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上】

第七回【上】

()楊大郎偷贈前人物柯二姐苦墮腹中肉

婉玉在抱竹館又坐了片刻,一時間翠蕊做了菱粉糕來,楊晟之道:“妹妹嘗嘗看,這季節正是吃菱粉糕的時候,《調鼎集》中說,此糕可補脾胃、健力益氣、去暑、解毒。。”說完又吩咐翠蕊道:“你再端一碟子讓小丫頭們給姨娘送去。”翠蕊連連答應。

婉玉拈起一塊放入口中一嘗,只覺滿口清香糯滑,又遞給怡人一塊,怡人讚不絕口,道:“這糕不知是怎麼做的,趕明兒個我也做給我們姑娘吃。”

翠蕊道:“也不難。將菱角去殼,研成末,和着糯米粉三分,加進洋糖拌勻蒸熟就妥了。”說到此處見楊晟之淡淡看了她一眼,立即心領神會道:“正趕上做得多,我給姑娘攢一碟子帶走吧。”婉玉忙推脫不用,翠蕊已吩咐小丫頭去備下了。

婉玉暗自點頭,心說:“楊老三也未必如先前他人所言,是個木訥的獃頭鵝,看他行事說話,倒像是有幾分見識的。”又見他生得魁梧,與楊昊之風流清瘦截然不同,心裏對他的抵觸之情也慢慢淡了下去。

幾人在一處說笑了一回,婉玉便起身告退。翠蕊看這主僕二人走遠了,回過頭對楊晟之道:“三爺,這五姑娘好端端的跑來做什麼?莫非是有事情相求?”楊晟之低頭品茶,略點了點頭。

翠蕊道:“她來求您的事兒,您也應下來了?”楊晟之又一點頭。

翠蕊皺眉道:“聽傳聞她名聲可不好,還為了柯家的二小子尋死覓活的,三爺可謹慎些,莫要惹得一身臊。”想到楊晟之一向對人疏離,今日卻待婉玉殷勤備至,說的話也比平日裏多了不少,不由愁起來,心口裏還有幾分酸意,忍不住又加上一句道:“依我看三爺還是離她遠些,莫讓不相干的人知道了嚼舌頭根子!”

話音剛落,卻聽“啪”一聲,楊晟之將蓋碗扣到茗碗之上,清脆的響動震得翠蕊吃了一嚇,忙住了嘴。楊晟之站起來淡淡道:“忙你的去吧,我要讀書了。”說完走到書案旁坐了下來。翠蕊自悔多言,給楊晟之端上一杯茶,便靜靜退了出去。

卻說一大清早,楊昊之便溜出了二門,徑直走到一處極僻靜的下人房邊。一個府里的婆子正守在門口,見楊昊之來了,忙迎上前,滿面堆笑道:“大爺來了,人已經在房裏等着了。大爺放心,我在此處守着,旁人萬不會來。”

楊昊之微微點頭道:“你好生辦事,日後自有你的好處。。”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兩銀子向旁一拋。那婆子趕緊伸手將銀子接了,眉開眼笑道:“這自然,自然的。”

這婆子嫁於的夫家姓王,旁人都稱她王婆,是楊昊之身旁小廝的姨媽,在二門外當差,慣是喜歡抹牌耍錢。每每柯穎思來楊府之時,楊昊之便借王婆住所幽會偷情,過後再以錢銀酬之。王婆起先害怕,但眼見這錢來得容易,過了一段時日也無人發覺,便愈發膽大了起來,這幾年也得了楊昊之不少銀子,全家人都跟着穿金戴銀,吃香喝辣,故而對楊昊之百般巴結討好,還生怕他不來此處**。

楊昊之推門便走了進去,往裏一瞧,只見柯穎思正坐在床頭,摸着肚子,六神無主。他上前坐在床邊,冷着臉道:“聽墜兒說你昨晚死活都不肯把肚子裏的胎拿了,莫不是都要鬧得大家臉上不好看?我說過多少遍了,如今這情形,這孩兒斷不能留!你若是個尋常女子,我還可將你送到莊子上,悄悄把孩子生下來將養着,待風頭平息了再接回來。可你又是柯家的小姐,又是新寡之人,傳揚出去不但你我名譽不保,萬一梅家追究起來,咱們都吃不了兜着走!”

