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二十年後的重逢
兩隻拉杆箱並排行進在路上,握着扶手的卻只有一個人,光看身材就能迷倒一眾素人,那個從油畫裏走出的美男子剪去了長發,剃凈了鬍鬚像換了一副面孔,但深邃的眼神依然難掩隱隱的哀傷,胡媛媛在胡銘天前面幾米處蹦跳地倒走着,一旁的路人以為遇見了哪個被迷妹圍追的明星。
“好好走路,小心摔着。”
“這才是原來那個帥氣的二哥嘛,可惜呀,我是你妹妹,否則一定把你追到手。”
胡銘天停下:“媛媛,你已經是大姑娘了,要學會矜持,懂嗎?”
胡媛媛繼續走着:“矜持有用嗎,主動才能幸福,矜持活該單身。”
“等等,小小年紀跟誰學的這些?”
胡媛媛站下說:“你呀,當初你和霏霏姐在一起的時候全家人都反對,最後不還是寧願與他們為敵也要堅守真愛嗎。”
“我是男人,記住,感情上的事主動方永遠不能是女人,不管你有多喜歡他。”
“都什麼年代了,男女早就平等了,只可惜霏霏姐走的太突然了,要不然你們倆或許早就結婚了,我都做小姑了呢。。。”
胡銘天豎起眉頭盯着她,胡媛媛撒嬌地說:“知道啦,出發前約法三章,不許再提你和霏霏姐的事,好,(豎起三根手指)我保證再也不說銘天哥的傷心事了。”
胡銘天被氣樂了:“真拿你沒辦法,不過這次你瞞着小媽跟我來北京,她知道了一定很着急,一會兒到了大哥家馬上給她打個電話,聽見了嗎?”
胡媛媛敬了個禮回道:“是,首長,都聽你的行了吧,比我媽還嘮叨。”
胡銘天坐在路邊的長椅上:“來,坐下歇會。”
胡媛媛坐下忽然咳嗽起來。
“怎麼了,”胡銘天擰開礦泉水瓶蓋“喝點水。”
胡媛媛接過來喝了一口:“還不是北京的破天氣,比上海差遠了,還首都呢。”
胡銘天抬頭望着天空:“是啊,北京的天氣是不比從前了,記得小時候每年春節都跟爺爺來北京,跟小夥伴在衚衕里玩耍,空氣比現在清新多了。”
“小夥伴,是那個讓咱們胡家家破人亡的女人嗎?”
“別胡說,她那時還只是個六歲的孩子。”
“可結果是整個胡家老宅被付之一炬,你媽媽也被大火燒死,都是因為她。。。”
胡銘天聽到這眉頭擰成了疙瘩,下意識地咬了咬牙。
胡媛媛撅起嘴:“噢,我又錯了,約法三章的第二條就是不許提起那段往事,可我還是不理解你為什麼非要和老爸鬧得那麼僵,說點軟話就那麼難嗎?”
胡銘天猛地起身:“好了,早知道約的法在你這根本不起作用,你先去大哥大嫂家吧。”
“你不跟我一起嗎?”
“我還有事要辦。”
“什麼事呀,我和你一起去。。。”
胡銘天眯起眼睛看着胡媛媛。
胡媛媛撅着小嘴站起來:“不去就不去,銘天哥,我能最後問一個問題嗎?”
胡銘天點點頭。
“那個六歲的女孩叫什麼名字,我問過家裏人,可他們都不肯告訴我。”
一輪紅日從西山慢慢落下,它毫無保留的將全部餘暉留給了這座千年古都,舉目望去像極了李可染先生的名作《萬山紅遍》,只不過被殘陽染紅的不僅是群山與晚霞,還有那些鱗次櫛比的鋼筋混凝土建築和一張張行色匆匆的臉,老前門樓子的牆磚也被映得紅紅的,它已記不清經歷過多少次與落日的遙相惜別,和身後那片保存較好的衚衕、小巷、大雜院一起迎接暮色的降臨。
胡銘天拖着拉杆箱走在寂靜的衚衕里,眼前的一切依舊那麼熟悉,彷彿穿梭在時空隧道回到了從前,耳畔迴響起小孩子嬉戲玩鬧的聲音。
九歲的胡銘天拉着六歲的呂新圓在衚衕里奔跑着,胡銘天手裏的七彩風車隨風轉動映襯着無邪的面龐,呂新圓咯咯的笑聲是那般純真清脆。
衚衕的另一端,呂新圓提着打包餐盒走過來,她抬頭看見迎面而來的胡銘天,兩個人相視的一瞬胡銘天微怔了一下,呂新圓則回以微笑與他擦肩而過。
兩個人朝衚衕的兩端相向遠去,亮起的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拽得很長很長。
一片老舊的居民小區,到了飯點,從家家戶戶的廚房窗戶里透出煙火氣。
客廳不大,裝修也很樸素,林爸爸繫着圍裙捧着一碗湯從廚房出來放在餐桌中央,餐桌上擺滿了菜肴,雖是家常菜,卻做出了五星級餐廳的品相。
“湯來嘍,曉曉最愛喝的羊肉丸子湯。”
林曉曉探鼻子聞了聞:“真香,還是老爸的手藝好。”
“那就多吃點,在國外一定吃不慣吧。”
“嗯。”
林曉曉拿起勺喝着湯,林爸爸滿臉欣慰地看着。
林媽媽掐着一個瓶蓋過來,裏面有幾粒不同顏色的保健品,說:“先把這些吃了,在溫哥華沒人看着一準忘了。”
林曉曉接過來一粒粒放進嘴裏,回道:“我這麼年輕就成藥罐子了。”
“這些都是保健品不能停的,怎麼覺得你好像又瘦了一圈?”
