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上】

第九章【上】

()處處為難貴女受屈種種不肖孽子遭打

這天清晨,婉玉躺在床上似醒非醒,耳邊隱約傳來幾聲訓斥,聽着似是怡人的聲音,她翻了個身坐起來,揉着眼撩開幔帳道:“怎麼回事?”

怡人見婉玉醒了,忙迎上來,面色鐵青,強壓着怒意道:“我該死,把姑娘吵醒了,只是這也實在是欺人太甚……我剛尋思姑娘一會兒就該起床了,所以到後頭要小丫頭們打熱水來,誰知紅芍說四姑娘今兒個早晨妝沒化好,所以多用了熱水洗臉,竟把姑娘的熱水也用了!”

婉玉聽罷眉頭向上一揚,只見個小丫頭站在屋角,看婉玉瞧她,便臉上賠笑道:“姑娘莫急,後頭正在燒水呢,一會兒就得了。。”

怡人怒道:“蠢材!剛剛燒上的水,怎可能這麼快就得了!難不成你讓我們姑娘待會兒用冷水洗面,又或蓬頭垢面的門口去接自己姑姑不成!”

這楊家的太太柳氏是柳壽峰的妹妹,因前些時日死了大兒媳,孫兒楊珍又得了場病,故而上山打醮守八關齋戒,在尼姑庵里住了些時日。昨兒個晚上傳信兒回來說今早回家,故而上上下下的小輩都準備一早在門口迎柳夫人回府。

那小丫頭喚作喜兒,是個四等丫頭,從柳夫人處撥來服侍妍、婉姐妹,聽見怡人斥責,嘴上雖連連認錯,但暗中腹誹道:“誰不知道你們姐妹之間不合呢,這柳婉玉不過是個庶出的,又怎敢跟妍姑娘爭持?平日裏都小心翼翼的避着,這回的事怕是也只能拉倒。也該我們做下人的倒霉,主子之間鬥氣兒相互使絆子,到頭來就只能拿我們煞性子。”想着偷偷瞄了婉玉一眼,卻見婉玉正直直盯着她,臉上不怒自威,彷彿一下子將她心思看破。喜兒吃了一嚇,慌把眼帘垂了。

婉玉道:“我且問你,我四姐可知道她用了我的熱水?”

喜兒道:“這……這可能知道……也可能……也可能不知道……”

婉玉喝道:“說的這是什麼話!什麼叫做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你在府上跟着哪個婆子丫鬟學規矩,就這麼著回主子的話?”

喜兒聽婉玉口風漸厲,心中一緊,神色恭敬了幾分,垂着頭道:“回姑娘的話,今兒個早晨紅芍姐姐到後頭要熱水,說妍姑娘的妝化得花了,要水重新洗了重描。。我說還有半壺,但是給婉姑娘用的,紅芍姐姐聽了便把壺拿走了,我們,我們又怎麼敢攔着……”

婉玉點了點頭道:“知道了,你去把喝茶的水端過來給我洗臉。”

喜兒略一猶豫,原來楊府上頗為講究,早上喝的清茶必是用附近山裏的清泉泡開,除了老太太、老爺和太太,各房每天早晨只能分得一小壺泉水,用完就再沒有了。偏巧含蘭軒慣是在姑娘們起床時便將泉水燒開了,故而喜兒聽婉玉這麼一說,不由有些遲疑。

此時怡人滿面陰雲的斥道:“還不快去,難不成讓我們姑娘就這麼等着不成!”喜兒聽罷一溜煙便跑了出去。

怡人上前服侍婉玉穿衣,悄悄看了幾眼婉玉的臉色,開口道:“姑娘一直在上房晚上才回來,所以不知道。四姑娘這幾天不痛快,菊姑娘天天和三姑娘在一處,萱姑娘又不理她,她更跟瑞哥兒拌了嘴,她不爽利便來尋咱們霉頭,把老太太送來給姑娘的小玩意兒和衣裳都拿走大半,昨天三爺給姑娘和四姑娘各送來一碗糕餅,姑娘那份竟然讓紅芍給吃了。這些事咱們也都忍了,但這回卻是鬧得讓楊家的下人們都知道了,姑娘若是還一味躲着,自己受氣是小,若是讓旁人戳咱們脊梁骨說柳家的小姐不會管束下人,少了教養,這柳家的名聲怕就是不好聽了。”

婉玉道:“不礙事,隨它去。我還生怕這事情旁人不知道。”看怡人發愣,婉玉“撲哧”一笑,伸出指頭戳她腦門道:“你呀,那麼機靈的一個人,怎麼想不透呢。她越欺負咱們,咱們就越不能吭聲,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柳家的五姑娘是事事處處受人欺負的,原先那個盜拓的氣性也是逼出來的。如今五姑娘修身養性,處處忍讓,可四姑娘反倒變本加厲起來了,你說旁人會怎麼看?再說了,若是跟她爭持起來了,得罪她是小,若是惹怒了太太,等回了府,你我又怎能有好果子吃?不過是些口舌之快,又何必爭在這一時呢。”

