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下】
()婉玉走出一段路,抬頭一望,見抱竹館就在眼前了,不由停下腳步躊躇起來,正此時只聽身旁有人道:“姑娘是過來來找三爺的吧?”婉玉偏頭一看,見是楊晟之身邊的小廝竹風,手裏拿着幾冊書,滿面殷勤。。
婉玉道:“正是,可又怕這時候過去了耽誤他念書,還是晚些再來吧。”
竹風笑道:“即便姑娘不來三爺也要過去尋的。”說著便引着婉玉往前走。婉玉無奈,只得跟着竹風進了院子,直入了楊晟之的書房。
楊晟之此時正提了筆寫字,聽見腳步聲響,抬頭一看,見婉玉挑開帘子進屋,忙站起身來讓座,又命小丫頭去沏茶,竹風將書本放在桌上,靜靜退了出去。婉玉見楊晟之嘴角竟青紫起來,似是被人打了,不由一怔,心想着此事八成與孫志浩有關,便忙笑道:“不用麻煩,我是來謝謝晟哥哥的。”
楊晟之道:“多大點子的事兒,已經辦妥了,姓孫的小子日後再不敢找來,你放心就是了。只不過你日後還是多避着他些,這檔子事也休要再提了。”
婉玉見他雲淡風輕的一筆帶過,心裏頭愈發感激,站起身恭恭敬敬斂裙一禮,道:“晟哥哥仗義相幫,婉玉感激不盡。”
楊晟之忙起身虛扶了一把道:“妹妹太客氣,愧不敢當。”
婉玉見楊晟之腳上的鞋果是舊了,暗道:“不過就是雙鞋,若他不收,我再備別的東西便是。”想到此處,便把布包遞上去道:“晟哥哥幫我這麼大忙,也沒什麼東西好感謝的,閑暇時做點活計,我手笨,針線又糙,晟哥哥萬萬不要嫌棄才好。”
楊晟急忙推辭,婉玉執意要送,楊晟之便將布包接過來打開一看,見是一雙靛藍的虎頭盤雲鞋,雖不名貴綢緞製成,但鞋面上卻各綉了祥雲,隱有“平步青雲”之意,顯是迎合學子和做官之人的心思,針腳也極細密。
婉玉心想等楊晟之說不要自己該如何應答。卻見楊晟之一怔,將鞋上下看了幾眼,抬頭對她笑道:“妹妹有心了,我腳上這雙也確實舊了。等秋闈那天,我就穿這雙鞋去,必能討個好彩頭。”
婉玉沒想到楊晟之竟說出這番話將鞋子收了,登時就一呆,又見楊晟之正朝她望過來,忙道:“晟哥哥喜歡就好。”
楊晟之微微一笑,忽而想起什麼,站起來道:“你隨我來。”說著引着婉玉走進卧室,翠蕊正坐在床上做鞋,另有個小丫頭子在一旁繡花,翠蕊見他二人進屋忙站起來道:“原來婉姑娘來了,我竟不知道。”說著命小丫頭去重新沏茶。
婉玉四下一打量,見那卧房亦不算大,進門便能看見一張木床,床上吊秋香色幔帳,被褥俱是半新,枕邊放了兩部書,牆角有一樟木衣櫃,柜上掛鎖。。臨窗設一張長條案,只擺一套茗碗並一個美人觚,觚內插幾支紫薇花,粉嫩如若雲霞一般。
婉玉笑道:“晟哥哥這兒一張素案伴紫薇,兩部古書做角枕,一盞清茶如碧玉,是個滿室生香的讀書佳處。”
楊晟之笑道:“什麼讀書佳處,我這抱竹館狹小,東西放多了就眼花繚亂的,所以簡單些罷了。”說完對翠蕊道:“我今兒個中午出門帶着的那個錦囊呢?”
