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零九章 數載風霜也如昨
連日猛攻之下,蒼水關南的王庭陣線,接連南撤數十里,倒是解去黃覆巢始終橫亘在心頭的一根刺。
深入腹地,動輒就是全軍覆沒下場,少有那等能憑這等本事,平穩推進的兵馬,一來是後援不足,而來便是四面受敵,倘如是被團團圍困,任部曲何其驍勇,雙拳不抵四手,亂戰烽煙在即,總是難以應對。何況胥孟府此番由北路壁壘而入,雖是連戰連勝,然而真是在蒼水兩岸僵持到這時辰,連黃覆巢都自認小覷了王庭兵馬的韌勁,與朱開封此人守勢,相當棘手。
但胥孟府部族兵眾,並未是一無所獲,這些時日同樣是不計代價向蒼水以南衝擊,同樣是衝出條足有十里寬,數十里長短的空地,大抵是王庭兵馬損傷極重,不得不將鋒線收攏壓縮,稍稍退往南方,倒是令黃覆巢長出一口氣。
兵馬渡水時,倘如是被突然截停,必定損傷極重,半渡而擊四字在於戰事裏的分量,尚要遠遠高過兵法書卷里所記錄的昔年戰例,之所以這般不計代價,向蒼水以南進軍,自然不單單是為殺傷更多的王庭兵馬數目,迫使其收縮兵馬南撤,更是因這條蒼水固然有艟艋樓船比庇護,然而一日王庭軍陣不曾後撤,便會有一日威脅這道蒼水咽喉,刀尖起舞,但凡錯漏一步,大軍深入王庭境內,勢必要受滅頂之災,對於黃覆巢而言,如這類場面,定然是不
順心思。
反之這柄刀萬一能直插淥州境內,橫掃南北,使淥州全境歸於己手,不單單會使胥孟府重新掌握更多疆域百姓,且縱使此戰落得個兩敗俱傷,近乎將手頭兵馬打光,也依然是有淥州一地緩衝,再度將淥州壁壘攥到手中,或攻或守,便由不得王庭做決斷,而是由胥孟府來定。
如若是王庭五鋒山一戰,尚且能憑几人力挽狂瀾,眼下胥孟府深陷泥潭,黃覆巢又如何不願效法前者,扶大廈將傾。
僵持廝殺到今日,人困馬乏。
蒼水以南王庭第三道拒馬鹿角交錯地后,王庭如今營盤數目,驟減近乎一半,單瞧軍帳數目,就曉得這連日以來,王庭兵馬銳減,不下五成,無數交錯屍首致使蒼水擁塞,上游險些決口,箭雨飛火,使得常蒼水兩岸盡成百里焦土。
朱開封現如今已然是端不起杯盞來,自蒼水兩軍對陣拉開陣勢,這位身子骨本就不見得硬朗的老儒將,整夜整夜不得合眼,哪怕是昨夜兩軍稍事歇息,並未有甚風吹草動,朱開封都是屢次驚醒,零零碎碎加到一處去,只是小憩不過兩個時辰,丑時就披衣出帳,自行上馬行至營帳前,相隔拒馬,披星夜朝北方眺望,這才隱約想起今日是王庭胥孟府兩軍,在蒼水附近猛攻對峙的第九日,於是雙手顫顫巍巍,從貼身甲胄里掏出枚布囊打開,赫然乃是一封書信,展開細觀。
要說對溫瑜
這等決斷不曾有怨言,朱開封雖習文,但還遠到不了天下別處文人那般,受人為難過後將心頭怨怒咬碎咽下肚去,溫瑜這等大戰在即做甩手掌柜的舉動,朱開封雖這陣子忙得無暇氣惱,只顧着蒼水關戰事,但同樣是窩住一口火氣。
直到將這枚溫瑜臨行前遞交的錦囊展開,仔仔細細借雪夜裏的微弱光亮看清書信,朱開封那張臉上,神情變換數次,最後竟是掛上一線笑意,快馬加鞭回營,於破曉前點兵。
王庭兵卒已是在這八九日苦戰之中,對於星夜點兵出擊一事很是有些熟悉,甚至可說是有些麻木,騎甲已是知曉如何在行軍時趴到馬背上稍稍小憩,步卒則是知曉如何急行軍時合上兩眼養神,雖說是雙足仍舊奔走無礙,但實則已是小睡一陣,卻極少出甚紕漏或是脫離軍陣,兵馬集結極為迅速,仍舊是破曉時分,王庭兵馬已然點騎,仍舊是兵分兩路,一路由唐不楓攜領,一路則是朱開封親自率軍。
長夜未盡時,胥孟府值守兵馬卻忽然發覺,相隔無數拒馬鹿角絆索的王庭大軍,已是趁雪夜掩殺而來,中軍急報,擂鼓吹角聲壯十里,依舊是一撥密密麻麻裹松油點燃的火矢飛入夜空,急墜而下,近乎籠罩住王庭大軍前部。
與朱開封不約而同,近幾日同樣是未曾合眼的黃覆巢知曉王庭大軍齊出,同樣是點兵極快,趕在王庭兵馬越過拒馬
前,就已是點齊兵馬分統各部,背水列陣。
