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讀書?習武?
坐在水桶上的青衫百無聊賴的用一根草梗在地上寫寫畫畫。時不時會抬起頭,透過半敞開屋門看向堂屋內的老人。
老人大半的身子都籠罩在陰影中,靠在輪椅的椅背上仰頭閉目。身上有些破舊的毛毯一直垂落在地,將老人並不康健的雙腿包裹的嚴嚴實實。老人雙手疊放在腹部,手裏還按着那隻銀色的煙袋。
雲雪瀾低着頭在地上畫著幾個小人兒。小人兒兩兩間四拳相對,擺着各種武架招式。畫了幾幅后又會隨手抹平,周而復始。
“你在畫拳譜嗎?”一個還略帶稚氣的少年聲音在雲雪瀾身邊響起。
雲雪瀾微微撇過頭,目光從一雙黑色布鞋向上移去。看見的是一個面容清瘦的少年,看其個頭比自己矮了約一個頭。模樣看着十三四歲的少年雖然清瘦,但沒有病態,一雙充滿神採的眼睛盯着雲雪瀾的“佳作”。看到作畫之人抬頭看着自己,少年歉意一笑,先是施了個讀書人之間同輩的禮,而後開口道:“我叫蔡簡,公子你是外鄉人?”
見到雲雪瀾微笑點頭,蔡簡將丁野之前坐着的水桶拉了拉。少年坐定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你是修武之人嗎?”
“算是吧。”雲雪瀾作答的聲音很輕。倒像是在詢問自己。
“為何算是?我聽說修武之人要分三個境界,你是哪個境界的武者?”
“曾經是武者,有段時間沒有修為無法修鍊,現在還算是可以繼續修鍊。只是境界還很低,所以才說算是吧。武者的境界分的很細,你想修武?”
清瘦少年思索着雲雪瀾的話,點了點頭。
“讀書不好嗎?為何想修武?”
“讀書是太平世道才能做的事情。修武是無論什麼世道什麼光景都能做的事情。”少年見身旁之人沒有接話,便自顧自接著說:“可是人們都是,窮文富武,我們這裏的境況你也看到了,除了讀書考取功名,便是只能在田裏揮一輩子的鋤頭了。幾百年裏村子早已形成了讀書的風氣,即使現在處境再艱難,日子再難熬,還是沒有把讀書丟了。”
“你們村裏的孩子長大了都去了哪裏?難不成孩子讀了書,長大了,娶妻生子,讓他們的孩子繼續讀書就這樣周而復始?”
少年搖了搖頭,“你那是為了讀書而讀書,若是都是沒有用武之地何必要去讀?誰會把讀書看作一輩子唯一要做的事情?就算是那些研究了一輩子學問的至聖先師不也是希望為了讓自己的學問被後人所知曉,才會著書立說?”少年嘆了口氣,繼續道:“聽家中長輩說,村子裏比我們稍大一些的人,跟着先生讀書後,到了可以考取功名的年紀,都會離開我們,或是入贅或是其他方式,換了戶籍后才重新參加科考,從而入世,只是沒有人再知道他們真正的祖籍是在我們這裏。”
“若是隱姓埋名還好,可若是改頭換面,豈不是對不起自家祖宗?為了個功名還是為了個官家的身份?”雲雪瀾眉頭略升陰雲。
“先生說了,讀書治學不是為了某個人,更不是為了自己。”說到此處,清瘦的少年竟然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倒是有幾分與眼前之人探討學問的鄭重架勢。
“先生說讀書分四等,若是為了考取功名名垂青史或者身穿官服受人尊敬而讀書,此為最下等;若是為了光耀門楣,以狀元的身份光宗耀祖或是讓一家老小過上富裕日子,則算是位列第二的下等;若是為了捍衛或是弘揚某些文脈道統的學說,則算的上中上等。只不過有些人是為了寫出一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言語,或是主張一些驚世駭俗觀點,可能連這些人自己都是對此一知半解,卻還要擺出一副鴻儒大家的樣子,這也是這類人最大的弊病所在。”
“那麼第一等的讀書人又是什麼樣子?”雲雪瀾頗有興趣的問道。
“先生說第一等的讀書人,是不存任何私心的。對功名無私心,對家族興盛無私心,對文脈學問的出處和傳承更無私心。他們不能只想着君王和天家事,而是要殫精竭慮整個天下和天下人。無論是大夏還是南梁,亦或是大夏的其他藩屬或者鄰國,無論睦鄰還是敵對,百姓是一樣的百姓。無論是哪家的學問觀點或是治世之道,讀書人當只挑選對百姓有用的,而不是對自己有用的,”
“可是又怎麼確保,採納和推崇的學問觀點不存私心?你先是要認同學問觀點,才能去評判它是否對你是否有裨益。這個篩選評判的過程難道不是徇私的過程嗎?”雲雪瀾的興趣越來越濃,便也鄭重的站起身與眼前的清瘦少年對立。
“我們也曾問過先生,先生當時沒有作答,只是反過頭來問我們,問我們選擇何種學問觀點的依據和標準為何。”老夫子不漏天機,小福子也賣關子。
雲雪瀾一邊思索一邊自言自語道,“若是為了大夏,那便是要尋求有利於大夏百姓之學問,若是天下百姓不分夏梁周漢燕,便是只要不再有區別,沒有區別便是沒有劃分,沒有劃分自然沒有了界限,沒有了界限又何來的標準?沒了標準又何來的私心?”
