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上】
()柳姝玉暗藏一段意楊晟之悄懷兩樁情
楊昊之見柯穎思醒轉過來,方長長嘆一口氣,癱坐在床頭道:“阿彌陀佛,嚇煞我也。。”此時他才發覺渾身已被汗水浸透,不由心有餘悸的抬起袖子拭着額頭汗珠兒。
柯穎思唇兒慘白,面色焦黃,抽噎道:“我死了,不是正好稱了你的心愿?”
楊昊之再不敢招她,只賠笑道:“妹妹,剛是我錯了,你饒過我這一回吧!”說完欺身上前拿起柯穎思的手腕往自己身上捶打道:“你若不解氣,就狠狠打我,狠狠罵我。”說完扭頭對着墜兒大聲呵斥道:“杵着跟木頭一樣,沒眼色的東西,還不快些把葯湯端過來!”又一疊聲命王婆去燉滋補之物。
柯穎思氣短神虛,喘息不住,一時墜兒端了一碗葯來,強給她灌下去。柯穎思呻吟一聲,靠在床頭,眼淚簌簌滑落,想到楊昊之適才一心袒護那瘸子的孩兒,心不覺灰了大半。楊昊之見她憔悴不似人形,哪還有往日的嬌艷媚態,心裏也傷感起來,兩人相對而坐,默默無言。
楊昊之對柯穎思卻有真情,這二人從小一起長大,常常一處玩耍,在年齡相當的女孩兒中,除卻入宮的柳婧玉,唯有柯穎思的容貌最為標緻,且她為人伶俐,會說話,又會看眼色,更有一番風流妖俏之態,楊昊之自然便上了心。兩人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那楊昊之又生得英俊倜儻,柯穎思不免動了春心。這一來二去,兩人不免有了瓜田李下之實,更是許下海誓山盟,這一生非卿不可。楊昊之曾在其父楊崢面前稍微露出點意思,可楊崢卻道柯穎思是庶女兒,柯家也不復當年聲勢,更命楊昊之娶梅蓮英為妻。楊昊之不敢違抗父命,心裏既嫌棄梅蓮英是個瘸子且容貌不美,又嘆惋跟柯穎思有緣無分,成親后仍不能忘記舊情,二人時常幽會,直至柯穎思嫁人。
可誰想到後來,柯穎思竟成了寡婦。楊昊之本想着將柯穎思納為二房,但梅蓮英卻是極有手段的厲害角色,連他原先幾個通房丫頭都被梅蓮英借了各種名目打發出去了,而納二房之事,他每每提及,亦被梅蓮英三言兩語打發掉。因楊家如今要事事要仰仗梅家,他也只好將話忍了下來,而柯穎思卻等不得,跑去哀求梅蓮英,又跪了半日,梅蓮英只坐着不語,后柯穎思惡念一起,竟將梅蓮英推入荷塘溺死,楊昊之撞見后包庇了情人,而因有了這件事,兩人的情義又深厚了幾分。。
墜兒紅着眼睛給柯穎思擦洗了面龐,將要退出去時,猶豫再三,終一跺腳,湊到楊昊之耳旁道:“大爺,您容我說兩句。聽大夫說,奶奶小產見紅,情形不大好,需靜養滋補,心情愉悅方可慢慢恢復,若是將身子虧下來,往後能否有孩兒還是其次,最怕是生出別的病症,那可就大大兇險了。您和我們奶奶是從小的情分,奶奶也是知疼着熱的,平素里滿心挂念的都是大爺,如今箱子裏還有一件未給您做完的衣裳呢。她今日墮了胎,心裏頭難受,未免失了常態,大爺還要多多體恤些才是。”
這一番話說得楊昊之長吁短嘆,揮了揮手道:“我知曉了,你下去吧。”再低頭看柯穎思,見她面色鉛灰,神色頹喪,心裏不由一揪,俯下身道:“思妹,你莫要惱我。我待你的心你能不知道么?這麼多年,你都是我心尖兒上的第一人,為了你就算千刀萬剮我也受得!眼下不過這個孩兒沒了,待你我成親,你定會給我生個大胖兒子,到時候我比寵珍哥兒還寵他。”
柯穎思只閉了雙目不語,楊昊之在她耳畔又款款說了好些個衷腸的話兒,柯穎思臉色方迴轉過來,道:“我不圖別的,只願生與你在一張床上睡着,死與你一個墓穴里躺着。這麼多年了,你又何嘗不是我心尖兒的第一人?為了你,莫說是千刀萬剮,就算是殺人放火我也做了……”她見楊昊之滿頭大汗,又心疼起來,道:“桌上有茶,你喝些解暑。”
楊昊之道:“妹妹不惱我了才好,就算把汗都流光了也值得。”說著便轉過身去桌邊倒水。偏巧柯穎思眼睛一斜,瞧見了衣領背後的那一痕胭脂,雙目瞬間瞪得溜圓,掙扎着強坐起來,仔細一看,見那胭脂色澤鮮紅,顯是新弄上去的。
此時楊昊之倒完水迴轉過身道:“明兒個我讓掃墨帶人蔘茶過來……”話還未說完,迎面就飛來一個枕頭,楊昊之“哎喲”一聲,手一歪,茶水灑了一身,驚道:“你這又是怎麼了?”
