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吃醋
那邊廂小鵲兒直到近午時分,才回到院裏。趙姨娘已用過午飯,正歪着打盹。芙蓉在旁為她捶腿,見小鵲兒遠遠站在窗外,便悄聲命打扇的丫頭好生看着,自己暫且出去打個轉。
來至下人房中,芙蓉先令小鵲兒吃了其他人為她留下的飯菜,才問道:“話可帶到了?”
小鵲兒用手絹擦乾淨嘴,道:“我到角門上請小廝貴住幫帶的話。他往姐姐家去了半日,回來說,那邊請姐姐着緊些,且盡着趕一趕,等忙過這頭,往後再好好謝姐姐。”
芙蓉聽罷,皺眉道:“不是說了讓她們等幾日么?”
她家裏的事情,小鵲也知道些,聞言說道:“姐姐,你家表姐出閣,忙着打點衣裳,着緊些也是常情。”
芙蓉道:“早說我求了緞子來直接給她們,盡她們自己裁剪去。又說人手不夠,要我幫忙。我原說雖然咱們這邊奶奶要生產,到底也還有些時候,說不得我熬着趕一趕將緊也就出來了。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冷不妨姑娘生病又忙亂了個把月,最近老爺又時常地過來,一坐好久。這些日子我何曾閑了,你見我哪裏還有拿針的功夫?”
小鵲見她煩亂,便討好道:“姐姐若不嫌棄,我幫你做如何?”
芙蓉立時撲哧笑了一聲:“你雖得閑,但素日只見你縫補過,正經連荷包也未做過,哪裏就做起衣裳來?罷罷,說不得我拼着燈下熬幾天,趕緊了了這樁事兒——還好早先已經抽空裁剪好,這會子只要縫上鎖邊就成。否則還得多費些時日。”
說著,便回自己屋裏去翻檢打點,預備針線、鎖邊襯緞等物不提。這邊小鵲見了卻一樁差使,又見院裏其他人多在偷着打盹,便也往僻靜處一躲,悄悄夢入黑甜鄉去了。
且說王夫人堪堪料理完家務,晚飯後又在賈母面前承歡一回,直到掌燈時分,才由元春攙着下了軟轎,慢慢兒走回自己正院上房裏。元春因見她神情倦怠,便不多說什麼再引母親費神,無語坐了半日,便要回去——元春自幼甚得賈母喜愛,故竟不隨王夫人住,只住在賈母那邊院裏。
王夫人知她是個省事的,便說道:“天色都黑了,讓她們打起燈來送你。”
元春果然阻止道:“月色正明,此去那邊也不過幾步的功夫,何必勞煩?”但阻之不及,底下人聽王夫人說,早趕着準備好了。周瑞家的忙開了門,頓時一院裏明晃晃的燈籠耀得幾令屋中明燭失色,王夫人看罷這才滿意。
忽見旁院裏也是燈火通明,便問道:“那邊來了什麼人不成?”
幾個伺侯的對視一眼,還是周瑞家的笑道:“是老爺過來了。”
聽見老爺二字,王夫人早又想起賈母說的話來。此時在自己院裏,不必忌誨遮掩,揚手便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元春不明所以,見母親忽然生氣,又不敢直問,便向周瑞家的打眼色。對方卻只作不見,笑嘻嘻說道:“燈已備下,我這就送姑娘回去。”說著上前引路,元春心中雖有萬般不解,也只得咽下,先王夫人告了退,隨之出去。
周瑞家的直將元春送出夾道,遙遙望見院門,才折轉回來。此時王夫人怒容已斂,然目中猶有不悅之色。周瑞家的便先使法兒將屋裏雜人都支開了,只余幾個心腹,才趨前向王夫人笑道:“方才我去那邊,聽老太太屋裏的人說,老太太今兒還誇咱們姑娘了呢。說她溫和又耐煩,不辭辛苦親自教導弟妹識字讀書,將來必是有福之人。”
這些話王夫人原是聽慣的,但這回聽見於細微之處有差,少不得問道:“什麼弟妹?她向來不是只教着寶玉么?”