柯穎思上前抱住楊昊之的胳膊,淚已滾下來道:“昊哥,你再想想法子吧!這孩兒我是真想將他生下來,咱們的親骨血,你也捨得?”

楊昊之道:“你以為我不想……你也知如今勢比人強,你就……”

柯穎思哭道:“我昨兒個還夢見送子觀音抱着個胖小子推到我懷裏,昊哥哥,這次我懷的鐵定是個男孩……你也知老太太最喜歡的就是孫兒,平日裏又寵你。若我一舉得男,說不准她老人家一高興便准了咱倆的好事,老太太都准了,老爺那裏你還擔心什麼?況且那瘸子已經死了,梅家又怎麼會為了個死人跟楊家爭持起來……”

楊昊之斥道:“胡鬧!莫怪說婦人都是頭髮長見識短!讓你打胎便打胎,你尋歪理搪塞我做什麼!你若想跟我長長久久的在一處,便按我說的辦!”

楊昊之從小與柯穎思一同長大,平日裏對她莫不溫柔體貼,今日卻對她疾言厲色,又打定主意要她墮胎,柯穎思不由心頭火氣,一邊拚命捶打楊昊之一邊哭鬧道:“是了!我知道了!你如今嫌棄我了,所以變着法的讓我將孩子拿了,就是想把我甩到腦後是不是?我且告訴你,即便我柯穎思不是什麼貞潔烈女,但清白也是你毀的!你若是對我生出二心,我拼出性命不要也定要在老爺面前說個清楚!”

楊昊之恐她哭聲太大驚動旁人,忙上前去捂柯穎思的嘴。。柯穎思見楊昊之氣勢弱了,愈發使起潑來,滾到楊昊之懷裏,抽噎不止,尖聲道:“楊昊之,你摸心口想想看,我待你究竟如何,把身子和心全都給了你,你倒一天到晚推三阻四不肯將我迎娶進門……先是說那瘸子勢力大,你不敢娶小;如今那瘸子死了,你竟要我把孩子拿了!”又哭:“你這挨千刀的死漢子,我的命怎麼這麼苦!”

被她這麼一鬧,楊昊之倒手忙腳亂起來,在她耳邊又哄又勸。但此番柯穎思佔了上風,未達目的豈能善罷甘休,越哭越覺委屈,又想起昨日楊昊之與柳婉玉眉來眼去,心裏愈發不痛快,哭鬧道:“我看你昨日跟柳家那小妖精郎情妾意的,你莫不是又看上了她?又說要煮茶,又說要畫畫……好哇,你如今嫌我老了是不是?我跟她雖都是庶出的,可她是賤戲子生的孽種!論模樣品性她又哪一點強過我來着?”

楊昊之皺着眉道:“你怎的又扯到別人頭上了?”

柯穎思指着楊昊之道:“你說!你說!你是不是看上那狐媚子了!”

楊昊之不勝其煩,心道:“再這樣鬧下去不像話,還是早點將事情壓下去,讓她將胎打了才是。”想起自己骨肉要化成一灘血水,楊昊之難免傷懷,再見柯穎思哭得眼淚縱橫,和着滿臉的胭脂水粉,甚是可憐,又想起多年的情分,心中的不悅也煙消雲散,將柯穎思攬到懷中道:“心肝,我只愛你一個,怎又會看上旁人?我知這件事委屈你了……”說著略一沉吟,在柯穎思耳邊低聲道:“讓你將孩子拿了我心裏也疼得慌,思妹,我又怎能不心疼你?你若將這胎打了,我就把你早先就想要的那套足金的燈籠釵環送你。”

柯穎思本在抽噎痛哭,聽聞不由一怔道:“你說什麼?”