柯穎思面色灰白,連喘幾口大氣,只覺天旋地轉,靠在床欄上舉着衣裳對楊昊之尖叫道:“浪驢公,說什麼照顧那瘸子的孩兒,我看分明就是你風流成性,跟哪個狐媚子廝混!”
楊昊之聽了此話自是有些心虛,梗着脖子道:“你渾說什麼!莫不是你病糊塗了吧?”
柯穎思怒道:“你自己瞧瞧你背後染了什麼好東西!外頭髮浪偷人,淫野了性子,在這兒盡拿好話兒哄我!你唬得住梅蓮英,卻休想騙過我!”說完渾身癱軟,“啊”一聲倒在床上,只覺腹中疼痛不止,額上冷汗也涔涔流下。。
楊昊之被柯穎思這般痛罵,心中自是不悅,此刻只強壓着心頭火氣,將外衣脫下來一看,果瞧見背後衣領處染着一痕胭脂,鮮艷輕薄,彷彿是女子香唇在衣上劃過留下來的,登時叫屈道:“我怎知道這胭脂是哪兒來的,興許是珍哥兒淘氣給我畫上的呢。”
柯穎思本就對楊昊之提心弔膽,平日裏毫無跡象尚且草木皆兵,如今看見了衣上紅脂,更是將往日裏心頭揣測的念頭盡數勾了起來,種種猜忌呼啦啦湧入腦中,不由冷笑道:“珍哥兒給你畫上的?我倒看着這八成是老太太屋裏的彩蝶,要麼就是太太身邊的春芹。這兩人原就跟你不清不楚,這會子趁你死了婆娘,還不趕緊削尖了腦袋往上爬?”
楊昊之皺眉道:“你怎麼連老太太和太太屋子裏的人都編排上了?我確是跟珍哥兒在一處來着,不信你去問婉妹妹。”
柯穎思一聽是婉玉,愈發了不得了,披頭散髮的坐起來哭道:“原是那個騷狐狸精!我瞧着你們倆眉來眼去,覺得其中必定是有些事故,果不出我所料!她娘就是個□的戲子,她也隨了她娘親的賤樣兒!我呸,為這個男人又投河又自盡,這會子又發浪勾引漢子,小小年紀就看得出是個□!”
楊昊之生在富貴家中,自然有少爺脾氣,聽柯穎思越說越不像,心裏頭憋着的一團火“騰”一下燒了起來,猛一拍桌子恨聲道:“夠了!你看看你現在的模樣,滿口的糙話,哪裏像是個大家小姐出身的!我確是對你有情才會跟在這兒忍氣吞聲,否則我憑什麼來受這個氣?莫說我未和丫頭們胡來,即便是我寵了哪個,收了房擺在跟前也犯不着王法,輪不到你在這兒撒潑!你若是我妻子,我也定會因七出之條把你休了回家!”
