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下】

第七回【下】

()話說柯瑞打定主意與婉玉重修舊好,婉玉則抱着珍哥兒去正房用飯。。剛吃過飯,婉玉便看見紫萱端着個托盤走了進來,婉玉一瞧,只見托盤上擺了兩個青花瓷碗,碗中盛了滿滿的玫瑰花瓣,旁邊另有一個石臼,當中放着細紗。婉玉道:“萱姐姐,你要自己做胭脂不成?”

紫萱輕拍一下手,笑道:“果然有懂行的,吃了飯沒事做,想跟你一起淘胭脂呢。老太太生日過後不一個月便是菊姐姐的生辰,我一直想着送她什麼才好。你也知道,楊家富庶,菊姐姐什麼都不缺,她又是個清俊上等的人兒,送她首飾衣裳我都覺得俗氣。想來想去,不若咱們倆一起做點胭脂水粉送她,又乾淨又實用,關鍵還是咱們這一片心意難得。”

婉玉腦中一轉便想通其中關節,知道紫萱明白她在柳家的處境,萬拿不出體面的表禮給楊蕙菊慶生,故而與她一起做胭脂水粉算做二人一同所贈之禮。她心中感激,拉着紫萱的手道:“萱姐姐,也謝謝你這一片心。”

紫萱客氣兩句,又道:“我只知小春紅、嫩吳香、猩猩暈、聖檀心四種胭脂的做法。你看,這個是我前段時間試着擰出來的嫩吳香。”說著掏出一個成窯五彩小方盒,打開一瞧,只見當中盛了半盒胭脂,色澤鮮艷,又純又厚,清香撲鼻。婉玉對着鏡子在唇上點了一點,看上去果真嬌艷豐潤,非是尋常貨色能比。

紫萱見婉玉愛不釋手,便笑道:“你若喜歡,這盒子胭脂就送你了。不過,你要早起三天,到園子裏給我掐帶露水的玫瑰花來。”

婉玉伸手去擰紫萱的嘴,笑道:“我就知道你這丫頭斷不會做賠本的生意!”

這兩人在一處說笑了幾句,婉玉見珍哥兒因天熱食**不振,又倦倦的想睡,恐他積了食火,便別了紫萱,帶着珍哥兒到園中遊玩。走到園子深處,只見山坳中隱一石洞,洞口佳木蔥蘢,有一汪清溪,怪石環抱,溪水碧綠清幽,漣漪粼粼,甚有意趣。洞中設有石桌石凳,往內一走,只覺涼風習習,分外清爽。

怡人見婉玉面帶愜意之色,便立即命下人收拾打掃。這幾日跟隨珍哥兒的丫鬟婆子見婉玉甚得老太太歡心,此刻自是不敢怠慢,不待怡人吩咐,一個婆子在石凳上墊了坐蓐,又有丫鬟忙去端茶點。怡人見身邊之人個個對她畢恭畢敬,又殷勤伺候,頓感揚眉吐。婉玉自幼便被服侍管了,原先被丫鬟婆子前呼後擁,那款兒比如今大了一倍不止,故而只覺得理所當然,此刻反倒嫌人多擁擠,只將怡人留在身邊,命其他人各自散了,半個時辰后再回來當差。

婉玉逗弄珍哥兒說了一回,又欣賞身邊風光,目光一錯的功夫,卻見柳樹叢中影綽綽有兩個人影,定睛一望,只見楊昊之和柯穎思身邊的大丫鬟墜兒湊在一處竊竊私語。。婉玉微微一震,再凝神望去,只見楊昊之對墜兒擺了擺手,而後面色凝重,步履匆匆的朝婉玉方向走來。

婉玉見了忙站起身招手道:“昊哥哥,昊哥哥!”