楊昊之從懷中掏出一隻錦囊,拆開來取出一支金釵道:“你看看這是什麼?”

柯穎思顧不上拭淚,瞪圓雙眸獃獃的盯着那支金釵,愣了半晌,伸出青蔥般的指頭朝那釵子伸了過去。

且說婉玉和怡人回了含蘭軒,一時間珍哥兒來了,婉玉便抱着他練字,怡人在一旁做針線。不多時來了個小丫鬟,說楊蕙菊等人在荷塘旁的長亭里備下了果品,邀婉玉去吃茶。婉玉便領着珍哥兒隨那小丫鬟走了過去,只見楊蕙菊、紫萱、柯穎思、柯瑞、姝玉和妍玉已經到了。柯瑞見婉玉款款走過來,眼前不由亮了一亮,妍玉冷笑了一聲,將茶杯端了起來。

婉玉凝神一望,辨出不遠處正是自己當日落水之所,她又朝柯穎思看了一眼,見她正坐在亭子邊眺望遠景,婉玉死死攥了拳頭,在石凳上坐下來問道:“你們剛才都說什麼呢?”

柯穎思因楊昊之對婉玉另眼相看,心裏頭憋了一團火,見她此刻坐過來便搖着扇子不冷不熱道:“沒什麼,就是看這荷塘里的花開得好看。”

婉玉朝她瞥了一眼,見她發間插着的金絞絲鑲翡翠燈籠釵渾身不由一震——那支釵正是她當年陪嫁帶來之物!再往柯穎思耳上看去,見她耳朵上戴的也是同套的金器!婉玉登時氣得手腳冰冷,這套首飾原始她母親在她及笄之年所贈之物,因別緻昂貴,甚得婉玉喜歡,平日裏也捨不得取出來佩戴,除了及笄之禮和出嫁那天戴過之外,其餘時刻均鎖在箱子裏妥帖收藏,但今日竟發現這首飾竟戴在她仇人身上!

婉玉面上不動聲色,但裙下雙腿早已氣得亂顫,心裏怒道:“好!好你個楊昊之,竟將我最喜之物都送了這賤人!”臉上故意贊道:“思姐姐頭上的金釵別緻得緊,連耳朵上的墜子也是燈籠形的,我見了這麼多首飾,還沒有一樣比得上姐姐的首飾精巧。”

柯穎思心裏卻透着幾分得意,這一套金器是一個工匠花三年打造成的,其間所鑲翡翠均是極品,精緻絕倫。柯穎思第一次見梅蓮英戴在身上時便羨慕不已,嘴上稱讚她穿戴起來好看,但心裏卻又妒忌又憤恨,狠狠道:“再好的金器戴在這瘸子身上都是白白糟蹋!若要我戴着不知該有多美!只恨我投錯了胎,白白生得花顏月貌,卻沒有上等的綢緞珠寶裝扮!”而後她也借了這釵環戴在身上,往菱花鏡中一照,果真將人襯得嫵媚多嬌,只聽梅蓮英在旁贊道:“思妹妹好相貌,戴起來比我還俏麗些。”她臉上賠笑,心裏頭卻揪得生疼。

而今日,這套金器終落到她手上了!可這金閃閃的珠寶竟是用她肚中的骨肉換得。柯穎思朝肚子看了一眼,心裏頭又悲又疼,但終一咬牙,暗道這孩兒終是不能來到這世上,而這釵環又是自己夢寐以求,還不如依了情郎,日後好好調養身子,必能再得一子。

柯穎思忍着得意,面上雲淡風輕道:“這釵環是託人從京城帶來的,據說裏頭鑲的翡翠都是老坑的珍稀貨。”說著便有意炫耀,將那金釵取下來遞給婉玉道:“妹妹你看看。”

