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爺爺的保姆
如果說魔都的夜景是那般霸氣的存在,那麼晴空下的北京不禁使人心生一絲崇敬,或許世界上沒有哪座城市的佈局會像它一樣如此四平八穩,磅礴之勢,帝風盡顯,被唱壞了的五環之歌倒也道出了精髓,而我更喜歡用李可染先生的畫風來比擬帝都的壯美,大處筆墨酣暢,細若精微至極,點睛之筆自然是紅牆綠樹青磚金瓦的紫禁城,猶如一方巨印蓋在中軸線的中央,彰顯一國之都的底蘊,首都國際機場上空忙碌起降的“鋼鐵大鳥”們無暇側望這幅熟悉的美景,一架客機平穩降落在跑道上。
王興東把行李裝進後備箱,正如林曉曉所描述的王興東長着一張典型上海男人的輪廓,一副黑框眼鏡架在高高的鼻樑上顯得整個人更加精明,而此刻搬箱子的勁頭卻絲毫不輸二十幾歲的小夥子。
林曉曉瞥見後備箱的裏面放着一束玫瑰花。
何子楓過來幫忙:“王總,我來吧。”
“沒事,你們坐了那麼久的飛機,讓我來。”
林曉曉看了一眼呂新圓說:“王總一定是想我們了,有使不完的勁,對吧新圓。”
呂新圓望着王興東穿了一件粉色襯衫繫着一條深藍條紋領帶,皺了皺眉:“哦,謝謝你興東,特意來接我們。”
王興東關上後備箱,撣了撣手:“說什麼呢,一家人還說這些,上車吧。”
“可不是嘛,絕對是親密無間的一家人。”
林曉曉拉着何子楓坐進後排,呂新圓只好坐在副駕,王興東用濕紙巾仔細擦了遍手,啟動汽車。
王興東開着車,和呂新圓同時張嘴說話。
“一路上。。。”
“你的。。。”
“你先說。”
“你的襯衫和領帶顏色太不搭了,好難看。”
王興東瞟了眼後視鏡里的自己,有些尷尬。
“這叫撞色混搭,是今年最流行的好嘛,不懂別亂說。”後排的林曉曉化解着。
“可。。。”
林曉曉打斷呂新圓,問:“王總,你剛才想說什麼?”
“噢,整個行程還順利吧?”
“一切順。。。”
林曉曉用腿碰了一下何子楓,何子楓秒懂了腿語是“問你了嗎”,把後面的話憋了回去。
“挺順利的,這些天公司里還好吧?”呂新圓問。
“還好,大家都等着你們回來呢。”
“主要是等新圓吧。”
呂新圓扭回頭:“林曉曉,你又犯病了是吧。”
林曉曉沒理她,問:“王總,你車裏怎麼這麼香啊?”
何子楓嗅了嗅:“是啊,噴香水了吧?”
“哦,對,來時剛噴的。”
“是玫瑰香型吧?”
“還是曉曉厲害,這都能聞出來。”
“那是,王總,一會兒您把我和子楓放在三環邊上就行。”
“啥,不是說好要一起去。。。”
林曉曉這次用的是重重的“腳語”,何子楓疼得直咧嘴。
“你呢,新圓?”王興東問。
“新圓沒事,你們倆去辦正事吧。”
“我們的確得先去辦件事,興東,前面右轉把我們放在路邊就好,明天公司見。”
王興東掩飾着失望的神情說:“好啊。”
汽車右轉駛進一條小巷。
兩隻超大號的青花瓷碗從出菜口放在托盤上,小夥計單手托起托盤舉過肩頭,清脆地喊着:“大份不加肺多加腸鹵煮火燒兩碗。”
赤褐色大棒骨吊的高湯里泡着外深內白微微焦紅的肥腸格外誘人,幾大片嫩嫩的豬肝不甘寂寞的穿插其間,金黃色吸滿湯汁的火燒更是躍躍欲試,一把翠綠的香菜和蒜泥汁佔據着制高點,兩碗咕嘟咕嘟冒着熱氣的鹵煮呈在呂新圓和何子楓面前,彷彿終於盼回了日夜思念的知己歸來。
呂新圓的目光一直追隨着這碗鹵煮從出鍋到眼前的全過程,說了句“謝謝。”
小夥計把白毛巾往肩頭一甩:“你們好像有些日子沒來了,請慢用,有事隨時叫我。”
何子楓回著:“行嘞。”
呂新圓望着碗裏的東西舔着嘴唇,何子楓迫不及待地抄起筷子。
林曉曉撇了撇嘴說:“這就是你着急要辦的正事?”
