家老小被押解着紛紛從屋內走出。郁墨言的月白色長衫上染了鮮血,原本冷若冰霜的一張臉如今更是陰冷,令人不敢直視。
采苓不明所以愣愣站在原地,郁墨言從她身邊經過時,低聲在她耳邊道:“小川……”四目相接時,采苓點了點頭,他便絲毫未掙扎,只由衙役們押解着上了囚車。
趙楚茨倒是嚇哭了,陶陶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緊緊跟着雙手被反扣住由一名衙役推着往前走的她一再保證:“楚茨姑娘你放心,本少一定會力證你的清白。”
三人被押解上車后,張縣令忽然悲不可言地從郁家的竹籬笆門口奔出來,蹲在小徑上埋頭痛哭。采苓不明所以,卻已然知曉事情非同小可。
“他閨女被人殺死了。屍首如今正躺在郁墨言的床上,衙役們來時剛好撞見郁墨言拿着作案兇器——一把滿是血的匕首。”
陶陶走近身旁,“本少聽聞此事是正在不遠處的山頭看紅泥巴。張縣令聽說他閨女被人殺死了,差點摔下懸崖,硬生生跑了五里地來到這裏,發狠話說要嚴懲兇手,莫不說區區一神醫就算皇親國戚也饒不了命,以本少看郁先生恐怕活不了今晚。”
“他閨女是?”采苓問。
“剛才本少跟進去看了一眼遺容,正是前兩次呵斥我們的紅衣女子。如今紅衣染血、面目猙獰地躺在床上,真是令人發怵。”陶陶打了個冷顫。
“原來她是張縣令的閨女。”采苓忙道,“你先回懷遠縣,不管是花錢還是用暗衛,千萬得保住郁先生性命。你知道此行目的,郁先生若是有三長兩短,我們回去也會少半條命。”
“萬一他真是殺人兇手?”陶陶問。
“經過一番審理后真相自然能水落石出。若是跳過審理直接用私刑,那便是萬萬不行。”
“那你呢?要留在此處?”
采苓壓低了聲音:“他們帶走了三個人,可郁家還有一名小孩子你不記得了嗎?郁先生臨走時滿面憂色,可當他跟我說了‘小川’二字后便坦蕩了許多,他既然擔心她,又不敢同衙役們曝光她,我總覺得這孩子極其重要。先不說與案子有無關係,即便是一個普通孩子也不能被獨自留在黑燈瞎火的屋子內啊。”
“郁家如今是凶殺案現場,雖然張姑娘的屍首已經被抬走,可畢竟是凶宅,你素來膽小,如何能在那屋中過夜。”陶陶蹙眉。
“我也知道。“采苓拍着大腿道,”誰讓我就攤到這事了呢?又不能不管。“
陶陶迅速上了馬車,還不忘一再告誡她千萬小心。
她點頭稱好,轉身已經朝屋后的小山而去,找到日頭西斜也沒見到小女娃的身影。
傍晚時分,郁家卻亮起了燭光,采苓鼓着勇氣走近,見幾名衙役還在院子裏翻找,並沒有一絲搜尋證據的小心翼翼,反而是將各種籮筐打翻地快速搜尋。
原來他們也知道還有個小女孩兒被漏掉了。采苓心道。
不久后,衙役們舉着火把沿着田埂上山去尋,屋內只余星星點點的燭火,一陣涼風吹過,她忽覺頭暈欲倒,才想到自己還在病中,卻只用冰冷的手附在額頭上降溫,思忖着等火把離得再遠一些,她便溜進郁宅找孩子和線索。
突然被一塊小石頭砸中右肩,她有點怕,隔了片刻才鼓足勇氣回頭,黑暗中看不清來人,身形卻不是大人,她心裏激動:“小川!“連忙要衝過去抱住她。
走近了才看清,原是朝她扔石子的是那名常常騎在牛背上吹笛子的小小牧童。
“我知道小川在何處?“
“你為何肯告訴我?“采苓生疑,試探性問。
“我喜歡你帶來的杏仁酥。“小孩子滿是稚氣,毫不掩飾。
采苓才記起那日同郁墨言湖邊垂釣,她是送過兩顆杏仁酥給前來搗亂的小牧童,當時這孩子拿了糕點很快就懂事的離開了。現在才反應過來,原來他是被美味給震撼住了。
“那你帶我去找。找到了再送你一盒。“采苓以物誘之。
“好!“小牧童胸有成竹地走在前面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