清瘦少年吸了吸鼻子,“先生只讓我們自己想,說是什麼時候我們想明白了,便就不用與他說,也不必辭行。只要家中長輩應允了,便可以和同前人一般,去到其他地方,換個身份參加科考入世或是再去更大更好的書院求學。我們之中已經有三人離去,也不知如今身在何處。你說的有道理,既然先生說了,不拘泥於學問觀點的來源,那我便以你的學問作我的答案。”少年說這話時還是有些心虛的不敢看眼前的青衫之人。
“若是家中長輩不應允呢?”
名叫蔡簡的少年聞言一愣,不僅是他,村裡其他孩子也從未想過這個問題,若是家中長輩不應允他們更名改姓,求學入世又當如何。因為家中長輩也從未念及於此。
從蔡簡的表情出讀出了答案,雲雪瀾唏噓的重重嘆息一聲。
清瘦少年似乎是誤會了雲雪瀾的本意,他忙解釋道:“先生說,村子裏走出的讀書人,從未出過他所說的下兩等。”言罷,本以為對方會說自己吹牛而做好辯解準備的蔡簡卻見到對方鄭重的點了點頭,對自己之言深信不疑。
“你是武者也是讀書人,你覺得讀書難還是習武難?”少年終究是少年,總逃不過那些自己心馳神往之事。
“都很難,也都不難。”。雲雪瀾重新坐回水桶,但神色依舊鄭重。“說不難,是只要堅持即可,說難是堅持也未必有結果。”見到對方嚴重的疑惑,雲雪瀾揉了揉太陽穴解釋道,“你若只是為了讀書和練武,不求功名和境界,那便只需要堅持做這件事即可。你若想成為你先生口中的第一類讀書人,那便還需要天賦,機遇,甚至貴人相助的運氣等等。你若是想成為一名武者,還要看你想要修鍊到什麼境界,那便除了上述條件外,更需要錢,可能你們讀書人會覺得提錢很俗氣,可很多武者修鍊的境界瓶頸都是硬生生靠着錢財砸出的。不然豈不是到處都是可以騰雲駕霧,揮揮手便可以排山倒海的大能了?”
清瘦少年有些失望的一屁股坐在水桶上。他有些泄氣的嘟囔着,“你這說了一堆,和沒說有啥區別。”
雲雪瀾見到少年這副模樣,腦海中浮現出那位被自己贈刀“遏浪”的兒時玩伴,他當年不也是這般執着於修武,甚至不惜放棄自己絕佳的讀書天賦。只是如今,如今又能怎樣,少年的心裏有些酸楚。
“你是因為江湖遊俠的小說畫本看多了,迷戀江湖所以才想修武?”
