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讓他贏你
解憂進入流華殿,與花忍迎面相視。
在華清宮樑上,花忍必然見了她的所作所為,只怕,已經跟夏王通報過了。
花忍是半個江湖人,除了夏王,他從不需對人行大禮,此刻,花忍竟對解憂頷首微禮,表示尊敬,然後從她身邊匆匆離去。
想不通,她惹花忍了?
解憂已至南宮祤跟前。
紀思爾恭敬行了個禮,她沒有。
黍洱嘆,這女子初入宮時,怒摔御品,辱罵太后,推人下水,但到底尊重王上幾分,如今是越來越囂張跋扈,連敷衍行禮都懶得做了?
南宮祤知她性傲決然,不太會對自己屈首蹲腰,他隨手免了紀思爾的禮。
解憂淡聲:“我打算今日啟程。”
他意外:“不是明日嗎?”
“再耽擱下去,只怕唐問雁送來的不是斷指,而是斷掌斷腳了,世事難料,我早些趕去,說不定還能救那小子一條命。”
雖然她言之有理,但他始料未及,皺了眉頭:“你即刻就走?”
解憂指了指懦懦無聲的紀思爾:“我要了了他一個心愿,免得他日思夜想,寢食不安,惹我煩心。”
他微有異色:“你想替他求情?”
“不。”解憂仰首,目光凝聚:“我想讓他贏你!”
這一句,是她肯定的語氣。
他笑了一聲:“弈一局棋少也得幾個時辰,只怕耽擱你啟程。”
解憂輕道:“半個時辰,足以。”
這口氣,很輕狂。
他微微一抿:“孤與他定約時,只說贏孤一局,卻未曾言明其他限制,你有備而來,說吧,你有什麼約束條件?是需孤多讓他几子么?”
“弈棋便是弈棋,黑白兩子,縱橫十九路,我即便想讓他贏,也不能違了這些最基本定規,你放心,弈棋的規矩路數,我既不懂,自是一概不改,你也無需讓子,不過……”
他聽着這個轉折,不知她能玩出什麼花樣:“不過什麼?”
解憂緩緩道:“今日這局棋,加持一條新的定規,雙方執子,輪流交替,三息之內,不落子者,就得讓一手。”
這弈棋規則她確實沒改。
只不過,強制在三息之內必須落子,不落子就相當於棄棋讓對方一手了。
這樣的棋法,他聞所未聞。
古今天下,弈棋講究的便是心如止水入思凝神,若是高手之間的決戰,莫說一日,便是弈上十天半月,三年五載都有可能,更有甚者,留下殘局,一世無解。
而她,卻偏要速戰速決!
難怪她說半個時辰足以,可這哪是真正的弈棋?哪有這樣子弈棋的?
但她創意新穎,在這短短三息之內,所考驗的,正是下棋人在瞬息之間的果斷決絕,一步行差踏錯,全盤皆輸!
“你可要應戰?”解憂舒展眉目。
“若不應,豈非讓你小瞧了去,認為我怕輸?”他饒有興緻說道:“這速戰棋法以前從未嘗試過,誰贏誰輸難料得很,罷了,就當有興趣陪他玩一玩。”繼而低斂一聲:“黍洱,擺棋。”
紀思爾激動開口:“謝王上成全!”
棋局擺開,水漏放置一側。
這水漏用來計息,三滴水便是三息,三息過後,其中的竹鍾會落下。
南宮祤與紀思爾對弈就坐。
兩人對弈,極為認真。
解憂難得看見南宮祤能如此認真的對待一局棋,儘管對手只是個六歲小兒。
弈棋初時,兩人你一下我一下,將自己的地盤穩穩佔住,毫無壓力。
解憂看了無趣,便去了旁邊。
黍洱緊張的盯着棋局,眼珠轉來轉去的,甚至比當事人還緊張,芷瀾也無法分心,時常要盯着水滴數一數,但兩人總能在第三滴水前落子。
轉眼已至中局,時局已然比初時壓迫,盤上落滿了四分之一的棋子,角落裏的廝殺開始蔓延至中腹地段。
棋局越開,格局越大,棋局越是錯綜複雜,如此速戰,也越容易出差錯。
黍洱緊張得冒汗,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棋至中局,雙方早已漏洞百出,下的亂七八糟,難分上下,若被對方抓住一兩處破綻,恐怕就……
兩人愁眉苦臉,只顧速戰,難想長遠,棋局越后,只會更難。
紀思爾忽的錯失了一手,南宮祤急忙補上一處漏洞,守住局勢。
黍洱惋惜一聲。
紀思爾放棄了這處,不慌不忙的在另外一角佔住局勢。
黍洱默默道:好棋。
這一招下去,紀思爾像是開了光一樣,勢如破竹,攻的很快,南宮祤防不勝防,猶豫片刻,漏算了時刻,被迫棄了一手,紀思爾趁勢再攻!