天下但凡掌兵者皆知,所謂背水列陣一事,當屬劍走偏鋒,且遺禍甚大,動輒前軍敗退,相隔這條蒼水必定有去無還,然而在胥孟府大部越過蒼水,前推陣線騰出一處足夠派兵列陣的區域過後,背水列陣一事,就算不得什麼自尋死路舉動,反而是相當有講究,三成兵馬位於蒼水以北,既可保全後路,替胥孟府部曲撐開條後撤的坦途,且可提防由唐不楓攜領的鳳雁卒與王庭鐵騎西進,偷渡蒼水繞后奇襲,更是能憑蒼水之上陳列的樓船為中心,居高臨下憑投石箭簇策應戰局,倒愈發顯得固若金湯。
但隨着兩軍糾纏酣戰許久過後,位於中軍的黃覆巢就逐漸覺察出蹊蹺。
王庭此舉,堪稱是輕敵冒進,原本有拒馬鹿角阻隔之下,縱然是胥孟府大軍來襲,仍舊是有阻敵的手段,在這條對比淥州寬窄,顯得十分狹長的兩軍戰場當中,拒馬無疑是能延緩胥孟府兵馬進逼,何況胥孟府善戰鐵騎仍是高過王庭一籌,正面廝殺,相當於正中黃覆巢下懷,可今夜卻是忽然之間率先發難,本就不在情理之中。
何況這拂曉其中視野極差,可黃覆巢雖是有疑慮,王庭乃是假意全軍來攻,但聽聞震地連天喊殺聲,也不得不正面接敵。
令黃覆巢始終隱隱不安的,是由唐不楓所率的那支鳳雁卒與大片王庭鐵騎,直到
這場廝殺持續近一整時辰,兩方損兵折將慘重時,也不曾受到有線報來稱,見過有一支鐵騎從側方殺出,反而正面王庭兵卒依舊悍勇前沖,逼得胥孟府兵馬不斷後撤,即使是兵損更重,氣勢渾然不弱半分。
遠在東北,淥州邊關外,神門嶺附近,山谷里兩兩廝殺,同樣是戰至胸膽澎湃。
立身四境的燕祁曄連番祭出十六尊北地妖魔神靈,皆以環繞周身的那道內氣為根,雖是虛影,然而着實萬千妖邪神通盡展,如是當真有這麼十幾位大妖魔頭,偽神地靈寄身,乃至滿身筋骨脆響,勢頭無二,並無過多頹廢之勢。
反觀溫瑜大陣接連被破,內氣虛浮,又因大陣被破反噬己身,強行以舌根壓下數次倒涌的血水,被燕祁曄步步緊逼,大陣已是難以延緩,捉襟見肘之下,只得是拔刀應對,才不至於登時敗下陣來,而即使如此,仍是身形一陣搖動,對比燕祁曄如今仍是不顯疲態,高下立判。
“老夫相當狐疑,放任蒼水關戰事不顧,你一位已坐到王庭帥位上的溫帥,是如何想着要孤身踏足胥孟府境內,即使胥孟府三軍齊入淥州,並無甚後備兵馬,也應當曉得胥孟府尚有修行人坐鎮,應當說是老夫許久不曾出手,致使有人看扁了胥孟府,還是說你這位主帥,過於託大,蒼水關可是由黃書生攜領兵馬,不知是誰人坐鎮帥位,果真能攔得住他?”
“你溫瑜小小年紀能走到這般天地,果真絕艷,何況是位女娃。老夫素來有愛才之心,也知人間萬物,實則皆有個價碼,區區一座紫鑾宮算得了什麼,倘如我得大元天下,允你再起十座百座百倍於紫鑾宮的仙家宗門,不也是老夫一句話?何必明知必敗無疑,一味愚忠,此事還要同你父張凌渡學學,有時勢大於情,何苦白白赴死。”
說話時,燕祁曄周身內氣再變,卻是變為一株參天老槐,氣根密密匝匝披落下來,根系粗壯駁雜,瞬息間延展開足有十餘丈遠近,而在古槐正當中,有三枚眼目睜開,俯視溫瑜。
然而溫瑜卻艱難笑笑,面孔一陣模糊扭曲過後,卻是因負傷極重,易容手段再難以為繼,露出女子真顏,鬢髮披散,使刀尖拄地,艱難直起身子。
自廢三境往上基石,得來一身日趨完滿的二境,雖說是有莫大裨益,起碼能借二境內無窮無盡層層登樓,孤身戰四境,可終究是心力分出過多在王庭戰事上,何況修行時日相比於已在尋常人殘年垂暮的燕祁曄,實在是短暫了些,以陣道中人精修的二境,壓過尋常修行人的四境,不見得是痴人說夢,可對於現如今的溫瑜來講。仍是太早。
能否勝過燕祁曄將其誅殺在此,意味這兩萬兵卒能否馳援神門嶺阻斷黃覆巢後路,意味獨木難支性命堪憂的王尋尺,可否等到救命的兵馬,也意味
着蒼水關這場能使天下震顫的決戰,是否能以王庭勝出收官結尾。
同樣意味着當年那位騎黑獍四處尋訪高人的小姑娘,可否能於今日將始終未解的心頭死結斷去。
數載風霜,也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