翠蕊一聽便取來一個錦囊來,楊晟之坐在床上對婉玉招了招手道:“妹妹過來。”說完將錦囊里的東西噼里啪啦的倒在床上,指着笑道:“今兒個我在街上閑逛時候買的小玩意兒,府里的姐姐妹妹們都有,還沒來及給她們送去,你趕得巧,得了第一宗,快來挑一個。”
婉玉看了楊晟之一眼,暗道:“剛姝玉不才來過,還給氣跑了,這會子怎又說我得了第一宗?”湊過去坐在床邊一看,只見褥子上攤着的全是扇墜子,均是用各色的綵線打成絡子再墜一塊玉。婉玉一直念叨着給柳壽峰送她的古扇配個墜子,而今見了這樣精巧的小東西不免驚喜,一眼便打上其中一個,那扇墜兒用桃紅色的線打成梅花形絡子,當中鑲一塊翡翠平安扣,那翠又潤又剔透,在一堆兒墜子裏最最扎眼。
翠蕊走過去拿起一個看了看道:“這樣的絡子我也會打呢。”又低頭一瞧,也相中了那梅花絡子,暗想自己喚作翠蕊,這花兒形的絡子中間一點配個綠色的翠玉,正暗合了名字,更喜愛幾分。她知楊晟之平素待自己與旁人不同,若是開了口,楊晟之必會任她隨便挑一個,但此時有客不方便討要,便向楊晟之使了個眼色,想要他將那扇墜子給她留下來。楊晟之看了她一眼,臉上淡淡的,轉而對婉玉道:“妹妹喜歡哪一個?”
婉玉雖極喜歡那個梅花的,但想着那個翡翠一看便知道是上等貨色,興許是楊晟之買來送給老太太或太太的,故而別看眼光,看着別的扇墜兒道:“我是挑花眼了,覺得哪個都好看。”
楊晟之笑道:“那我幫你挑一個。”說著便把梅花翠玉的墜子拎起來,在婉玉面前晃道:“就這個吧,看着就嬌艷。”翠蕊登時一急,暗想:“三爺莫非是會錯了意了?我不是要他把那扇墜子送給柳家的丫頭呀!”
婉玉略一猶豫,楊晟之已拿過她的扇子,將梅花絡子綁在團扇底下,左右端詳道:“果然不錯。”婉玉越看越喜愛,點頭含笑道:“那就謝謝晟哥哥了。”翠蕊心裏不悅,但臉上強帶了笑意道:“我去端茶點。”說罷掀開帘子便出去了。
婉玉將扇墜兒在手裏把玩了一回,始終覺得上頭嵌的翡翠太過貴重了些。若是她原先的身份,對這點子小事自是不在意的,而今做了庶女,知道當中艱辛,且楊晟之也是個不受待見的,比自己好不到哪兒去,這樣一想,手裏的扇墜子倒有點燙手了。。
婉玉低頭想了一回,方抬頭道:“這扇墜兒……”這猛一抬頭卻恰恰看見楊晟之正凝神望着她,目光又沉又靜,似含了隱隱約約的情愫,幽幽深深,竟將婉玉看得有些慌了起來,原先想好的說辭也忘了大半,忙將眼帘垂了,知楊晟之眼睛還盯在她身上,耳根不由燙起來。
婉玉目光一瞥看見枕頭邊放的書,便忙扯了個話頭道:“《經義匯講》,這書好像是專門押題的,想來晟哥哥已選了幾題押寶,志在必得了。”
楊晟之見婉玉竟連《經義匯講》是何書都知道,眼中掠過絲詫色道:“今年卻比往年難考,原先的命題官盡數換掉,新任命的主考官叫何思白,是皇上新提拔的,沒人知道他喜好什麼,政見如何,故而只能漫天撒開大網的寫,哪敢亂押題。”
婉玉聽到“何思白”這名字不由怔了怔,原來此人跟她父親梅海泉是同科進士出身,學問淵博卻有個倔脾氣,因性情吃虧曾鬱郁不得志了一段時日,后入梅府給她大哥梅書遠做了幾年的夫子,因她父親保薦才又得以入了仕途。
婉玉想了想,忽而笑道:“那我給你壓幾題吧,你無事的時候便寫寫看,興許還能中了呢。”說罷要來筆墨紙硯,在紙上寫了幾題。