黍洱再捏了把汗。
雖說紀思爾攻勢迅速,但後勁不足,在這幾息之間,南宮祤瞄出一處破綻,落下一子,斷其後勢。
紀思爾即刻轉攻為守,南宮祤自然不敢冒進,開始補足局勢,不至落了下乘。
紀思爾看了眼水漏,像是能聽到那嘀嗒的聲音,一滴,兩滴……
他想起姑姑說的:“你只管下棋便是,旁的不用管。”
定了定心,落下棋子。
輪到南宮祤時,亦瞥了眼水漏。
只是,他看的並不是水漏,而是透過水漏,卻沒有見到自己要見的人。
他頓時心中一緊。
她人呢?去了哪兒?
明明方才還在那邊悠閑喝茶!
他執起棋子,頓時思慮萬千。
她闖華陽宮,與陳憫知對質,她要做什麼,清楚明了。
那她現在……要探流華殿密室?
他坐不住,甚至想去把她揪出來,身子還未起,一旁的黍洱輕輕念了一聲:“王上……”
他一下回神,棋子還在手中。
水漏竹鍾已經落下,他錯失了一手!
局勢焦灼,他錯失良機,紀思爾已經補上棋子。
黍洱嘆,那片棋,難有迴旋餘地。
南宮祤心有所思,朝黍洱道:“明妃呢?怎不見她人影?”
芷瀾笑道:“娘娘方才說,待棋局下完,正好是午膳,便讓人給王上備膳食去了。”
黍洱一笑:“娘娘倒是貼心。”
南宮祤捻着眉頭,她連逃跑的理由都造好了,瞥了眼殿中內屋,或許,是她故意的,故意消失想擾亂他思緒?
“去把她給孤找回來。”
黍洱見自家王上總是盯着內殿,面色煩躁眉頭緊皺,近兩手下的隨意,再如此下去,這棋可就……
“明妃娘娘怕是不知王上口味,奴才着人去幫忙看看。”黍洱說著,退出殿內,吩咐旁人幾句,回來后,去內殿轉了一圈,很快出了來。
黍洱搖了搖首,裏頭沒人。
紀思爾一心只顧盯着棋盤,開始發起攻勢,旁邊如何,絲毫不知,加速一手,穩固了自己地盤。
南宮祤執着黑子,正要落下,可看着自己下的那幾手臭棋,再如何找補,只怕也無力回天了。
這棋,無論怎麼下,都已成定局!
滴水之聲在耳畔。
一滴,兩滴,三滴。
紀思爾見他不落子,補上一手。
三滴過後,竹鍾再一次放下。
南宮祤手中捏着黑子,仍是未動。
這回,紀思爾也不敢再補。
紀思爾定定的望着面前的這個對手,夏朝的王,威嚴強盛,手握大權,定人生死,是他這個南庭侍子永遠無法企及的。
可是,他知道自己要輸了。
輸給一個六歲的黃毛小兒!
那樣緊縮眉眼的眸子裏,寒光透徹,是怒氣?是不服?還是不甘心?