林曉曉挺了挺胸說:“干我們這行,瘦才有飯吃啊。”
“都這麼拼了,團里該有個說法了吧。”
林曉曉的勺送到嘴邊停住了,她沒回答喝下。
林爸爸朝林媽媽擠着眼睛:“曉曉剛回來,有什麼話吃完飯再說吧。”
“不行,這些話憋在我心裏好多天了,再不說就憋死了。”
林曉曉依舊沒反應繼續吃着。
林爸爸無奈地嘆了口氣。
“咱曉曉大學沒畢業就以專業課第一名的成績被團里選中,當時說的好好的三年之內就能解決戶口問題,轉眼五年多過去了,你在團里算不上頂樑柱最起碼也是個獨舞吧,連那些剛進團一兩年的外地小女生都拿到了北京戶口,你的卻還遲遲沒有解決,憑什麼呀,曉曉,你要是抹不開,媽去找領導說,整個青春都奉獻了,沒這麼欺負人的。”
林爸爸拽了下她,林媽媽憤憤地甩開:“好事輪不到咱們,苦差事都讓你去,聽說這回去歐洲演出的待遇比加拿大多好幾倍呢。”
林爸爸實在忍不住了,說:“少說兩句吧,那個跟曉曉同班一起被分配到團里的孫夢莎不也沒解決戶口呢嘛。”
林曉曉的眉頭蹙了一下,林媽媽眼睛一翻回道:“廢話,人家孫夢莎是上海人,要什麼北京戶口,我聽說這次去歐洲孫夢莎跳的也是A角。。。”
“去溫哥華是我向團里主動提出的,為了能讓新圓跟團一起演出。”林曉曉打斷了母親的話。
“新圓?”
“還有以後也別再提孫夢莎和戶口的事了,沒戶口不也活得挺好的嘛。”
“哪好?行,不提孫夢莎,咱就說呂新圓吧,人家是正經的北京坐地戶,家底兒多厚啊,光他爺爺住的老宅子就能值個幾千萬,咱家有什麼,就我和你爸那點工資,還有這套租的兩居室?(有些激動)聽媽話,你的條件這麼好,只要有了北京戶口,加上穩定的工作,趁年輕一定能找個好人家嫁。。。”
林曉曉把筷子按在桌面上,站起身:“我吃好了。”
林曉曉走向卧室,林爸爸在身後:“曉曉。。。”
“幹嘛,我還沒說完呢。”
“你就少說兩句吧,好好的一頓團圓飯,唉。”
“我怎麼了,難道這些話不該是你這個當爸的說嗎,當年我辭掉工作陪曉曉學習舞蹈,每周坐着硬座來北京參加培訓班備戰藝考,最後終於考上了全中國最好的藝術院校,不就是希望曉曉將來別像我們一樣,能過上好日子嗎?”
林曉曉坐在卧室床邊的化妝桌前,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門外傳來林媽媽的聲音:“咱們把東北老家的房子賣了來北京陪曉曉,想着有朝一日也能成為北京人,想不到一把年紀了,還要去家政公司打工,啥時候能熬出頭啊。。。”
林媽媽哭泣起來,林爸爸安慰着:“怎麼又哭了。。。唉。”
一滴淚水從林曉曉眼眶落下,一旁放着那個新買的大牌包包。
呂家大院的西廂房,何子楓回手關上門說:“呂爺爺吃得甭提多香了,說還是原來那個味,看來是該換個會做飯的保姆了。”
呂新圓輕嘆道:“爺爺的嘴那麼叼,這樣的人上哪去找啊。”
“不是有林阿姨嗎,一定會找到的,別擔心了。”
“子楓,謝謝你幫爺爺買的留聲機,總能想在我前面。”
“欸,咱可是小學就認識的發小,呂爺爺是看着我長大的,還跟我說這些。”
“有你和曉曉這樣的朋友真好。”
“在你心裏不也是一直想着我們嘛。”
何子楓的話將呂新圓的思緒帶回了兩天前溫哥華的傍晚,呂新圓、林曉曉和何子楓走在商業街邊,三個人在一處櫥窗前停下。
林曉曉望着櫥窗里一雙精美的舞鞋,金色的面料四周鑲着鑽:“哇,好美啊,早就想買雙這個牌子的舞鞋了,怎麼國外的商店這麼早就關門了?”