怡人恍然大悟,再看婉玉,心裏多了層莫名的滋味。她本就心高,一心想出頭,當初在無奈之下才攀上了婉玉,但她對這柳五小姐並不十分看得上眼,但想到跟着這事事處處討人嫌的庶出小姐做大丫鬟總好過在雜役房裏頭充當粗使的傭人,也就捏着鼻子認了。可她沒想到,婉玉竟與她想像的大不同,不僅行動坐卧皆十分講究,且對待身邊的人自有一套□的手段,怡人輕視之心淡去,反倒生出一股敬畏來,適才聽婉玉一番話,心中暗想:“聽姑娘的意思似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之意,且更不把柳家的聲譽放在心上。。我原來便知她不是怯懦之人,但想不到竟能這般隱忍。好,好個婉姑娘,不動聲色將名聲一點點挽回來,吃點小虧也值了。”

此時喜兒已端了熱水進來,婉玉洗漱完畢,對鏡子照了照,嫌衣裳太艷,脫下來重換,上衣挑了一件葉青明綢綉蘭花八團褙子,下系玉色水波腰裙,頭上綰堆雲髻,只插一支小鳳釵,臉上的脂粉也用得極少,觀之淡雅宜人。梳妝完畢,婉玉吃了一碗蓮子紅棗粥並一個栗子豆沙包,而後也不招呼妍玉,自己帶着怡人直奔到二門去接柳夫人去了。

走至半途,婉玉忽想起什麼,問道:“那天楊大爺是沿着這個方向出了二門的?”

怡人道:“不是這條,這條路是往西南方去的,二爺去的西邊的角門,他出了二門就進了一個小院子。”

婉玉道:“時候還早,你帶我去那院子看一眼。”

怡人滿腹疑惑,但瞧着婉玉臉色凝重,也不好再問,兩人繞到西邊二門處,出了門往右一拐便能看見一個頗為幽靜的小院,婉玉躲在牆後頭抻着脖子一望,見王婆坐在院子裏正殺雞宰鵝,忽屋門一動,走出個身量矮胖的丫鬟,跟王婆低語幾句便又回屋了。婉玉認出那人正是柯穎思身邊的墜兒,心裏頭不由突突一跳,明白了幾分,暗道:“怪不得那賤人能在我眼皮子底下還能三番五次的懷上孩兒,原來是在這府里有偷情幽會的地方。今兒個被我拿捏住了反倒好辦了,若不將你整治了,我便白白重活一遭!”她暗恨一陣,扭頭對怡人道:“回去吧。”

二人走到西南方垂花門前,見楊府的三個哥兒、柯穎鸞、楊蕙菊、柳家兩玉都已到了。過了片刻,便聽前頭一片喧嘩,緊接着門口呼啦啦湧入十幾個婆子,後有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被七八個丫鬟媳婦簇擁着走了進來。那婦人與楊昊之容貌酷似,保養極好,雖已美人遲暮,但猶存三分風韻,能看出年輕時容貌極美,身量高挑,穿玄色鑲領茜素紅底子上襦,下穿洋紅銷金裙,頭戴赤金含珠大鳳釵並珊瑚壓發,脖子上掛瓔珞嵌寶項鏈,耳上、手上均是金光閃閃,珠光寶氣。此人正是楊家主母柳夫人。

眾兄弟姐妹見柳夫人回來都紛紛迎了上去,柳夫人笑道:“不過是回府,怎讓大家都跑出來迎我了?勞師動眾的,雖是早晨,但太陽也毒,小姐們在深閨里養着一個比一個嬌貴,若是讓日頭曬了可怎麼好。”說完對柳家姐妹道:“難為你們有心來接我了。”柳家三玉齊齊還禮。

柯穎鸞迎上前笑道:“母親一路上勞頓辛苦了,我們小輩迎一迎也理所應當的,老太太在正房裏等着消息呢,吩咐我伺候母親休息,想吃什麼讓廚房趕緊去做。”

柳夫人看見柯穎鸞,淡淡“嗯”一聲,轉而看向楊昊之,面露心疼之色道:“我的兒,這幾日不見你怎的又清減了?想必這些時日憂思過重,快回屋歇着吧。”

楊昊之忙欺身向前,挽住柳夫人的手臂道:“娘,你也瘦了,是不是廟裏日子太清苦了?是兒子該死,讓娘去廟裏頭吃苦,我讓廚房煲了參湯,娘待會兒可要多喝幾盅。”

這幾句話說得柳夫人心裏頭格外舒坦,手輕輕拍了拍楊昊之的手臂,心中感動道:“別人總怪我偏心昊兒。可昊兒又乖覺又孝順,實在挑不出半點不對之處,即便是死了媳婦,病了孩兒,還是先把我這老娘擺在前頭,又讓我怎麼能不心疼幾分?”