周瑞家的道:“太太可是忙忘了,二姑娘不也是咱們姑娘教的?如今還有三姑娘呢。可巧今兒中午老太太打人去找她們姐弟吃飯時,人正好見咱們姑娘在教三姑娘認字,回去便告訴了老太太。老太太歡喜得很,直誇咱們姑娘。”
若在往日,聽見老太太高興,王夫人也自喜歡。但今日恰好逢着她心中惱火,任旁人說得如何好,只是冷冷一哼:“三姑娘……好得很,又是那院兒里出來的。”
王夫人平日忠厚賢良,人人稱讚。但連木頭也自有一段彎繞曲盤印在內里,何況是人?兼之她喜怒皆形於色的性子,在婆婆面前尚需遮掩一二,及至自己人處,竟是一些兒不剩,全顯露出來。只可憐了幾個近幾年才派到面前使喚的丫頭,何時曾見過王夫人如此怒容,說不得一個個低頭縮脖,不敢出聲。
周瑞家的卻不慌不忙,依舊笑道:“便是她院裏的,那也該由太太管教。漫說一個姐兒,便是哥兒,也皆是太太的人,獨太太教導得,與那人全無相干。”
周瑞家的原是王夫人陪房之一,先時王夫人剛嫁到賈家時,她也着實興頭了一陣,盤算着自己將來總是個姨娘。賈家待人溫厚,王夫人脾氣她又盡知,到時不愁不把個政老爺哄得滿心稱意。誰想不到兩年的光景,王夫人便變着法兒把陪房的另外三個丫頭皆盡擇配了,眼看着就要輪到她。
彼時她亦早知賈政待王夫人雖不錯,時常去的,卻是自少時起便伺侯他,最終收作房裏人的趙姨娘處。心中雖然不甘,卻也只得把些妄想打消了,悄悄同母親一說,反自行求着王夫人許了人。王夫人因覺着她老實本分,從此便看重了她,令她成親后仍上來做事。不比先時打掉的那幾個,一年連面也不見上幾遭。
滿打滿算,周瑞家的也是服侍王夫人近二十年的人,王夫人心事,她如何不知?遂才故意提起探春,引得王夫人怒氣愈大,她才好慢慢化解,就中取巧。
果然王夫人聽了她的話,面色稍霽,道:“孩子我已有三個,又不是子息艱難,圖她什麼呢。不過是盡職教導,令其走上正途,莫墮我府門風而已。只怕將來糊塗心腸的,還反倒怨上我。其實若能不管,我倒樂得丟開手,自個兒清靜保養去。可惜祖宗家法在,又由不得我。”
周瑞家的道:“太太思考周密,事事皆料理妥當,不單老太太、老爺看在眼中,贊在心裏,閤府也無不稱讚的。至於有個把小人,不但不能體諒太太勞神照看,反要嘴裏抱怨,暗裏使絆的,那也忒昏憒得過了。”
話已入港,王夫人不由將心事一併說出:“我人已至中年,兒女雙全,究竟還想什麼呢?不過是合家子人老少平安罷了。近來老爺公務繁忙,時常忙到二更三更才歇下。若換了旁人,勸慰着保養身子還來不及。哪裏像她,便不說勸慰,索性連為其他人說項的功夫也省下,每日只哄着老爺強打精神去她房裏——究竟已有了一個,難道還想養個雙黃的?”說至此,眼眶不由一紅。
周瑞家的亦嘆道:“自古莫說姨娘,連正房太太有了身子,也是要勸着老爺往其他姐妹們房裏去的。哪裏有日日霸佔着的道理呢?早說太太是個好性兒的,若換了別人,管你養胎養盤的,早趕着給一頓排頭了。太太寬宏不計較,我們底下的,卻很看不過眼呢。”說著,,忙拿起帕子擦擦眼角。
這話益觸到王夫人心坎上,早是淚流滿面,哽咽道:“要計較哪裏計較得這許多?往日我偶然說句話兒,那邊尚還言三語四的。要認真起來,原也是有理,只是我因想着老爺日日為公事,正該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不用家事再去惹老爺白生氣,故此才忍了。”
說著一時淚如雨下,周瑞家的顧不得先擦自己,趕忙上去拿過條手帕,一面親替王夫人擦了,一面說道:“太太真真菩薩心腸,若尚有良知的,早該過來請罪。”
見王夫人慢慢止住了,又湊在耳畔悄聲道:“雖則太太不忍,卻也不能太過和軟。豈不聞‘防微杜漸’?若太太一昧忍讓,卻是反助長了她的氣焰了。依我說,不如趁她還沒直身叫板,先給她一下子殺殺她的野性,如何?”
王夫人頓了一頓,方道:“正有身子的人,總要金貴些。我方才不過白說幾句,你也莫當真。”
周瑞家的勸道:“太太便是養着珠大爺時,也沒天天霸了老爺在房裏。她生的不是長孫,又不是頭胎,如此拿喬還要得?我知太太不是心裏苦極了也不會同我說,既說了,我少不得替太太排解排解。太太固然是好性兒的人,然想想娘家裏的段夫人,何嘗不是個好性兒人呢?她現下是什麼光景,太太總該明白的。”
聽罷,王夫人便不說話了,只盯着桌上一雙鎏金紅燭台出神。默然半晌,周瑞家的試探道:“太太今兒累了一日,還請早些歇着罷。”
王夫人點頭道:“也好,只覺身上乏得很。”
周瑞家的原是早不伺侯洗沐之事了,今日卻指東拿西,服侍着王夫人卸妝凈臉,除去釵飾,寬衣上床。又將紗帳掖好才走。臨走到門口,又聽王夫人倚在枕上說道:“將燈滅了再走。”便去揭起罩子將蠟燭一氣吹滅。屋中頓時黑下來,沉暗之中,只中王夫人悄聲道:“今日你伺侯得很好。”
周瑞家的悄悄一笑,有夜色蓋着,橫豎旁人也看不見。口中卻不帶半分笑意,畢恭畢敬說道:“太太好生歇着,奴明兒再來伺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