回應少年的確是另一位少年堅定的搖頭,“我想當一個將軍,像雲家邊軍中那位叫雲芝一樣的將軍。年紀輕輕便可震懾宵小。”少年的眼中燃燒着灼熱的嚮往,似乎已經看到虎跳關守軍營房內,一名年僅而立卻一身雲甲頭戴鶴羽銀鎧的風流青年,正擦拭着那柄整個南境都聞名遐邇的紫朔“馬前卒”。
雲雪瀾的父輩是兄妹四人,其父雲錦河是雲隱山莊莊主和雲王府的掌舵人;二叔雲錦山則是雲隱城之主。與刺史李翰仁交情頗深,卻與雲王府來往甚少的州丞便是排行第三的雲錦川。而雲雪瀾的姑姑,則是四人中年紀最幼的雲綉蟬。此女的性格卻完全不像其外表般嬌柔嫵媚,而是位性格直爽脾氣甚至有些火爆的巾幗豪傑。她是兄妹四人中修武天賦最佳,現今也是境界最高之人,已經半隻腳跨過神遊境的門檻。正因為此,她才能以女流之身,統帥雲家駐紮在虎跳關的十萬邊軍,此乃雲家統轄之下軍隊中的七成。
雲綉蟬年逾四十,卻保養的同二十七八歲一樣。當世尋常男子都入不得女子的眼,她也就沒有覓得有情郎。整日裏與十餘萬糙老爺們混在一起,女子也絲毫不覺得彆扭。女子自己不矯情,這些軍中漢子也早已便放的更開,但卻無人敢對他們的這位美人將軍有絲毫的不敬,更不敢心生什麼邪念。即便是眾人一起飲酒,有些喝的面紅耳赤,難免會說些葷段子出來,雖然不會避諱坐在首位的女子,卻也無人敢在言語上吃她的豆腐。是真的不敢,女子下手是真的狠,既狠又力道精準,保准你疼的整夜睡不着,第二日卻照常下床練兵,到了夜裏又會莫名疼起疼。被女將軍關照的人,三五日夜裏疼的睡不着,已經算是雲綉蟬下手輕的了。
雲綉蟬雖無婚配,但卻收了兩名義子,一名義女。雖然幾人都改了雲姓,但平日裏卻習慣叫雲綉蟬師父。女子的理由是,這是軍中,叫義母多了些家裏的溫情,軍中需要的是鐵血。但她的義女,名叫雲萱的少女卻說,師父之所以不讓他們叫自己義母是怕被叫老了。女子性情再像男子終究是女子,有着女兒家的開心時和煩心事。
兩名義子中,年紀最長的便是雲芝,軍中之人已經忘記了青年的本名與來歷,只有軍中老人記得,雲綉蟬還沒有接任虎跳關守軍之將時,一次遠行歸來時便抱回了還在襁褓中的雲芝,女子沒有讓雲隱山莊或是雲隱城撫養,而是親自帶在身邊,她並不在意旁人背地裏的議論或是指指點點,也不管自己一個黃花大閨女帶着個孩子是否會被詬病。
有人猜測雲芝是她心愛男子的遺孤,有人議論說男孩是她與負心漢的私生子。可雲家之人骨子裏流着將門的血,雲家之人不在意,女子不理會。
雲芝也並未讓女子失望,二十歲不到便做了斥候伍長,一點點憑藉軍功已經成了斥候的校尉。青年將軍好披雪白雲甲,將手中一桿來歷不俗的長朔更名為馬前卒。預示自己無論身居何位,都願身先士卒。
青年的風流與沙場上捷報頻傳的戰績,讓其在整個大夏軍武都成為名聲不菲的新銳翹楚。因此,雲雪瀾在片刻錯愕后,對蔡簡的回答也不覺得驚訝。
“或許你將來要比他更有名,他是斥候,腦袋掛在褲腰的斥候。你若真想投戎,未必要真的棄筆,不妨還是多讀書,多讀兵書,大夏最缺少的不是沙場衝鋒不顧生死的悍將,大夏需要的是馬上彎弓可定乾坤,馬下揮毫指點江山的儒將。”少年看着少年陷入沉思,便也陷入沉思。
雲雪瀾不曾想到,今日自己與少年的一番閑談,一段關於學問評判的隨心之言,成為名叫蔡簡的少年辭行的理由。一句隨口的鼓勵,成就了大夏最赫赫有名的儒將謝言。
縛籍遠行,采撿時間學問。疆場點兵,當謝贈言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