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書生書聲

第四十章 書生書聲

紅雞鳴破曉,金烏喚古村。盤膝而坐的雲雪瀾望了一眼身邊還在熟睡的丁野,撇了撇嘴嘀咕道:“比豬還能睡。”隨後站起身,一腳踢開蓋在其臉上的黑色氈帽。陽光乍然曬在嘴角還掛着口水的少年臉上。

丁野一邊打着呵欠,一邊揉着惺忪的雙眼。雲雪瀾對着他說道:“起來了,睡得和死豬一樣沉。這般沒有警惕心,怎麼闖蕩江湖?”可是丁野只是愣愣的看着自己,像是完全沒有聽見一樣。

雲雪瀾以為是同伴還沒有睡醒,又說了幾句要進村的話,可丁野依舊毫無反應。雲雪瀾眉頭緊皺,正欲蹲下身查探一番。困意漸漸褪去的丁野雙手從耳朵里掏出兩團棉花丟在地上,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來。

雲雪瀾見狀罵罵咧咧的道:“你小子夠雞賊。知道我會守夜,竟然耳朵里塞着東西高枕無憂,難怪昨晚的動靜也不算小,你卻沒醒。”說著雲雪瀾的視線轉向一邊,一陣晨風吹過揚起一片灰白色的粉塵。

丁野同樣望向雲雪瀾目光聚焦之處,地上有幾把獵刀柴刀稀稀落落的躺在那裏。“昨晚?”丁野自言自語道,即刻恍然大悟雲雪瀾所言。他有些驚訝的問道:“人都被你殺了?”見到青衫少年的默認,丁野長吸了口氣,看這地上的兵器,少說也有二十來人,竟然一個不剩的盡數死在這個與自己相處時一直笑容和煦的少年手中。他怎麼也無法將一個翩翩公子與揮動屠刀不眨眼睛的冷酷之人重疊為一。

見到雲雪瀾向村裡走去,丁野撿起地上的黑色氈帽,追趕上青衣身影。

兩人沿着黃土路走進村子。村子裏各處院落的牆壁看着都有些破敗。若不是院子裏偶爾傳來的雞鳴犬吠,怕是會讓人誤以為這是一座荒廢多年的村莊。

二人在一口古井旁停下。一條黑色的鐵索從井口垂落向下,如同一條鑽入無盡深淵的蟒蛇。丁野毫不見外的用井邊的一個木桶提了些水上來。冰涼的井水讓少年瞬間精神煥發。

“吱呀”一聲柴門被從裏面推開。一個紅色的身影一邊打着哈欠一邊用手將另一隻胳膊上挎着的水桶里的水灑在地上。他的身後,綠棉襖的霜降拿着比自己還高出來一大截的掃把,跟在男孩身後借者灑在地上的水掃去夜裏積下的塵土,女孩時不時還要揉一揉自己惺忪的睡眼。

沒有睡醒的紅衣服男童門開片刻后才看到坐在井口的雲雪瀾和少年身邊正用袖子抹臉的丁野。男孩將手臂上吊著的小水桶擱在地上掐着腰,顯然是對昨天自己的挫敗耿耿於懷,“你們來作甚?”

隨後走出院子的女孩見到來人,用掃把柄敲了一下男孩的腦袋。“穀雨,不要無禮,是爺爺叫他們來的。”

名叫穀雨的男孩不甘心的“哦”了一聲,拎起地上的水桶繼續洒水,只是有意無意的向著井邊兩人的位置揚的水花大了很多。

丁野見到男孩的憨態有些好笑又生了逗弄之意,便摘下自己頭頂的黑色氈帽作扇風狀說道:“再多灑些,天熱的緊,快給小爺我解解暑。”

臉色脹的比自己紅襖子還紅的男童一把將水桶丟向丁野,轉身跑回院子。只是孩子還是心善,水桶脫手時還是收了力,沒讓這小半桶水都潑在對面這個前奏到自己做夢都會咬牙的少年身上。似乎是對自己的“手下留情”感到有些窩囊,男孩跑進院子竟然“吭哧吭哧”哭了起來。

雲雪瀾又從井裏提了半桶水倒進被自己拾起的紅襖少年丟棄的小木桶。估么着兩個孩子打掃的軌跡,將水均勻的灑在路上。做的一絲不苟,好像是旱災時,在快要蔫兒死的莊稼地里澆的最後一口可以救命的水一樣小心翼翼。少年趁着小姑娘愣神時從其懷裏接過掃把,也沒有去過問為何掃了自家院子后還要掃門前的路,而是回憶着山莊裏家丁的模樣照葫蘆畫瓢干起活兒來。

少年的動作乾脆利落,在同伴疑惑不解之際便將門前的路打掃的“乾乾淨淨”。門前這條本身便是黃土路,所謂的乾淨也無非是讓路面平整一些罷了。

丁野將黑氈帽重新扣到自己腦袋上正了正位置。有些不解的問道:“你們每日清早都要打掃?”

