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學習
古代所謂大家閨秀,日子其實是很無聊的。『快』
當然,這只是探春如此認為。
從上房回來后,她撫一回越窯青瓷里的折枝花兒,拔幾下帳幔兩側鑿花嵌珠的銀鉤,聽一會兒兩檐下丫環們的閑語悄語,均覺十分無趣。先時在趙姨娘院中忙着練習走路說話時還不覺得什麼,一旦閑下來,沒有熟悉的電腦電視等消遣事物,頓時大感無聊。
牛嬤嬤見她百般無聊的模樣,便停下手中正納的一個鞋底,說道:“姑娘可是想找姐妹們玩?”
串門子?應該比悶在這裏有趣吧。探春點點頭:“我先二姐姐。”
迎春就住隔壁小院裏,說是院子,其實中間不過隔了一扇木柵嵌洞門。兩邊房舍形制一般無二,是個對稱的格局。
“二姐姐在做什麼?”探春早看見窗戶敞開,迎春就坐在窗下一張靠椅上,倚着靠袱低頭穿針。聽得腳步聲,也不起身,只抬頭向探春笑了一笑:“三妹妹來了。”
探春拿起她膝上的繡花繃子,細看她做的活計:只見一塊未鎖邊的白底綾帕上,用桃紅色染出一塊形如鮮花的圖案,下面用青翠絲線綉了幾針,雖只是個輪廓,卻已知是花萼與枝葉。
探春看罷稱讚道:“二姐姐想得真巧。”
迎春笑道:“不過是綉桔偶然見了一塊邊角料子上有這麼個花樣兒,便拿來給我看。我想拿這個做別的倒可惜了,不如竟裁塊帕子還別緻些。”說罷讓道,“三妹妹可要綉幾針?”
探春尚未回答,一旁跟來的翠墨已笑道:“我們姑娘還沒學針線呢。”
迎春恍然道:“我怎麼一下忘了,連我也是五歲上才開始拈針拿線,到現下連一年也沒有呢。手裏的活計依舊見不得人。三妹妹看着就比我聰明許多,趕明兒也學起針鑿來,必定比我好。”
探春道:“我看姐姐這帕子就很好。”想了想,又問,“家裏難道沒人做這個,還必得我們來學?”以前她也跟風玩過十字綉什麼的,只覺得費眼傷神,興頭了兩三天就丟開手。還落下從此一聽個“綉”字就頭疼的毛病。如果女紅不是必學的話,她絕對不要學。
這話聽得迎春並屋裏幾人笑了起來,迎春乳母說道:“三姑娘真是孩子話,哪裏有女孩兒家不動針錢的道理?就像咱們這樣的人家,雖不缺那針線行上的人,也該學起來才不失閨門風範。自古至今,除開痴獃愚傻的,哪家的好女兒不會針鑿?”
迎春素知自己的乳母喜好賣弄老成,借題揮。若在平時對着自己也就罷了,但見探春在此,忙岔開她滔滔不絕的話頭:“三妹妹還小呢,都是一兩年後的事兒。”
又問:“寶兄弟前兒還說,三妹妹怎不過來玩了。且念着這話已不是一日兩日,若三妹妹無事,便去陪他玩會子罷。”
探春答應着,因見迎春復又拿起針來,沒有起身的意思,便問道:“二姐姐不去?”
迎春笑道:“現在我若去了,大姐姐必定要令我也寫字呢,我還是先將這帕子做完再說。”
寶玉平時起居飲食隨同賈母,卻另有一處書房,設在垂花門之外,喚作綺霰齋。平時給賈母請完安后,若無他事,便來到書房,由元春教導習字讀書。聽說探春要往書房去,翠墨便要回去找個壯實的婆子來抱她,探春連忙止住:“我走過去就行。”
翠墨雖是探春跟前的侍女,年紀卻不甚大,只比探春多出兩三歲去。諸事尚在懵懂,只知唯小姐並幾位嬤嬤之命是從,故聞言也不相勸,乖乖跟在探春後頭往外走。
行至垂花門外,忽見王夫人院兒那邊的內儀門穿堂中走出個尚未留頭的小丫鬟來,卻是趙姨娘房內的小鵲兒。看見探春,笑嘻嘻過來問好。
探春問道:“你來這裏做什麼?”難道是趙姨娘讓她去買東西或傳話兒?
小鵲兒說道:“芙蓉大姐姐托我給她家表姐捎句話兒。”
相處月余,探春對行事說話很有條理的芙蓉頗有好感。更見她不時勸解趙姨娘,心想若有她在身旁,趙姨娘日後多半不會變得行事糊塗。眼下見她有事,便多問了幾句:“她有什麼要緊事?”