楊晟之看罷心裏又是一震,原來能擬出這幾題的,必是將《四書》、《五經》爛熟於心的人物,且選題又巧又精,頗有學識的大儒也不過如此。這一次望向婉玉,素來淡然的臉上也掛了驚異之色,道:“《百姓足,君孰與不足》,能擬出這道題,想來妹妹熟讀《四書》、《五經》,若是個男兒,此次考試便能奪魁了。”
婉玉笑道:“我這也是從別處看來的呢,在這裏賣弄賣弄罷了,科舉奪魁,做官做宰,我哪裏有這個本事。”原來這幾題均是何思白做夫子時給梅書遠做過的題目,婉玉想着自己給他出了幾道何思白喜擬之題,亦算是還了那扇墜子的人情了,心裏稍安。
一時間翠蕊端了點心進來,婉玉也不多坐,說了幾句話便告辭了。楊晟之見婉玉走了,這才將她送的鞋拿在手裏,先細細看了一番,又穿在腳上試了試,只覺大小分毫不差,而後把鞋脫下來捏在手裏,坐着竟呆了過去。
忽聽門外有響動,有小丫頭道:“二姑娘來了。”楊晟之七手八腳的將鞋用布包好塞到褥子下頭,走了出去。楊蕙菊正坐在小廳里的木椅子上,見楊晟之來了,便揮退左右下人,掏出一雙鞋塞到楊晟之手裏道:“這是人家姝玉的一番心意,你怎能急扯白臉把人家倔跑了?我知道你是因為秋闈快要到了,所以心裏頭起急,說話難免失了分寸,可姝玉原本就跟你有交情的,柳家跟咱們是親戚,你這麼做未免傷了和氣,也讓姝玉冷了心。你快將鞋收了,再去給人家賠個不是,我從中再打個圓場,姝妹妹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兒,必不會怪你。”
楊晟之微微皺了眉,將鞋又重新塞到楊蕙菊手中道:“這鞋不能收,無功不受祿,我又未幫她什麼事情,憑什麼收她的東西?”
楊蕙菊道:“說你迂腐你還真是個榆木疙瘩,她送你雙鞋,你也送她個玩意兒不就得了?”說完抿嘴一樂,“你若不知道送什麼,我便幫你拿個主意。”
楊晟之一瞪眼道:“這更萬萬不可!妹妹怎的這麼糊塗!私相授受,互送玩器,這傳揚出去要姝姑娘怎麼做人?原先年紀小在一處玩耍還沒什麼,可如今都慢慢大了,哪能再跟幾年前一樣沒個輕重?”說完揮了揮道:“妹妹若無他事就請回吧,我要去念書了。”
楊蕙菊見楊晟之轉身要走,急得跺了跺腳,一把拉住他胳膊,壓低聲音道:“三哥哥,你是真的不懂還是裝糊塗呢……姝姑娘人品相貌都是一流的,上等等的人物兒,如今這般知根知底的女孩兒上哪兒找去?我原就說過……”
楊晟之淡淡道:“妹妹此事休要再提了。女孩子家家,也莫總把這種事掛在嘴上。”說完想起什麼,召喚道:“翠蕊,把我今兒個上街買回來的扇墜子拿出來,讓妹妹挑一個!”說完徑直去了書房了。
楊蕙菊狠狠揉了揉帕子,口中低罵道:“獃頭鵝,不懂好歹,不知變通!”說完見翠蕊用布兜了扇墜兒進來,楊蕙菊看也不看,擺手道:“不要了!賞了你玩吧!”說完扭頭掀帘子走了。
楊晟之坐在書案前頭長長嘆了口氣。如今他過了年便十七歲,到了娶妻的年紀,早先他在其父楊崢面前說過男子漢大丈夫先立業后成家,楊崢也覺得若是庶子博得功名亦能說一門好親,故而也便拖了下來。楊晟之對周遭的女孩子不是沒留意過。早兩年他與姝玉交好,一則見姝玉是個小姐出身的,跟他算門當戶對。且又通文墨,雖孤高了些但本性率真,又兼之是個清冷的性子,兩人在一處就算默默無言,亦不覺得尷尬。