“對呀,在溫哥華的這些天西餐早吃膩了,飛機上就惦記這口了。”呂新圓從紙袋裏抽出筷子回答。
“沒錯,吃完這碗鹵煮才算真正回北京了。”
兩個人不容分說大口吃起來,架勢像是剛從溫哥華逃荒而來的難民。
林曉曉早已見怪不怪,說:“在你心裏,除了爺爺,鹵煮絕對能排在第二位。”
呂新圓嘴裏嚼着低頭說:“並列第二,還有大提琴、畫畫和攝影呢。”
“真行,在你這豬大腸已經和琴棋書畫一個級別了。”
“誰讓我們是腸委會的忠實成員呢。”何子楓夾起一大塊肥腸放進嘴裏。
“真服了你了,一碗鹵煮傷了一個男人的心吶。”
“誰?”
“王總?”何子楓抬起頭。
“當然了,你沒感覺到王興東今天要向你。。。”
呂新圓眨了下眼睛:“向我幹嘛?”
“敢不敢打賭,王興東會在三天之內向你表白。”
呂新圓一聽嘴裏的“各色知己”差點噴在林曉曉臉上,何子楓連忙遞去一張紙巾:“慢點新圓,曉曉,你瞎說什麼呢?”
“怎麼可能,興東是公司老闆,我的合伙人,去機場接我們太正常不過了,還向我表白,以為是你呢,表白的人像快遞一樣,天天都有。”
何子楓瞄了一眼林曉曉。
“你不相信?”
“這樣,如果你說對了,我就正式聘你為情感導師兼戀愛經紀人。”
“人家都要表白了,還要我這個經紀人有什麼用?”
“我又沒說會同意,真是的。”
“真的,你不喜歡他呀?”
“你喜歡讓給你?”
“你覺得我會喜歡上一個上海男人嗎。”林曉曉的表情變得很冷漠。
“看來上海男人傷你傷得不輕啊。”
何子楓甩了句:“傷她最深的其實是絲襪。”
呂新圓瞪大眼睛說:“孫夢莎?這麼多年了你對她還。。。”
林曉曉皺起眉頭打斷道:“豬大腸已經夠瞧的了,還不嫌反胃?”
呂新圓和何子楓不再說什麼,孫夢莎是王興東的表妹,或許這也是林曉曉對上海男人反感的原因之一。
林曉曉輕嘆一聲:“唉,真是枉費王總的一片深情啊。”
“怪不得剛才在車上說話含沙射影的,真該也給你點一份堵住嘴。”
“還說我呢,你以後說話能不那麼直接嗎?一點不給人留面子。”
“興東又不是外人,沒事的。”
何子楓補充道:“就是,虧他還是個藝術品收藏家,穿衣打扮那麼沒品。”
“那也不能張嘴就說啊,男人最看重的是面子,何況你還是他喜歡的女人。”
“怎麼又繞回來了,(呂新圓壞笑下)請你吃鹵煮呀。”
“是啊曉曉,你不吃點東西嗎?”
“你們覺得我吃了這一碗豬下水還能跳得起來嗎?”
“真不會享受,絕對人間極品。”呂新圓夾起一塊火燒放進嘴裏。
“沒錯,你們倆呀,是典型的帶着臊腥味的極品老北京。”
“那怎麼了,品得了紅酒龍蝦,享得下豆汁鹵煮才是新一代北京人,作為帝都三傻的成員之一,必須把你也拉下水。”
呂新圓說著端起碗送到林曉曉嘴邊,林曉曉急忙拿起包包起身躲開:“幹嘛呀,別鬧。”
何子楓問:“新買的包就背上啦?”
“那當然了,好看吧。”
“勞務費加一塊還不夠包錢吧?”
“那也比國內便宜好多呢,刷的卡,慢慢還唄。”
“沒發現包里。。。”
呂新圓朝何子楓擠了擠眼睛。
“包里怎麼了?”
這時,呂新圓的手機響,她拿起來接聽:“小霞。。。什麼,好,我馬上回去。”
呂新圓放下電話神情緊張地站起來。
“怎麼了?”何子楓問。
“小霞來電話,說爺爺出事了。”
“啊,那快走吧,我們陪你一塊回去。”
三個人匆匆出門。
初夏的北京城已顯露出燥熱的端倪,沿着中軸線一路向北,在一片廣闊蔥鬱的植被覆蓋下隱匿着一片古樸的院落,與前門、什剎海和鼓樓的四合院不同,這裏的院落更加靜謐幽雅,清涼也似乎格外眷顧這裏,與清風一起駐足不前。
忽然,靜謐被“啊”的一聲驚叫打破,枝頭休憩的幾隻麻雀撲稜稜地飛走了。
一座三進的四合院正房裏,古色古香的紅木傢具一打眼就知道是晚清的,正對門口倚牆置着兩張寬大的黃花梨太師椅,中間的茶桌上擺着一盆迎客松盆景,小葉紫檀的博古架上陳列着幾件帶着老氣的古玩瓷器,牆壁上掛着的名人字畫頗具風雅,屋子正中央橫着一張碩大的紅木長條案,筆墨、硯台、鎮紙和筆洗規規矩矩地各歸其位,而幾大卷宣紙和眾多大小不一的小鑷子、小刀子等古書畫修復工具卻調皮地散落着,一個鬍子花白、戴着圓形眼鏡的老頭正瞪大眼睛瞅着桌面上的東西。
呂瀚眠指着桌面:“我說過多少遍了,不要亂碰我的東西,(過來把工具一個個攥在手裏強迫症般一件件整齊擺好)這些都是有次序的,干起活來才順手,幾十年了一直都是這樣放的,還有宣紙,有生有熟薄厚不一怎麼能混在一起呢,聽見了嗎小霞,(回頭看看沒有人)人呢?(大聲喊着)小霞。。。”
保姆小霞風風火火地跑進來:“怎麼了呂爺爺?”