楊昊之心事重重,冷不丁被人一喚不由一驚,抬頭四下張望,瞧見是婉玉,少不得走過來,強笑着施禮道:“原來是婉妹妹。”見珍哥兒在旁邊,又道:“我這不成器的小兒又來麻煩婉妹妹照看了。”

婉玉低頭摸了摸珍哥兒的頭道:“不礙得。昊哥哥忙忙碌碌的往哪裏去?大中午的太陽毒,不如跟我在這裏喝杯茶吧。”

楊昊之剛要開口拒絕,婉玉已親自將茶端到他面前,笑吟吟道:“請用這一杯。”楊昊之見她粉面嬌艷**滴,鳳眼隱含情意,登時便愣住了。忽地婉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嗔道:“昊哥哥,我手都舉酸了。”楊昊之這才回魂,臉有些燙,忙將杯子接了,手指一滑,又觸碰到青蔥玉指,唯覺指腹滑膩,心中一盪,身子也軟了幾分。

楊昊之喝了一口,道:“好茶,吃着輕浮又甘洌。”婉玉微微一笑,又舉茶壺斟了一杯。楊昊之匆匆**走,忙推辭道:“妹妹好意,可我……”話還未說完,便聽婉玉笑道:“昊哥哥的架子就是大,我都親自給你斟茶了,還不坐下來喝幾杯再走。茶仙盧仝有首詩叫《七碗茶》,詩中說喝七碗好茶便可通靈飛天。我煮的茶即便沒此功效,但好歹也能祛暑解熱,昊哥哥喝個三四碗也算給我和珍哥兒一點臉面。”

婉玉本就聲音糯軟,這幾聲“昊哥哥”吹入耳朵,竟好似在叫“好哥哥”一般,愈透着幾分嬌憨。楊昊之自詡憐香惜玉,又見婉玉芳菲嫵媚之態,腿便拔不動了,略一猶豫便坐下來道:“妹妹請我吃茶是給我臉呢,哪有推辭之理?”說著舉起茶杯聞了聞,又品一口,右手將扇子“啪啪”打開,一邊朝懷裏扇着,一邊悠然道:“這茶是烏龍茶吧?齒頰留芳,水亦應是觀音泉的舊水了。記得去年我去虎丘,專門裝了三大瓮觀音泉水帶回來,孝敬老太太和太太一人一瓮,自己還留了一罈子,總也捨不得吃。”

婉玉面露歡喜道:“昊哥哥果然是個吃茶的行家,這水正是虎丘的觀音泉。你這般會品,我可不敢班門弄斧了。”話雖如此,但素手執起茶壺,以三龍護鼎之態穩穩將茶倒入杯中,笑道:“茶是明前嬌,一過了清明,再採下來的就不叫‘明前’,改叫‘雀舌’了。。我聽過些酸腐的文人說,這茶也像女子年齡,碧玉、花信之年正好比清明□,過了四十歲便已徐娘半老,是“穀雨”了,再往後說,五十歲應是秋茶,再後來就是冬片。”

楊昊之笑道:“如此看來,這茶也跟女孩子一樣,實在矯情不得,須趁着‘雨前’趕緊出嫁才是。”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唐突了,再偷眼一瞧婉玉,見她紅了臉兒低着頭擺弄茶具,神色嬌羞,更添了三分艷麗。楊昊之不由怔了,暗暗想道:“這可人天姿國色,又舉止高雅,嫵媚風流,真真兒是神仙似地人物兒了,若能擁此嬌娥也不枉活這一世。”

他神思飄飄,胸中的焦躁煩悶也沖淡了幾分。原來適才墜兒急匆匆來尋他,說中午柯穎思便將墮胎藥吃了,一劑下去便肚痛小產,胎雖打下來,但下身鮮血淋漓,劇痛不止,柯穎思呻吟幾聲便暈了過去。雖秘密請了大夫來看,又吃了葯,但情形卻不見好。墜兒情急之下來尋楊昊之拿主意,楊昊之打發墜兒先走,原想趕緊過去瞧瞧情妹妹,卻未想到半途碰見婉玉,被攔了下來。

婉玉見墜兒神色驚慌的來尋楊昊之,便料定當中有事,當下便拿定主意使出全身解數也要將楊昊之留下,故而刻意挑揀着楊昊之喜愛之事講,說了一會兒丹青水墨,又評了一番音律箏琴、詩詞歌賦。楊昊之見婉玉所喜所愛均和自己相同,登時大喜,搖着扇子侃侃而談,見婉玉眨一雙明眸笑吟吟的盯在他身上,還不住點頭微笑,贊他見多識廣,學問淵博,心下愈發得意,更有意賣弄起來。