“可惜明早就要趕飛機回國了。”何子楓搖了搖頭。
“是啊,只能等下次再來了。”
林曉曉不舍地望着櫥窗里的舞鞋走開,呂新圓看着她。
何子楓的話把呂新圓拽回到現實。
“但我不明白,為什麼讓我偷偷把舞鞋放進曉曉的包里呢?”
“別看我倆總愛鬥嘴,其實曉曉最愛面子,如果當面給她一定會付錢或轉賬什麼的,曉曉為了找回那張唱片連本該她去的歐洲演出都放棄了,希望這份禮物能讓她開心一些。”
閨蜜間的情感是最奇妙的,沒有血緣關係卻水乳交融,像兩枝原本各自生長的藤蔓植物,纏繞在一起開出了雙生花,從此相互依偎,最懂彼此心繫的方向。
眼圈濕潤的林曉曉發現紙抽里空了,她打開包在裏面找着什麼忽然愣住了,林曉曉掏出一個精美的綉飾布袋,打開,從裏面拿出一雙金色鑲鑽的舞鞋,淚水再次湧出,回想着它的“來歷”。
酒店大堂,呂新圓背着包從外面急匆匆地跑進來,林曉曉扶着大提琴盒焦急地看著錶,何子楓看見呂新圓朝她揮着手。
“你去哪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呂新圓提起一個紙袋:“我去街角買了楓糖咖啡,留在路上喝。”
林曉曉滿臉詫異地說:“你起那麼早就為了。。。真是吃貨本色。”
何子楓接過紙袋和呂新圓交換着眼神:“快走吧。”
林曉曉終於明白了在鹵煮店裏何子楓說那番話的含義,她握着舞鞋咬着嘴唇笑中含淚,這時傳來敲門聲,連忙把鞋放進包里,抹乾淚水。
林媽媽走進來,手裏端着一碗疙瘩湯放在桌面上。
“媽,這。。。”
“你爸爸剛做的,晚飯你沒怎麼吃,都怪媽媽不好,以後不再嘮叨那些了,快趁熱吃吧。”
林曉曉望着熱騰騰的疙瘩湯一股酸楚襲上心頭,抽泣起來。
“怎麼啦,咋哭了?”
“媽,是我不好,讓你和老爸傷心了。”
“天下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過得幸福快樂,你從小練舞吃了太多的苦,媽就是。。。不想讓你的將來再受苦了。”
“不會的,你女兒這麼優秀,就算沒有北京戶口也不會嫁不出去的,對了媽,你還得幫新圓的爺爺找個保姆,這次要男的。
“男的?”
“嗯,還要有耐心脾氣好,最重要的是要會做飯。”
林媽媽搖了搖頭:“在你心裏呂新圓的事永遠排在第一位。”
“那還不是遺傳你和老爸善良、有愛心的強大基因呀。”
林媽媽被逗笑,說:“好,明早去公司就開始找。”
“媽,你真好,代新圓謝謝你,我要享用老爸做的疙瘩湯啦。”
呂家大院西廂房,呂瀚眠左手掐着老唱片封套,右手用一塊白布擦着老留聲機。
“這可真是個好東西啊,圓圓還把老唱片找回來了,欸,唱片呢,我的唱片呢?”
呂瀚眠拿着唱片在房間裏來回找尋着:“那可是圓圓千辛萬苦才找回來的,可不能丟啊,我這個老糊塗,放哪了。。。”
呂新圓站在門口望着呂瀚眠焦急的樣子感到一陣心酸。
北京城區以北小湯山附近的一片高檔別墅區,一輛黑色豪車駛進雕梁畫柱的別墅區大門。
胡銘宇和吳勝寒坐在後排,胡銘宇低頭看着一份資料,首頁是呂新圓的照片和介紹。
“真的是她,哼,冤家路窄。”
“您之前就認識這個呂新圓?”
“她是我們整個胡家的孽緣,二十多年過去了又冒出來跟我作對,(壓了口氣)溫哥華那邊有消息了嗎?”