“你幹嘛去了?”
“我去開。。。”
“開什麼開,不是告訴你不要亂碰我的東西嗎?”
“我沒碰啊?”小霞滿臉委屈。
“不是你,還是我呀。”
“爺爺,昨晚你工作到深夜,早上我打掃房間的時候看見桌上的東西就是亂亂的。”
“睜眼說瞎話,為什麼現在都整整齊齊的,長腿了不成?”
小霞有些發懵:“啊?(望着呂瀚眠手裏還攥着一把小刀)不是您。。。”
“我什麼我,還有這宣紙,就這麼胡亂地堆在一起,小霞呀小霞,圓圓花錢請你來家裏照顧我,你怎麼能說謊呢,唉。”
小霞委屈的差點哭出來:“這些宣紙掉在了地上,您不讓亂碰東西,我只好原封不動地抱起來這麼放着。”
“胡說,好好的能掉到地上?”
小霞弱弱地回道:“可能是風。。。”
呂瀚眠板起臉說:“你再這樣非把我氣瘋了不可,欸對了,不是讓你去查查圓圓幾點的飛機嗎?”
“新圓姐她回來了。”
話音剛落,呂新圓出現在門口,呂瀚眠望過去嘴唇顫抖着,手裏的小刀“啪嗒”掉在桌面上,老爺子的眼眶裏泛起淚花。
“圓圓。”
“爺爺,我回來了。”
呂新圓跑過來和爺爺緊緊相擁,像是十年未見一般,呂瀚眠摸着孫女的頭髮笑得那般燦爛。
呂家大院西廂房,呂瀚眠顫抖的雙手拿起那張老唱片抬頭望着呂新圓:“你真的把它找回來了?”
呂新圓咬着嘴唇點點頭,抑制着眼淚不要流下來。
呂瀚眠低頭查看封套右下角的那枚篆體印章得到了驗證,起身拉着呂新圓來到靈位前,遺像上是一位青衣扮相的中年女人,呂瀚眠將唱片放在遺像旁邊。
“老伴兒啊,四十多年了,終於了了你的,更是我的一樁心愿,都怪我在動亂期間不小心把它弄丟了,我知道這張老唱片是你的摯愛之物,今天咱們的孫女把它找回來了,自從圓圓長大后聽我講述了這段經歷就開始四處找尋從未放棄,今兒個終於。。。老伴兒啊,你雖然先走了留我一人,但老天爺給了我一個好孫女,天天陪着我,一點也不孤單。”
呂新圓的淚水模糊了視線,回想起當年的情景——靈堂里佈置得莊嚴肅穆,花圈的輓聯上寫着“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薄曉芳先生千古”,臂纏黑紗的弔唁者在薄曉芳的遺像前鞠躬致哀,呂瀚眠回禮答謝,六歲的呂新圓眼睛哭得腫腫的,小手緊緊攥着爺爺的手。
呂瀚眠回過身看見林曉曉站在門口。
“呦,子楓來了,別站着啊,進來坐。”
林曉曉有些發懵。
“爺爺,她是林曉曉,我的閨蜜。”
“呂爺爺好。”
“噢,那子楓是誰來着?”
“子楓是我發小啊。”
“想起來了,子楓是男孩,瞧我這記性,這腦子啊,越來越不好使了,欸,那子楓怎麼沒來?”
“子楓他。。。”
林曉曉連忙說:“他馬上就來。”
這時從院子裏傳來何子楓的聲音:“呂爺爺,我來了。”
門一開,何子楓抱着一台老式留聲機走進來,呂新圓和呂瀚眠都愣了。
何子楓過來放下留聲機說:“呂爺爺,這是我前一陣在潘家園淘的寶貝,一九四七年的美國貨,音質還那麼棒,像夏日的蟬鳴一樣好聽,就盼着這次新圓從溫哥華能把老唱片買回來后給您抱來呢。”
“買回來?圓圓,一定花了不少錢吧?”