柯穎鸞臉色有些難看,心裏酸道:“這兩個人哪裏瘦了?我看分明還白胖了些。前兩天給廟裏去信兒,我還特地提了景哥兒身子不爽利病了一場的事,這老太婆今兒回來竟也不問一聲!”想到此處向楊景之使了個眼色。楊景之素不愛湊趣搶風頭,但又懼內,見柯穎鸞對他眨眼,只得上前對柳夫人道:“娘一路上風塵勞頓,辛苦了。”說完又攙了柳夫人另一條手臂,扶着她上了小轎。

眾人跟在後面一起去了楊母正房,一進屋便看見楊母抱着珍哥兒坐在羅漢床上,柯瑞和紫萱分坐左右。待柳夫人進屋,柯瑞和紫萱忙站了起來,將柳夫人讓到楊母右下位,丫鬟進來端茶送水,又重新給柳夫人奉上鮮果糕餅等物。柳夫人向楊母施禮,說了些在廟中的事物,楊母慰問了幾句,又引見了紫萱,柳夫人送了一對兒金鐲子做表禮暫且不表。

閑話敘了幾句,柳夫人便想抱珍哥兒,誰想珍哥兒早已鑽到婉玉懷裏去了。柳夫人見孫兒親近名聲素來不好的柳家五姑娘,不由暗暗皺了皺眉頭,對珍哥兒招手道:“過來,讓我抱抱。”

珍哥兒膩在婉玉懷裏頭不出來,婉玉在珍哥兒耳邊說了兩句,珍哥兒這才扭捏着走到柳夫人跟前,捂着小臉蛋道:“我給你抱,但是不準掐臉。”

眾人都笑了起來,柳夫人笑得甚開懷,一點他額頭道:“這段日子想我沒有?”

珍哥兒道:“想了。”說完走到几子邊上,踮起腳尖,揮着小胳膊奮力夠到茶碗捧到柳夫人跟前道:“祖母喝茶。”這一番作為引得眾人一陣大笑,紛紛誇珍哥兒懂事聰慧,溢美之詞源源不絕湧入楊母和柳夫人耳中,這兩人樂得見牙不見眼,柳夫人喚着“心肝肉兒”將珍哥兒抱起來狠狠親了兩口,心中感嘆自己沒白疼大兒子,即便是這小孫子也知道孝順她。

楊母也分外喜悅,指着珍哥兒笑道:“白眼狼,還沒給我敬過茶呢。”

珍哥兒烏溜溜的大眼朝婉玉看了一眼,然後挺着小胸脯道:“我沒給老祖宗端過茶,但是給老祖宗端過點心,點心比這碗茶重多啦。”

眾人爆發一陣大笑。紫萱笑得前仰後合,妍玉笑得直哎喲,姝玉用帕子掩了嘴笑個不住,楊蕙菊揉着肚子道:“原來這小東西覺得給誰端的東西重,就對誰的孝心更大些。”

珍哥兒一本正經道:“你們笑什麼,剛才婉姨跟我說,祖母到廟裏給我祈平安,要我知道孝順,好好謝她。”

這番話說出口,柳夫人再看婉玉的眼光則又不同了。她原本極不喜歡婉玉的脾氣秉性,連楊家也很少讓她來,但此時再瞧婉玉便順眼了幾分,又瞧她今日穿得素雅,不像往常滿身穿紅戴綠,舉止比原先也穩重許多,心裏頭的疙瘩才稍稍平了些。

楊母對柳夫人笑道:“這些日子珍哥兒沒少麻煩婉丫頭,你可要好好謝她。”婉玉忙起身說不敢。

妍玉見婉玉又出了風頭,心中嫉妒,面上卻只能強顏歡笑。楊昊之因愛子博得長輩歡心,自是得意,對婉玉更多幾分親近之情。柯穎鸞與楊景之暗中對一下眼色,柯穎鸞垂了頭,咬了咬唇兒,手蓋在肚子上,默默攥了拳頭。楊晟之低着頭,只捧了茶杯喝茶。

眾人閑話一陣便各自散了。婉玉便留在正房教珍哥兒習字,過了一陣子怡人走了進來,在婉玉耳邊低聲道:“剛柳夫人給各方送禮物去了,給姑娘們的都是一部經書,一串小葉檀手釧,一個水晶刻六字大明咒的墜子和三支玉桿的毛筆。”說完頓了頓又道:“夫人又說姑娘這段日子照看珍哥兒辛苦了,額外多給了一領芙蓉簟和一串翡翠彌勒的佩環。”

婉玉點點頭道:“多賞出來的東西別讓旁人知道,特別是四姑娘。”

怡人道:“這個自然,我早就眼明手快收起來了。”說完見婉玉無其他吩咐,便靜靜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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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間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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