怡人見楊昊之舉止倜儻,心中不由暗贊道:“怪道旁人皆說楊家大公子是金陵紈絝當中的第一美男子,又俊朗又風雅,懂得也多。柯家的二少爺雖容貌上可跟他相提並論,但風度卻萬萬及不上了。”

婉玉面上雖莞爾,心裏頭卻一陣悲涼道:“楊昊之啊楊昊之,我曾將一顆心都托與你身上,你所愛所喜之物我焉能不知?但我每每和你提及你總是敷衍幾句罷了。我是你的結髮妻子,你對我冷冷淡淡,如今我換了個好皮囊,與你未見幾面,你竟這般大獻殷勤!”想着心中暗恨,又見珍哥兒玩得滿頭是汗,跑到她身邊嚷着要吃茶。婉玉忙給珍哥兒倒了一杯遞過去道:“就在洞裏頭玩,不許去溪邊,萬一滑下去就糟了。”看他小臉通紅,便拿了帕子給珍哥兒拭汗,又剝荔枝給珍哥兒吃。珍哥兒一邊喝茶一邊笑嘻嘻應着,又磨婉玉抱他。

楊昊之見狀心中奇道:“怪哉!這婉姑娘一舉一動、一笑一顰怎的跟那瘸子一摸一樣!若不是因着這張臉,我竟以為是蓮英坐在這兒照顧珍哥兒了!難道,難道是借屍還魂?”他越看越覺得後背發涼,心裏頭呯呯直跳,死死盯住婉玉,**看出幾分端倪。

婉玉覺出楊昊之異樣,忙抬起頭燦然一笑道:“昊哥哥愣着做什麼,多吃些茶。”

楊昊之被那笑容晃花了眼,忙道:“好,好。”又偷偷瞧了瞧婉玉,心中暗笑道:“該死,我適才瞎想些什麼呢。這面前的佳人有沉魚落雁之容,是柳家的五姑娘,怎麼可能跟梅家的瘸子有關係?雖說舉止神態像了些,但凡是大家閨秀都是這般舉止雍容的,說起來這婉姑娘比那瘸子更知情知趣些,高出了幾倍。再者,那些借屍還魂都是話本子裏寫出來的故事,又怎能當真?”想到此處再看婉玉,反倒覺得怎麼看怎麼不像。

婉玉見楊昊之神色恢復如常,方暗暗鬆了口氣,想着從荷包里取冰梅降火丸給珍哥兒吃,手一碰卻摸到個小方盒子,正是紫萱送她的嫩吳香。她心中一動,暗暗把盒蓋子擰開,將胭脂在指上抹了一把。

這二人一邊吃茶一邊絮絮交談,不知不覺已過了將近半個時辰,直到楊昊之見貼身小廝掃墨在不遠處探頭探腦,才猛想起柯穎思之事,慌忙站起身道:“妹妹,我忽想起有件事要辦,等明兒個我請你喝茶。”

婉玉笑道:“昊哥哥去忙吧,我定會好好照顧珍哥兒。”楊昊之擺擺手轉身便走,婉玉在後相送,趁人不備一把將胭脂抹到楊昊之背後衣領處,口中則殷勤道別。見楊昊之漸漸走得遠了,她招手將怡人喚來,低聲道:“你去遠遠跟着他,看看他究竟去了什麼地方,萬莫叫人發覺了,我自有我的意思。”怡人雖滿腹疑惑,但深知不該多言,轉身走了出去。

楊昊之走出一段路程,掃墨便跟了出來,急急道:“我的爺,您剛才做什麼去了?那邊兒小姑奶奶早已醒了,見您不來,躺床上哭天抹淚兒,我恐她鬧大了,讓墜兒和我姨媽在那處哄着,您快點過去才是。”