可後來楊晟之卻覺不妥,姝玉有個愛使小性兒的毛病,初時鬧鬧彆扭倒也覺得可愛,但次數一多,楊晟之便覺厭煩了;后又發覺姝玉最喜風花雪月,每每傷春悲秋,自有一腔小兒女情懷,但對經濟事務,人情世故卻多有不諳。楊晟之想娶一房賢惠之妻,並非想娶個嬌嬌小姐回家供起來,因而慢慢遠了姝玉。一次,楊蕙菊與他說話,玩笑間打趣他,說要向老太太說一說他和姝玉的婚事,要楊晟之好好求她一求,她一去便馬到成功。這番話驚出楊晟之一身冷汗,他知老太太極寵楊蕙菊,而且兩家原就有姻親,這一說沒準真就定下來了。但他心中已認定姝玉絕非良配,於是便下了決心,對姝玉愈發冷淡了下來。
此時翠蕊走了進來,將兜着扇墜兒的布“啪”一聲放在書案上道:“二姑娘沒要。”
楊晟之點點頭,一邊品茶一邊隨口道:“你讓小丫頭們給府里別的姐姐妹妹送去。”
翠蕊“嗯”了一聲,臉色仍是沉沉的。楊晟之聽她聲音不對,抬起頭,淡淡看了她一眼,道:“橫豎我買得多,你喜歡哪個就先挑了去吧。”
翠蕊聽此話臉色稍好了些,將扇墜兒拿到卧室,對小丫頭梨花道:“幫我挑挑哪個好看?”
梨花道:“三爺不說這扇墜子不是要送給各房姑娘們么?”
翠蕊忍着得意,低頭撥拉着扇墜兒道:“三爺說了,要我先挑,然後再給小姐們送過去。”
梨花一聽登時羨慕不已,道:“翠蕊姐姐就是跟旁人不同,這不,哪怕一個墜子三爺也是讓姐姐先挑,不在乎這個物件,關鍵是這份心!等三爺考得了功名,姐姐也算熬出頭了。”
這幾句正說進翠蕊心窩,讓她渾身又舒坦幾分,臉上帶着笑意,但口中道:“亂嚼舌頭,別說這些有的沒的。快幫我看看哪個好。”可看了幾遍下來,那墜子上的玉不是暗啞,就是水頭不足;有的雕琢圖案精美,但卻是不值錢的東陵玉。翠蕊心中暗惱,只得隨便挑了一個,其他的命梨花送到各房去了。
婉玉自去正房照看珍哥兒,怡人見她回來時扇子底下多了個墜子,不由拿起來端詳,道:“這翡翠真綠,水潤剔透的,拿來貼身佩戴都好呢,做扇墜子有些可惜了。姑娘從哪兒得的?”
婉玉道:“晟哥兒送的,說是今兒個中午逛街買的小玩意兒,每個姑娘都有。”
怡人聽了不由一愣,獃獃站了半晌,婉玉見了一捅她肩膀道:“呆愣着做什麼?”
怡人看了看正習字的珍哥兒,將婉玉拉到一旁,低聲道:“今兒早晨姑娘跟珍哥兒去園子裏了,老太太命人給姑娘送來兩碟子點心。我想着晟哥兒送過咱們菱粉糕,所以就給抱竹館送了一碟子過去。”
婉玉道:“這件事你不是跟我回過了么。”
怡人道:“我去抱竹館送完點心就跟翠蕊閑話了兩句,看她打的絡子好看就說姑娘前些日子一直念叨着要給老爺送的扇子配個扇墜兒,回頭我跟她學學打絡子的手藝,給姑娘打個配玉的扇墜子。不過一句玩笑話……”怡人說著眼睛去瞟婉玉。
婉玉心裏一下子亂起來,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這事兒別說出去。”
怡人道:“哪兒能呢。”怡人百般伶俐,腦子一轉便隱隱猜到些內情。想着楊晟之雖不及楊家大公子英俊倜儻,卻也是一表人才的,若是對自家小姐有意,也難保不是良緣,但人品如何還要考量,且楊晟之在家也是個不受寵的,若是小姐到楊家來,日子也難免艱辛。想到此處又抬起頭,偷偷看了看婉玉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