小鵲兒笑道:“說是要她表姐再等兩天。”
這話里聽不出輕重,然想來並不是緊要之事。探春遂丟過一邊,擺擺手道:“你去罷。”見小鵲兒往另一邊的角門去了,才自往綺霰齋來。
書房前原有小廝侍候,但因元春時常過來,便估摸着時候或躲到房裏,或往外面去避開。故探春來時,院裏並沒什麼人,房裏端茶送水的丫頭,皆是寶玉與元春房裏跟過來的。
探春走到屋前,只見除屋子不同外,她姐弟二人情狀與初見那日無甚區別:一個教,一個寫。寫的那個看見來人,歡喜不得,剛要擱筆,卻被師傅瞪了一眼,只好鼓着腮幫子繼續寫。
元春震懾過寶玉后,才轉頭向門那邊說道:“三妹妹過來找你寶兄弟玩么?再等一刻,待他把今日功課作足,才同你去呢。”
探春應着,走來伸頭看寶玉在寫的什麼。只見這位日後被門下清客哄着寫鬥勝兒的小公子,今日的字還不甚雅觀,間架雖有,筆鋒難覓,只比鬼畫符強些,算做個人畫符。
看了一會兒,探春見他一再將個“營”字丟了右上角火字的第一個點,忍不住伸手一指:“這裏少一點。”
寶玉順着她肉乎乎的手指看去,果然有誤,數數這個字臨過的個數,又細看寫別了幾個,趕着提行重新寫起。不忘謝道:“若不是三妹妹提醒,過會兒我得多臨一整張呢。”說著忽然想起,疑惑道,“感情三妹妹已開始學字了?否則如何認得。”
方才原是看得入神,一時忘情。話一出口,探春便知不妥。見寶玉果然問起,連元春也凝神往自己看來,少不得找個借口脫身:“我先看二哥哥寫字,都有那一點的,後來又沒了,再看那字貼子上又是有的。我便猜這是人家說的寫白字了。不知猜的可對?”
元春笑道:“三妹妹猜得很對,可不是你二哥哥寫錯字了。若不得你指出,看我不罰他多抄個二三十遍的。”語罷親攜了探春的手往紅木獨屜高几旁的大椅上並排坐下,笑問她想不想學字。
探春知道自己務必得表現得無知天真些,方才與現下這三歲的皮囊相襯,便眨着眼反問道:“二姐姐說女孩兒家都要學做針線活,怎麼大姐姐又說要學寫字?”
元春道:“雖然有句老話兒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若真是大字不識,往後不免要吃虧。譬如你日後當家管帳記帳,禮單往來,些須得識得幾個字,才不致教人欺瞞了去。再者,豈不聞‘腹有詩書氣自華’。肚裏有學問了,心裏方明白。行事人品,才令人敬服。”
元春這番話,聽的若是真正的探春,任她日後如何精明強幹,此刻只怕仍是一知半解。現在的探春卻要聽得明白裝糊塗,因嘆道:“這麼說,做女孩兒比做男孩麻煩多了,東西也要學兩樣。”
不等元春說話,寶玉先搶着道:“我還寧願做女孩兒呢,只用少少認得幾本書,便叫才女。哪像男人,直要讀到中狀元去才罷休。”不等說完,元春早嗔着他胡說。寶玉在乃姐積威之下,也不敢分辨,縮縮脖子,仍舊低頭寫他的字。
卻說元春深知王夫人苦於事務,自懂事起便一心要幫其母分憂,意欲家事之外,於幼弟弱妹之事上令她不必太過操心。可喜賈母素來喜歡小孩子,兩府三房裏的孩子都親自放在身邊,飲食起居不消說,自是十分用心。便只在教養上作功夫。迎春是個省事的,卻只喜歡靜靜坐着做女紅;寶玉雖淘氣,在自己面前倒還聽話,教起來自也便當;惜春又小。故元春一時間竟有無用武之地之嘆。不想今日忽見探春如此,捎帶着又勾起前兒的光景,不覺心中一喜,登時便有了主意。
遂笑道:“我的學問見識自然比不上正經的讀書人,然早年蒙老太太為我延師請業,倒也學了些正經規矩的文章。若三妹妹有心,我倒可以教你,便不說如何,至少總能識得幾個字——你瞧,我教了寶玉一年多,現他已經讀到第三本書了。”說著命抱琴將書案上的書拿來。
探春欠身道過謝,將書接過,原來是《龍文鞭影》。探春一面裝作翻書看筆畫兒,一面暗下思忖,元春此番好意,若是應下,則可以作為自己識字的借口,二則同日後的貴妃打好關係,總是不錯的。便故意說道:“若我學得慢,大姐姐可別怪我。”
元春笑道:“我是那樣兇惡人么?你沒見寶玉如此頑劣,我也沒拿他怎麼著。”又吩咐,“將書櫥里那本《幼學瓊林》並《三字經》一起拿來。”
就這樣,探春開始了學習古漢語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