楊昊之道:“知道了,我記你一大功。”說著加緊幾步,出了二門,直奔他與柯穎思平日裏幽會之所,推開門便走了進去。往裏一看,只見柯穎思歪在炕頭,頭上包了翠色的頭巾,黃黃着臉兒,滿面淚珠兒,病容憔悴。墜兒和王婆都守在跟前,見楊昊之來了,都悄悄退了下去。

楊昊之見柯穎思雖不及往日裏丰容靚飾,但卻有幾分病西子的不勝之態,心裏漾出几絲柔情,坐在床邊握着柯穎思的手道:“思妹,是我不該,讓你受苦了。”

柯穎思聽聞此話,淚兒便吧嗒吧嗒滾了下來,一下將手抽回,狠狠道:“我可當不起!”

楊昊之笑道:“你若當不起,天下便沒人當得起了。你安心在這裏養着,我讓人備上好的藥材來,每日裏想吃什麼儘管跟我說,我給王婆幾斤人蔘,讓她日日用人蔘吊著味道給你煲湯,保准你吃了不幾日便好了。”又道:“老太太那裏你也莫要擔心,已經回她說你婆家有點事,你回去住幾天,這個謊是扯不破的。此處又隱秘又清幽,你就放心住着,我亦會常常過來探望你。”

柯穎思流着淚道:“我可不是為了你給我花多少銀兩,楊昊之,我為著的是你的那顆心!我在此處含着悲苦打掉你我的骨肉,疼得死去活來時,你又在何處?你莫拿不相干的借口搪塞我,今兒個老爺不在,太太去寺里祈福一直未歸,我倒要聽聽你這富貴閑人去幹了何事!”

楊昊之聽了面上一臊,但口中卻強辯道:“是珍哥兒,珍哥兒剛讓毒日頭曬了,有些不大爽利,又哭鬧了一陣,我又請大夫又哄着他,再趕到你這裏,自然費了些功夫。”

柯穎思聽到此話險些氣死過去,伸出指頭顫巍巍的指着楊昊之道:“好哇,好哇!你強逼我打掉你我的孩兒,又把我丟在這裏不聞不問,自個兒卻跑前忙后的去照顧那瘸子的孽種!你這死漢子……我,我是認錯了你了!”說著便大哭起來。

楊昊之原本心中有幾分愧疚,但聽柯穎思說楊珍是孽種,心裏頭頓時不痛快起來,沉着臉道:“你說什麼混話!珍哥兒是我楊家的長房長重孫!也是我楊昊之的長子!我心疼他,愛惜他也是理所當然,天底下哪有父親不疼惜自己骨肉的。你原還跟我說,日後嫁入我家定會待珍哥兒視若己出,莫非剛才那句‘孽種’才是你的真心話兒?”

柯穎思氣得渾身亂顫,又身子虛弱,頭一陣暈眩,滿眼金星亂迸,下身更遺了一灘血,咬着牙冷笑道:“好,好,那瘸子生的是龍胎鳳卵,我的孩兒才是孽種!你可滿意了?”說完頓覺心中委屈,將被子往頭上一蒙,嚎啕大哭起來,口中道:“我的命怎的這麼苦,遇到薄情郎君,毀了一生一世。”又哭:“我苦命的孩兒哇,娘親對不起你,你且等等,等我下去陪你罷了!”哭完起身便要撞牆。

楊昊之嚇了一跳,大叫:“這可使不得!”急忙上前將柯穎思抱住,卻見柯穎思掙扎了幾下,雙目一翻便暈了過去。楊昊之嚇壞了,將柯穎思放在床上又抹胸又拍臉,口中喊道:“來人!快來人!”話音未落,掃墨、墜兒和王婆便從門外沖了進來,墜兒一見登時便凄慘叫道:“奶奶!奶奶你怎麼了!”一下便撲倒在床前。

楊昊之氣急敗壞道:“哭什麼?哭喪呢?還嫌不夠亂?非把旁人引過來才稱心不成?趕緊想辦法救人!”眾人七手八腳,又是捶後背又是掐人中,忙乎了半天,柯穎思才呻吟一聲,幽幽睜開了雙眼。

**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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