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莫做賢君

第172章 莫做賢君

朗朗輕月,掛在夜空。

管家矗立在湖閣入口,看着那座湖中閣樓,燈火闌珊,水面升起冉冉水韻光色。

從響午至夜色朦朧,除了有內仆送去膳食,裏面還沒有人出來,他只能隱隱約約聽到一絲絲的琴聲。

不用明說,也知那琴音會出自誰人之手。

管家定立片刻,終於瞧見有一抹人影走出來,見是公子,公子一臉疲憊不堪,眼神空洞無比,半張臉甚至沒有一絲氣色。

彷彿被嚴刑逼問了一樣。

管家隱隱擔憂。

他太明白公子是個什麼樣的人,作為嚴相義子,初任醉風樓掌權人,是名滿王都的風雲人物,滿朝權貴,沒有人敢給公子半點不好的臉色。

公子從來沒受過什麼氣,所以與人相處,總帶着幾分不自然的傲骨。

那日楊侍郎誠邀相見,公子冷拒。

那位楊侍郎只怕因此積恨,今日藉著王上查醉風樓的手諭,召公子前去公報私仇。

這半日,不知發生了什麼。

公子如此冷灰面色,定是被迫做了不願做的。

那琴音,不像是公子與那柳公子之間的相互探討。

……倒像是在獻藝。

公子雖自詡賣藝人,只是自嘲自樂,整個王都誰敢把公子當取樂人,那楊侍郎當真是過分至極。

可若有人真拿此輕賤公子,老爺也不管不顧嗎?

那位刑部楊侍郎,不過是個剛在朝堂冒尖的人物,只不過得王上賞識,就敢以此公然挑釁醉風樓了么?

“公子。”管家迎上前,見公子臉色,也不敢多說別的:“夫人備好了晚膳,在等公子一起用。”

傅如回頭,望了眼那燈火闌珊的湖中水閣,扯了扯嘴角。

權貴醉風樓,權貴,不過是王都百姓自娛自樂的笑話罷了,他卻一直當了真。

直到在真正的君家王室面前,他才明白,一文不值!

是義父給了他足夠的任性,將他護的太好,是族主給了他足夠的地位,教他學琴習武,他們不敢對他不敬,是他的少主從不對他苛責,從沒有把他當過屬下看待,還時時刻刻縱容他的言行,以至於造就他的一身傲性。

他自認為聰明絕頂,不可一世,所有人都不必放在眼裏,可當一切虛無飄散,他所有的這些東西,當不了他的護身牌。

他來到母親那裏,只覺心中難受,說出自己的苦悶,可無論他說什麼,母親仍是一臉冰色,對自己的遭遇並無同情。

母親只說:“他是王上,你遷就也是應當,難道你還想讓他不高興?若他不高興,這區區醉風樓,他一句話便能徹底毀掉,何須什麼陰謀詭計,你義父再如何位高權重,也只是他的臣下,憑你這種身份,想同這位王上置氣,實屬不必。”

母親總是說的一針見血。

在別人眼中,他是醉風樓高高在上的公子,是嚴相疼愛的義子,待他比親生兒子都要好上幾倍。

可在母親眼裏,他就是個沒爹養的私生子,這樣不堪的身份,即使被輕賤羞辱,也是理所應當。

傅如默默不語。

母親又說:“王上今日此舉,是為給你義父一個警醒,醉風樓樹大招風,你義父若再縱任你不管,這位王上,就該親自出手管了,你義父在朝中也不容易,這段日子,你還是明哲保身,少與他們來往。”

傅如深知他們是指誰,也知母親是為義父擔憂。

醉風樓從來沒有過什麼密探,自然不怕查,但誰也不能保證萬一。

傅如說道:“我生於夏朝,養於夏朝,義父待我恩重如山,我自不會讓義父為難。”

湖水樓閣內,南宮祤瞧着面前的一踏賬本,深思熟慮。

若連醉風樓都被她的人侵入,那這夏朝朝堂豈不是任由她驅使。

而在這夏朝,除了他自己,恐怕沒人能徹底撕開醉風樓這道口子。

今日這番徹查,除了花忍去柳無依那處放了點東西,其他的,沒有查出任何。

醉風樓的入賬出賬,樓中所有男倌女憐身家背景,都有明細出處。

無一不說明,醉風樓是清白乾凈的。

他的擔心,是多餘了么?