見到名叫霜降的女童點頭,少年追問道:“一條黃土路有什麼好掃的?難不成還要把土都掃乾淨?”

綠棉襖的矮小身影搖了搖頭,“我也不知為何爺爺要我們每日晨起後來掃地。說是每天村裏的孩子要來這裏讀書,去學堂的路要是最乾淨的,讀書的心才是一塵不染的。”

聞言,直起身子的雲雪瀾支着手裏的掃把看向女孩,目光中有些欣喜:“你們村子裏還有孩子在讀書?”

“嗯!”綠棉襖的身影伸手接過掃把抱在懷裏,繼續道:“村子裏的孩子每日都會來我們這裏,爺爺會教他們讀書。”顯然是眼前的少年幫自己做完了掃除的活,綠棉襖小姑娘心懷感激的多說了幾句,“起先村子裏的大人都反對自家孩子來讀書的,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後來村子裏的光景因為幾個村子的打壓變得越來越差。爺爺就說,只要來家裏跟他讀書寫字的孩子都可以管兩頓飽飯。村裏的大人才漸漸讓自己孩子來我們這裏,只是還是要偷偷摸摸生怕被別的村子知道。”

“你剛才不是說,去讀書的路乾淨,讀書的心才能一塵不染嗎?那為何你爺爺又要以管飯為條件讓村裏的孩子讀書?”丁野有些不解的問道。

“爺爺說,吃飯和讀書一樣重要,讀書是做學問,吃飯也是。只知道埋頭扎進書本里,毫不在意自己的生計,還沒把書讀死人就讀死了。書不能當飯吃,但飯可以當書讀。聖人的學問本不在書里,而是在每頓飯,每口水,每次耕田,每次與街坊鄰里的家長里短,每次行在路上的所見所聞里。而書本里的只是後人讓學問變得更脈絡清晰而編纂的工作罷了。”似乎名叫霜降的小姑娘自己也沒有理解老人這番話的真意,只是儘可能的循着記憶里的景象複述出來而已。

雲雪瀾沒有理會陷入沉思的黑氈帽同伴正欲發問,卻耳朵一動,土路上傳來疾行的腳步聲。少年循聲望去,三三倆倆的身影正朝這邊走來。年紀小些的個頭與眼前的綠棉襖女孩一般大小。年紀稍微長些的,也比雲雪瀾小不了幾歲,幾名少年的唇邊已經生了些茸茸的青色胡茬。

奔赴“學堂”的讀書郎們經過兩名眼生的少年時,都停下腳步。見到綠棉襖小姑娘與其中那名面容俊朗的青衫少年笑臉相迎,便忍住好奇施了讀書人之間的禮后便進了院子。

綠棉襖小姑娘問過之後,說是爺爺准許兩位來客進院子等候,卻不能擾了老人授業。於是並不寬敞的院子裏,兩個少年坐在倒扣的木桶上大眼兒瞪着大眼兒。

屋外,青衫黑氈肅穆傾聽,屋內鶴髮與童顏皆是正襟危坐。

同樣並不寬敞的堂屋內並未傳出雲雪瀾以為的朗朗讀書聲,甚至都鮮有老人指點弟子的聲音。倒是隱約可以聽見幾個稍帶稚氣的聲音似在爭辯着什麼。

丁野對雲雪瀾擺了幾個嘴型:“這老頭有幾把刷子,可能真是你要找的人。”

青衫少年點了點頭同樣以口型回道:“你說話客氣點,萬一是個高人呢?”

“這老先生是個什麼來歷?”

“鍾離先生說是他的一位故人。多餘的我也不知道。”

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的丁野乾脆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他並非修武之人,耳力不及雲雪瀾,聽不清楚屋內幾名少年郎的思辨。少年想起丁府最風光時自己讀書時的場景。

那時候他與穀雨霜降的年紀相仿,只是個頭要比兩人高出半個頭。他喜歡讀書,但卻不喜歡在屋子裏讀書。他說,讀書就像神遊,若是在屋子裏讀書,便只會局限子書房這片小天地,在這小天地里飛的再高也只是燕雀。若是在書房外面讀書,那麼書房便是整座天下,便是鴻鵠與鯤鵬。

於是,院子裏的石桌便是他的學堂。雨雪天或是夏日炎炎,府里的下人會支起一個棚子。只有地處南方,冬天便不會太冷,偶爾趕上幾日天氣反常的刺骨,丁野也依舊穿着書生的單衣,卻吩咐人給先生披上厚實的衣服或是送上個熱氣騰騰的手爐。

夏日裏,樹上的蟬鳴吵的常人心焦氣燥,下人們幾次想用長桿打掉這些聒噪之物。但丁野卻說真正的讀書就像登山,不是要外人拿着刀斧走在前面將荊棘藤蔓轉斷,將攔路的沙石推往路邊,而是親自竹杖芒鞋翻山越嶺。

於是冬日裏先生手中的炭火聲伴着瑟瑟發抖的讀書聲。夏日裏樹上的蟬鳴聲伴着氣喘吁吁的讀書聲。

那時的他還很小,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說出那番話。那時的他還很小,更沒覺察到,他說那些話時,先生眼角的皺紋又多了很多條。