“沒有,爺爺,快聽聽吧。”呂新圓朝何子楓擠了擠眼睛。
何子楓連忙應着:“對。”
“不急,你們剛下飛機一定餓壞了,咱們先吃飯。”
呂新圓看了一眼何子楓,說:“我們不餓。”
這時,從呂瀚眠的腹部傳來“咕嚕”一聲響。
林曉曉笑笑:“呂爺爺,我們帶您去外面吃吧。”
“那怎麼行,你們都累壞了,唉,小霞這孩子哪都挺好,就是做飯不得我胃口,對了,今早我突然想吃一樣東西,饞得我呀百爪撓心的。”肚子又叫了一聲。
何子楓問:“什麼東西,我去給您買。”
“什麼來着,瞧我這記性,幸好我寫在一張紙條上了。”
呂新圓說:“紙條在哪?”
“紙條。。。想不起來了,等等,讓我縷縷啊。”
呂瀚眠來到床邊坐下,然後起身走進衛生間繞了一圈嘴裏叨念着:“早上起床洗漱過後就出門了,(走出房門穿過院子,呂新圓、林曉曉和何子楓魚貫跟在後面),第一件事就是去圓圓的房間開窗通風,知道你今天回來(遂走進東廂房,呂新圓有些感動,三個人繼續跟着,頃刻又出來),然後拾掇拾掇花草,餵魚喂鳥(來到一片蔥鬱的盆栽花草跟前擺出澆花的動作,一個黑陶大缸里幾隻金魚悠閑地游着,一棵柿子樹下吊著一隻鳥籠,裏面的鷯哥看見呂瀚眠走過來張嘴說著“小帥哥,小帥哥”),完事之後就是到後院查看一下庫房(來到後院,庫房的大門上着鎖),最後就是每天必打的一套太極拳(返回院子裏比劃了兩下,突然轉回身,後面跟着的何子楓猝不及防險些撞在林曉曉身上),忽然就想起那樣東西,馬上喊小霞,可她去買菜不在家,我怕忘了急忙跑到書房(小跑着跑進正房,三個人緊緊跟着)用筆記下,(從筆架上拿起一支毛筆立在桌案前)可怎麼就想不起來紙條放哪了呢?”
“別急爺爺,再好好想想。”呂新圓安慰着。
“就是想不起來了嘛,我這腦子啊,最近怎麼了?”
何子楓忽然瞟見呂瀚眠上衣口袋裏似乎塞着什麼東西,他伸手掏出一張宣紙條。
“是這個嗎,呂爺爺?”
“對對對,就是它。”
呂新圓和林曉曉鬆了口氣。
何子楓展開紙條,上面用標準的正楷寫着“灌腸“兩個字。
“原來呂爺爺想吃炸灌腸了。”
呂瀚眠舔着嘴唇說:“尤其是剛出鍋的,蘸着蒜汁兒。。。”咽了下口水,可愛至極。
“我現在就去買。”
呂新圓說:“還是我去吧,爺爺最喜歡小時候老房子衚衕口那家小店的灌腸,順便送曉曉回家,子楓,辛苦你在家裏陪爺爺聊會天。”
“說什麼呢,快去吧,走呂爺爺,咱們聽唱片去。”
呂家大院大門口,保姆小霞拎着行李站在呂新圓對面。
“新圓姐,我實在是。。。”
“不用說了,我都知道,謝謝你小霞,這些日子對爺爺的照顧。”
呂新圓說完把一個信封塞進小霞的口袋,小霞阻攔着。
“姐,我不能要。”
“拿着吧,讓你受委屈了。”
保姆小霞有些激動:“你和呂爺爺都是好人,可爺爺的病好像越來越重了,你還是早點帶他去醫院瞧瞧吧。”
呂新圓點點頭。
路上,呂新圓開着車面色凝重,林曉曉坐在旁邊。
“已經是第五個保姆了吧。”
“讓小霞離開的最主要原因還是爺爺經常忘事委屈了她。”
“能理解,一個年輕小姑娘時不常地看見老爺子方便或洗澡的時候不關門,擱誰也待不下去的。”
“所以曉曉,還得麻煩阿姨幫我個忙。”
“放心吧,回家就跟我媽說,讓她再物色一個新人選。”
“這次一定要。。。”
“我知道,男的,脾氣好,還要會做飯。”
“而且要快。”
“嗯,不過這次感覺呂爺爺的病情似乎又加重了,你想瞞他到什麼時候啊?”
呂新圓輕嘆一聲:“瞞一天算一天吧,爺爺自尊心強,如果知道自己得了老年痴獃一定會受不了的,他這輩子太不容易了。”
林曉曉不再說什麼,望見呂新圓的眼圈已經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