不過,那個傅如……與她交情頗深。

嚴征曾是他榮登大位的得力臂膀之一,他最是信任,所以嚴征名下的醉風樓,他只當是風月之所,沒有太在意。

傅如是嚴征義子,既然沒查出什麼,他少不得要給嚴相幾分面子。

湖閣中的簾紗已撤掉,君臣相聊,談及迫在眉睫的唐家嶺一事,嚴征說道:“臣聽聞,王上秘密派遣明妃前往唐家嶺,想將其勸服歸順。”

他笑了笑:“嚴卿耳朵好靈。”

“只是此舉,臣不明王上之意,我朝之內,不乏能人善將,王上卻偏教一個後宮御妃去與悍匪做談和,估不論這明妃有如何辯機口才,此事傳出去,未免讓人笑話。”嚴征深深起了眉頭。

“她是可造之材,孤很賞識她,若只做後宮的困籠金雀,那太可惜了。”他輕輕的捻着衣角:“再說,這也是嚴卿在民間千挑萬選,給孤送上來的女子,孤重用她,不合嚴卿之意?”

提起這事,嚴征神色微息。

當時未經王上同意,擅自同太后合謀,大選民間,確實不太欠妥。

太后是想塞幾個母家女子入宮,穩一穩章家的地位。

但自己卻絕無任何私心,不然,依王上脾性早就大發雷霆遷怒自己了,焉能繼續在此與王上閑談?

想起那位民間女子明妃漫天的謠言,其能入王上慧眼,確實不是籠中鳥。

嚴征正色道:“臣當初給王上選妃,是為我朝傳宗接代綿延子嗣,而不是要選出一個紅顏禍水來撥弄攪政。”

“嚴卿也認為,她是禍水?”

他用了一個也字。

太多的人都認為是了,他給她的縱容越多,別人越是覺着她有天大的恩寵,明明他什麼也沒做過。

“王上的兒女私情,想恩寵誰,愛惜誰,臣無權過問,明妃在王上眼中與眾不同,或許是個奇女子。”過了片息,嚴征語重心長道:“王上即位至今,有十年之久,王上年少時只顧圖新改制,為此殫精竭慮奮發疾進,才有了現今不可比擬的夏朝,卻也因此冷落了王后,諾大的後宮,更是空無一人,如今,大局得控,王上是該考慮子嗣了,明妃雖有恩寵,但……”

不用多說他也明白。

明妃再無法有孕,而明妃專寵,阻礙了傳宗接代的任務,便是禍水了。

“無論王上如何惱怒,臣藉此也得說一句,王室子嗣關乎社稷,關乎我朝民生,是王室延續千百年立足之本……”

他揉了揉偏痛的穴位。

最近不知怎的,眾臣都開始關心起他的子嗣了,一出接着一出的鬧騰,彷彿他朝政事務處理得再好,也比不過一句沒有子嗣。

想及此,他總會想起東明帝,那位帝王在位多年,晚年才得一女,帝王是如何處理平衡的?

會不會也是日日被人煩心?

他苦笑了一聲:“沒有兒子,孤倒成了罪人,被你們天天念叨,今日好不容易得閑來聽個曲,還是逃不過。”

“王上又為何要逃呢?”嚴征生出幾分異色:“難道是臣選的女子容貌不夠漂亮,還是家世不夠好?百十位女子名單,王上偏只對一個人感興趣。”

他頓了數刻,緩緩道:“當年父王后嬪數位,嬌妻美妾在懷,流連花叢,自以為快活如神仙,卻屢屢聽讒言信枕邊風,喜怒無常,縱她們世家驕奢淫逸撥弄朝堂,為權相互算計殘殺子嗣,朝堂後宮一片烏煙瘴氣,到頭來,親怒民怨,失盡人心,又得了什麼好?民間只道嬌妻美妾,醉生夢死,卻不知在皇家王室,這些女人,有多殘忍。”

嚴征點首,王上說的都是實情,自是無法反駁,若非因上代恩怨,王室子嗣太少,他也不至於被太后說服,擅自做主為王上擇妃。

歷朝歷代,不乏有為了上位使盡手段的女人。

隔壁晉國皇家,當年爭得血流成河,更遑論,自如今的晉王即位開始,爭權上位的,竟皆是些女流之輩,什麼徐太后垂簾聽政,昭平公主結黨營私,琅琊公主惑主亂政,哪個不是鼎鼎有名。

再觀本朝,王上身邊幾乎沒有女人,連天下說都明確寫着女子不可進,哪能有什麼女子參朝攪政。

有那些前例,王上對女子避之不及。

“天下女子,不全是蛇蠍心腸,也有心善賢惠之人,王上怎能因此全盤否定。”嚴征淡笑一聲,說出腹語衷心:“政務之事,王上是賢君,天下人無話可說,但在女人這一事上,臣斗膽勸王上,還是不要做賢君為好。”

賢君?