堂屋門開的響聲拉回了丁野的思緒。霜降和穀雨一綠一紅兩道身影並排而出。穀雨看見從木桶上坐起身的雲丁二人,“哼”了一聲,氣鼓鼓的朝着廚房走去。

綠棉襖的霜降歉意的對着雲雪瀾笑了笑。女孩向來認生且平日裏總是嚴肅的像個老學究,若是不熟悉女孩之人必定以為她是與堂屋內坐在輪椅上的老人一般年紀,只是修鍊了某種長春的術法。似乎是屋子裏的老人叮囑了女孩要禮敬眼前的少年,也許是一日來的相處讓女孩對雲雪瀾心生熟悉與好感,她竟主動介紹說大家要去廚房吃早飯,休息半個時辰時間。

雲雪瀾謝絕了霜降一同前去吃飯的邀請,只是女孩說爺爺在休息不喜被人打擾,於是雲雪瀾便依舊坐回到木桶上,敬候老人的“召見”。自來熟的丁野倒是並不客氣,隨着女孩一臉壞笑的去了廚房。傻子也看得出,少年醉翁之意不在飯食而是紅衣服的穀雨。

所謂的廚房,只是藉著小院的南牆搭建了個竹棚。棚子裏有兩口大灶,一名五旬模樣的婦人正在從一口灶台的籠屜里拿出一個個白花花,冒着熱氣的饅頭分給前來的孩子人手一個。早早來此的男童穀雨則是站在另一口灶前,從大鐵鍋里盛出一勺菜湯倒在擺放在鍋旁的白瓷碗中。得了饅頭的讀書郎們也會端起一碗菜湯,屋子裏沒有板凳桌椅,所有人都是靠着兩側的木板搭成的牆壁坐下,默不作聲的吃飯。

丁野跟在綠棉襖小姑娘身後排在隊伍的最後,聞道饅頭的香氣他不自覺的嘟囔起來“昨晚你送晚飯時不是說,你們頓頓只是油餅鹹菜嗎?怎麼今日就吃了精面蒸的饅頭?”

少年的聲音雖小,但還是被正在盛湯的紅衣服男孩聽了去,他手中的動作滯了滯,抬起頭瞪瞭望着籠屜里饅頭吞咽着口水的少年一眼。五臟廟正敲鑼打鼓的丁野並未理會穀雨的眼神,心裏美滋滋的想着即將入口的噴香白饃。

可少年卻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霜降身前的一名十三四歲模樣的男孩竟將籠屜里的最後一個白饅頭拿了去。丁野愕然間,婦人掀起爐灶旁邊盤子上蓋着的一塊灰布,盤子裏攤放着幾張早已烙好的餅。一紅一綠兩隻胳膊從盤子上抓起幾張餅,穀雨拿起一個白瓷碗尋了個牆角的空處坐下。

霜降轉過身對着一臉尷尬神情的丁野眨了眨眼睛,有些戲謔有些歉意。少年接過女孩遞過來的兩張餅,學着眾人的樣子貼着牆根坐下,只是有些貪婪的目光不甘心的在眾人手中幾乎被啃掉一半的白饅頭上一掃而過。

“你們還真吃這個?”身旁的穀雨並未理會丁野的問話,男孩心裏想着,你終於也有不如我的地方,還不是要開口求教於我。

“你們為何不也吃饅頭?非吃這乾巴巴的餅子?”見到紅衣服的男童沒有作答,丁野又用胳膊肘碰了碰前者。

“村子裏的精米精面都要去很遠的地方買回來,為了不讓鄰村之人知道,半途劫去,都是藏在騾車的車猿里,每次運回來的很少,因此格外精貴。所以爺爺都是把這些糧食留給來讀書的村裡孩子,每天每人吃多少都是有數的。”女棉襖的小姑娘接口道,“爺爺說,君子食不言寢不語,所以穀雨他才不回你的話。”

看着眾人或隱晦或大膽投來的異樣目光,丁野輕咳了兩聲便低頭嚼起他口中乾巴巴的餅子來。只是少年吃着吃着有些心酸,他並非沒心沒肺之人,相反只是因為情感過於細膩,有時候怕自己都嫌棄自己矯情才會故意裝作一副事事無所謂的樣子。看着吃着白面饅頭的這些讀書郎,又看了看身側兩名年紀在眾人中當屬最小,卻吃的最“寒酸”的霜降穀雨。想起昨日夕陽下,雙腿不便的老人,想像着老人在堂屋內,在那一方小小的學堂內教書育人的場景,少年的心口有些發堵。他不清楚老人是否是雲雪瀾要尋找的“高人”,但他確信老人是這竹棚內十幾名孩子的貴人。

九州書聲朗朗,四海文運昌昌。狀元披紅提名金榜,紫袍加身黃旨封賞。誰記得舊時學堂?誰記得瘸腿教書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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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啟驚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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