婉玉將那金釵接過來輕輕撫摸了一遍,將那金釵翻過來,那燈籠里嵌的翡翠小小刻了一個古篆的“梅”字,她緊緊在手中握了握,心裏發澀,口中卻贊:“這翠水頭又足又潤,果然不錯。”

珍哥兒膩在婉玉懷裏,聽此話便插嘴道:“這個有什麼稀罕,我娘也有好些首飾,個個比這個好看。婉姨姨,你若是喜歡,我讓我娘送你幾個。”婉玉似笑非笑的看了柯穎思一眼,柯穎思心中有鬼,提及梅蓮英,臉兒登時便白了一白。

柯瑞尋機會便與婉玉搭腔,一會兒逗弄珍哥兒,一會兒又贊婉玉系的宮絛好看,婉玉只不冷不熱的應着,妍玉坐一旁氣悶不已,若不是為了在外維持着官家小姐的氣度,此刻怕是早就摔杯子走了。

柯瑞見婉玉臉上淡淡的,腦中一轉,便湊上前低聲道:“妹妹,你這帕子瞧着精緻,不知這底下是個什麼花樣?”

婉玉低了頭用帕子給珍哥兒擦嘴,道:“是折枝梅花,原先我那丫頭紅芍繡的。”

柯瑞又留心看了那帕子一眼,只見花樣不同,但質地和針腳卻似乎出自一人所出,心裏頭肯定了三分,因笑道:“我也得了塊帕子,跟妹妹這個相像,趕明兒個我帶來給妹妹看看。”

婉玉“嗯”了一聲,頭都未抬,心中卻想:“堂堂男子漢,怎的專喜好這閨閣之物?什麼荷包帕子花兒啊粉兒啊的,聽着沒的討厭。這柯瑞不過生得有幾分白凈俊俏,真不知柳家的那兩個小姐被灌了迷幻藥,為著他神魂顛倒的。要我說,這柯二爺這輩子不該當男人,應該當個拈針拿線的大姑娘才是!”但后又覺自己過於冷淡了些,便敷衍一句道:“瑞哥哥的帕子定比我的這個好。”

柯瑞道:“帕子還分什麼好不好,就是個小物……”話未說完,肩上便被人一拍,緊接着只聽妍玉道:“你們兩個背着人說什麼悄悄話,還未天黑,這便‘夜半無人私語時’了?講得是什麼,說出來讓我也聽着樂樂。”

婉玉抬頭一看,只見妍玉滿面譏誚的站在他二人身後,不由啼笑皆非,懶懶道:“什麼兩個人說悄悄話,珍哥兒還在這兒呢。你們兩個聊,我去和萱姐姐說話。”說完站起身拉着珍哥兒的手走了,腹誹道:“你當柯瑞是個寶,可在我眼裏他只不過是個大姑娘,我懶得與你爭,躲開便是了。”

柯瑞正要就着這帕子的事細細追問,沒想到妍玉卻橫插一杠,嘴上雖跟妍玉扯東扯西的閑聊,但心中卻記掛着婉玉,頭一次心裏頭開始埋怨妍玉沒眼色。過了一會兒,各屋的大丫鬟都紛紛尋過來喚主子回去用飯。楊母處也特地叫了喜鵲來請婉玉去楊母房中吃飯,婉玉便帶了珍哥兒往正房處去了。

柯瑞看着婉玉的背影心頭鬱卒,暗道:“若是往日,不等我主動與婉玉搭話,只怕那婉姑娘早就粘貼過來,圍我身旁聒噪不迭了。若是我這般殷勤與她相談,那婉妹妹還不受寵若驚,喜出望外?可今日卻對我冷冷淡淡的……是了,定是我上次那幾句狠話逼她上了絕路,她如今恨我也是理所當然。該死!該死!是我唐突了她,我定要找個時機向她好生賠罪才是!”緊接着又想到等他賠罪之後,二人言歸於好之景,眉頭便舒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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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間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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