這一語,暗含雙關。

他垂下目光,心底瞭然。

他不是不食煙火的神,不可能沒有慾望的,好幾次,他都對關玲瓏那樣了,卻偏偏沒一次得手,倒顯得他是聖賢君子。

他還真不是。

他復了神色,眼中定毅,有不可催抵的銳氣:“男兒志在天下,霸業未就,要那麼多女人做什麼,孤正當盛年,子嗣總會有的,嚴卿不必將此事日日掛在嘴邊。”

“王上雄心壯志,臣必鼎力相助!”嚴征知曉,這位王野心勃勃,卻對女人不上心,自知勸不進去,不再多說什麼。

嚴征曾以為當年夏晟王之事着實給王上很大的陰影,除了王后,其他女人都不碰,後來與王後生了嫌隙,這幾年再不踏足華清宮。

他甚至尋思着,王上是不是患了什麼不可告人的隱疾?

若說有吧,可王后前些月忽然有孕又小產,明妃也是日日盛寵,也不像是有疾之人。

說沒有吧,卻死活不同意納妃,還怒懟群臣,這能不着急嗎?

聽及子嗣一事,在一旁默默無聞的楊侍郎不敢插話,朝堂上為此爭的很兇,直到兩位長官轉移話題,楊侍郎才說道:“王上覺得,明妃娘娘真能勸服那姓唐的匪領?”

“她說,她沒有把握。”

嚴征道:“那王上,是另有計劃?”

南宮祤深眉長皺:“增兵部署,需要有人拖延時間。”

嚴征楊侍郎兩人對了眼色,皆是會意,楊侍郎道:“那明妃安危……”

君王卻久久沒有回答,只是道:“兩位回吧,孤出去走走,不必相陪。”

南宮祤從樓中出來,看着空曠的門前,因他到訪,嚴相把方圓半里都清理得乾乾淨淨,不見一絲人影,生怕被人知曉堂堂君王會來逛青樓。

身邊冷冷清清的,聽不到任何多餘的聲音,這怕是門庭若市的醉風樓有史以來渺無人煙。

他忽感嘆息,同冥解憂來的那次都沒這麼大排場,還得自己額外掏銀子。

漫漫長夜,萬家燈火。

護城長河橋邊,水面麟麟。

南宮祤止步不前,望着水中圓月,想起那日她似笑而非的一句話。

——路途遙遠,寂寞難耐,我想要個人解悶,不過分吧?

她怡情悠然的面容,好似她喜愛少年才子,流連風月,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當時他的胸口就有一股莫名的悶氣,悶的他踹不過氣來。

能提出如此過分的要求,他絕無應允的可能!

只是,她那人總是計謀多端。

第一道消息傳回宮說她未出城門便失蹤了,他緊握着傳信,胸口冉冉怒意,還不及做甚反應,第二道消息緊急傳來,她私下帶上了那個小男倌,疾馳出城,生怕後面有人會追上來。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很好。

柳無依……

冥解憂,你最好活着回來解釋!

“楊大人!”

他捻了眉目,回頭一望,卻是一位華衫公子向他奔了過來。

抬手示意,旁側的花忍放下戒備。

這華衫公子快至他眼底,理了理迎風凌亂的髮帶,對他揖了個禮:“我方才遠遠瞧着,還不確定,沒想到真是楊大人您!”

他不答話,皺着眉頭。

華衫公子以為他出門在外,不想被道出身份,又道:“我們之前見過的,趙公子,是我呀,您還認得我吧?”

“認得。”他淡聲。

恍惚想起上一次的開場白同此相差無幾,只不過今日,他身邊並無冥解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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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祤憂:宿命緣劫,浮生何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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