柯穎思聽罷氣得面色青紫,渾身哆嗦,哭道:“讓我死了吧!”說著又要起身撞牆,但因身子太弱,還未起身便覺眼前發黑,金星直冒,只得又跌回去。
楊昊之見柯穎思又要尋死,心裏頭不由發急,但見她又躺下來,便定了定神,哼一聲道:“你若想鬧大了便鬧吧,大不了我與你死在一處,也算落個乾淨!”說罷一摔門便走了。
掃墨見楊昊之氣疊疊的從房中出來,便料定屋中起了風波,忙湊上前,一邊幫楊昊之整理衣裳,一邊低聲道:“大爺,你這麼走了,屋裏那位……”
楊昊之冷着臉道:“若不將威風拿出來,一味縱着她,她便不知天高地厚,恐要爬到我頭上去了!”說完拔腿就走,掃墨扭頭對王婆和墜兒使了個眼色,而後跟在楊昊之身後急匆匆的去了。
話說婉玉和珍哥兒在園子裏玩了一陣,便抱他回去命丫鬟婆子給珍哥兒洗澡,自己坐在廊下綉墩子上喝茶。不久怡人便回來,靠在婉玉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婉玉揮了揮手,眉頭卻悄悄擰了起來。怡人又道:“姑娘,剛我回來的時候經過抱竹館,正碰見翠蕊,翠蕊喚我進去,讓我告訴姑娘一聲,三爺中午用完了飯便出去了,剛才回來,跟她說姑娘的事情已經辦妥了,要姑娘放心。”
婉玉心中一松,道:“辦妥了就好,這事多虧了晟哥兒。咱們回去合計合計,要送點什麼表示謝意才不虧了禮數。送的東西不必太貴重,只要心思精巧些就成了。”說著想到自己身邊無一精巧的玩意兒,手頭也無多少體己,不由犯了愁。
怡人顯是看出婉玉的心思,心中一動,道:“我看翠蕊正給三爺做鞋呢,那鞋的大小跟咱們老爺差不多,姑娘這幾日不是正給老爺做鞋么?如今還有一隻只差一點就做得了,咱們不如就送這個去,親手做的,更顯出心意來。”
婉玉笑道:“那就這麼辦。”說完差怡人回含蘭軒把鞋取來,自己又坐在屋裏把未做完的鞋面縫好,找了塊布將鞋子包起來,命怡人好生看護珍哥兒,而後起身往抱竹館去。
婉玉特地擇了條僻靜少人的小路走,只見靜園清幽,景物妍森,沿途只零星瞧見一兩個婆子和丫鬟。婉玉經過假山後的翠微亭時,忽望見楊蕙菊和姝玉二人坐在美人靠上說話,姝玉說幾句便抽噎幾聲,楊蕙菊坐旁邊低聲安慰。她素知楊蕙菊和姝玉交好,想到姝玉在此僻靜處哭,必然有一定原由,自己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隱在一叢海棠畦後頭悄悄往前走。
姝玉的哭聲卻斷斷續續傳到耳朵里,卻聽她道:“原先對我還有一團和氣,但近些日子卻突然間生分了……說男女大防,又說要用功讀書,要我日後別總去,今兒個連門都未讓我進,直接讓個小么兒就將我回了…...”
楊蕙菊道:“興許是他真的在用功呢,他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鄉試眼見就要到了,此時正是閉門讀書的時候,別說不見你,估計連我都不見呢。”
姝玉冷笑道:“我聽翠蕊那丫頭說,他今兒個吃了午飯就跑出府去了。有功夫出去閑逛,卻沒時間見我一見?莫不是他覺着自己現如今能當舉人老爺,又或者能金榜題名了,便開始拿腔作調起來了?”婉玉一聽此話,立刻止住了腳。
楊蕙菊嘆一口氣道:“我三哥倒是個勤奮守慎的,跟我那兩個哥哥不同。我原想着他忠厚可靠,雖笨嘴拙舌,又是個庶出,但如果肯用功,將來必有一番前程。難得你眼界高,卻常常背地裏贊他。我從中撮合撮合,讓老太太點頭,也是一樁美事,唉,誰想到……是我三哥沒福。”
婉玉心中恍然,原來這柳姝玉竟對楊晟之那悶嘴的葫蘆存了幾分意思。想到姝玉性子孤高,楊晟之也是個疏離冷淡之人,不由暗笑,覺得這兩人相配倒是一個天聾一個地啞。
姝玉道:“我是看他有幾分才學,不是粗俗的人罷了。若他輕看了我,我又何必自己找沒臉?我可不是妍玉,自個兒巴巴的貼上去讓人家沒的看笑話!”說著又咬牙,淚滾瓜似的掉下來,道:“枉我看他穿的鞋舊了,還給他做了一雙,他竟然收都沒收,反倒教訓我私贈男子物件給他傳揚出去與我閨名兒不利。早知如此,我原就該把這雙鞋剪了、扯了、撕了,總好比讓人當了驢肝肺!”說完賭氣將手中的鞋一徑丟了出去,好巧不巧就落在婉玉腳邊,婉玉嚇了一跳,低頭看去,只見姝玉所做的正是一雙千層底的石青緙絲雲頭履,比自己做的那雙精巧細緻了數倍不止,顯是費了好多工夫。
楊蕙菊急道:“辛辛苦苦熬夜做出的東西怎能就這樣丟了?”說著便着急出去撿。
姝玉一扯楊蕙菊的衣袖道:“別去,那羞臊惱人的物件丟了也罷。”說著又掉下淚來。楊蕙菊知她極要臉面,正所謂“情深不壽,強則極辱”,今日之事雖楊晟之所作有稍微欠妥之處,但在姝玉心裏頭已經是好大的沒臉。楊蕙菊想了想又坐下來,一邊絮絮安慰,一邊暗自嘆氣。
婉玉適才見楊蕙菊要下來撿鞋,不由駭了一跳,又見她坐回去,方暗自鬆了口氣,忙悄悄的開溜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