“經過疏通關係,警方已不再調查此事,但那批拍品已被拍賣公司在網上登記備案,恐怕今後很難再拍賣了。”
胡銘宇氣得攥緊手裏的紙:“都拜這個呂新圓所賜。”
“據調查,呂新圓和她的夥伴們已經追蹤那張老唱片很久了,這一次是有備而來。”
胡銘宇眯起眼睛:“老唱片。。。”
“我擔心的是呂新圓手裏掌握的那份證據,是從松本先生手下那得知的,一旦泄露後果不堪設想。”
胡銘宇下意識地轉着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乾脆我派人強行。。。”
胡銘宇搖了搖頭,眯起眼睛:“眼下風聲很緊不能再出現任何意外,(盯着資料上呂新圓照片)既然時隔多年冤家再次找上門,那就老賬新債一起算,我自有辦法。”
汽車在一幢氣派的歐式別墅門前停下,水法里的噴泉在燈光的掩映下湧出金色的水柱,精心修剪的綠色植被將寬闊的庭院裝飾得別具韻味,幾束射燈投在宮殿般的門廊上如白晝一樣。
吳勝寒下車拉開胡銘宇一側的車門,胡銘宇剛出來,胡媛媛就迎過來。
“大哥。”
“媛媛,你怎麼來了?”
“不歡迎啊?”
“不歡迎誰也不敢不歡迎我的親妹妹啊。”
胡媛媛過來與胡銘宇擁抱:“大哥,你都兩年多沒回上海了,我想你了。”
胡銘宇放開:“是啊,兩年不見你都變成大姑娘啦。”
胡媛媛打量着吳勝寒問:“他是。。。”
“噢,他叫吳勝寒,我的手下。”
胡媛媛望着吳勝寒那張俊朗帶着疤痕的臉忽然想起了什麼,正是她在胡銘天書房看見的那張照片里的男人。
“胡小姐好。”
“叫我什麼?”
吳勝寒一時語塞。
“我叫胡媛媛,就叫我媛媛吧。”
吳勝寒有些害羞:“噢。”
胡媛媛笑了笑:“大哥,我第一次來北京想到處玩玩,你讓吳勝寒給我當司機吧。”
胡銘宇有些意外:“好啊,勝寒,這兩天陪我妹妹四處轉轉,保護她的安全。”
“好的胡總,我先走了。”
吳勝寒坐進車開走了,胡銘宇和胡媛媛走進別墅大門。
別墅內亦是奢華又不失優雅的法式裝修風格,看得出主人與眾不同的高雅品味,不單單體現在隨處可見的後現代風格的油畫,從一個小小的裝飾物也能感受到對生活的熱愛與感悟,整個大廳就像一件完美的藝術品,一位氣質優雅的女士迎面走過來,她就是整件藝術品的締造者,名叫章語涵。
“回來了,老公。”
“嗯,你和媛媛。。。”
胡媛媛挽起章語涵的手臂用上海話說著:“我和嫂子早就見過啦,大哥你真有福氣,娶了嫂子這麼漂亮賢惠又有才華的老婆,一定幸福的不得了的啦。”
胡銘宇和章語涵聽完表情都有些不自然,被胡媛媛察覺到。
“銘宇,去洗洗手,馬上開飯了,媛媛,我帶你去看看房間。”
“好啊。”
章語涵和胡媛媛來到二樓一間卧室門口。
“媛媛,你就住這間吧。”
胡媛媛朝裏面望了望:“好啊,謝謝嫂子,你和大哥的房間在哪啊,不會。。。不方便吧。”
“我就在隔壁,你大哥的房間在樓上。”
“你們不住在一起?”
“。。。銘宇最近很忙,有時要加班到很晚,他怕影響我休息,所以就分開睡了。”
胡媛媛挑了挑眼睛:“噢,這是上海男人的優秀品質,最知道疼老婆,讓他繼續發揚。”
章語涵被逗笑:“餓了吧,走,下樓吃飯去。”
章語涵走在前面,胡媛媛望着她的背影。
與胡銘宇家別墅的裝修風格截然不同,王興東的家裏是滿眼的新中式元素,坐落在東四環外的一片高層豪宅小區,可以俯瞰朝陽公園的全貌,風景極好,而此時的主人似乎沒心情欣賞窗外絕美的夜景,王興東正對着鏡子左手提着一件襯衫,右手拿着一條領帶放在領口試了試,覺得不滿意又拿起另一條領帶比劃着。
這時手機響起接聽,打來電話的是表妹孫夢莎,她已經隨團歐洲演出歸來,聽說姑媽周末要從上海來北京,王興東邀請表妹和姑媽來家裏吃飯。
書房的牆壁上掛着幾幅文藝復興風格的油畫與中式的裝修風格顯得格格不入,桌面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束玫瑰花,旁邊堆着一撮被斜茬剪下的一段段花莖。
帝都的夜,靜靜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