紀思爾不知這些,也讀不懂這位夏王的眼神,他只知道,能與夏王做對手,一定是他大幸。
低首看着棋盤,整局棋下的不堪入目,不是正常水平,紀思爾有點心虛,憑真本事,沒資格做對面那人的對手。
紀思爾再抬起頭,仰望着他。
那一雙小小的眼睛裏,也有南宮祤看不懂的慍色,有釋然,有仰慕,也有疑惑,卻未顯出任何懼怕。
沒想到,紀思爾都已經這麼不太害怕他了,初次相見,紀思爾還是個被抱在手裏的兩歲嬰孩,哭哭鬧鬧的,惹得他一陣頭疼,再次相見,紀思爾躲在關玲瓏背後,畏畏縮縮,他亦是不喜,可此時此刻,他察覺到這個孩子,比以往不同了。
他收回手,將未曾落下的棋子,捏在指腹間反覆揉搓:“你去見你母親吧。”
黍洱與芷瀾面面相覷。
弈棋終局要麼是棋盤再無子可下,雙方數子,要麼是一方認清局勢,親口認輸。
雖然王上不會親口說出“我輸了”這三個字,但其所言,跟認輸沒什麼區別了。
紀思爾並無興悅之意,正如夏王不會說認輸,他也不可能說“承讓”。
紀思爾從位子上起來,微微曲腰,既有對上位者的忌憚,也有對自己的坦蕩:“臣贏得不恥。”
“贏了便是贏了。”南宮祤將棋子丟回棋盒中,看着自己這雜亂無章的棋局,忽有些笑意:“你的棋藝,很好,以往總覺得你棋勢頗急,急於攻伐,處處都是破綻,不知三思而後行,如今看來,有些時候,確實是要當機立斷,才能打的對方措手不及。”
雖然他下了幾手臭棋,但並不全是他輸的原因,哪怕他不願意說認輸,但不得不承認,若論下這種快速棋,確實比較適合紀思爾。
他不禁佩服冥解憂那個女子,那女子不懂棋藝,卻將他與紀思爾的棋看得透徹,深知人心!
“今日這棋,臣只是僥倖,不過,昔日王上的教誨,臣謹記於心。”紀思爾眼眸清亮:“若日後還有機會,臣願與王上堂堂正正的弈棋一局,定要光明正大的贏王上!”
“好,孤等着你!”南宮祤嗓音洪亮。
流華殿旁人已經退去。
只餘下兩個人,面對面盯了許久。
膳桌上,擺滿吃食,是她的踐行宴。
“我沒傷王后,是她自己動手。”
解憂開口,解釋是需要的。
他容色沉斂:“她屢次傷你,你便是真的刺她一劍,也是仁慈了。”
當她的敵人,是需要資格的。
陳憫知……還不夠。
解憂想起方才的棋,雖不忍刺激對面男人失敗的事實,卻仍是忍不住:“你知道,那局棋,你輸在哪兒么?”
他撇着她:“你故意讓我分心。”
“三息落子,那麼大壓力,你還敢想別的,謀者多慮,一心二用,豈能不輸。”
他明白,紀思爾贏在了心思純粹。
他舒展眉頭:“你為什麼一定認為我會分心?”
許是他的落敗讓她開懷,解憂難得輕聲一笑:“華陽宮裏有地道,我第一次闖地道的時候,你曾及時出現,因此,我有個大膽的猜測。”
“既然知道,那就別說了。”
他冷語一聲。
不能放任她,不然老底都要被揭穿。
解憂微息嘆聲。
從未想過,紀思爾年僅六歲,便有如此膽魄,雖然僥倖贏了,卻沒有在上位者面前表現出太過的喜悅,反而反省己錯,給足了夏王面子。
當真是比他唯弱的親爹強太多。
“你肯坦蕩認輸,輸給一個小孩,於你名聲有損。”解憂拿過酒杯,舉起:“這一杯,我敬你光明磊落。”
光明磊落……
看着她飲下去,他有着說不出的複雜神色,他慢慢的端着酒,抬首一飲:“此去唐家嶺,你一切小心,郭開會隨你左右,護你一程。”
她有點意外,又不太意外。
這金武衛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他卻捨出一半出去,就不怕他自己身陷險境么?
他那個三哥南宮顥的眼線,都到了王后眼皮子底下。
宮裏,並不安全。
解憂問:“你是不是有別的計劃?”
他語意輕然:“你這麼聰明伶俐,你算一算。”
她不是神,事事能神機妙算。
“有些事情,可以算,有些卻不一定算得來。”解憂面有微愁,亦有堅固之色:“我這個人行事,向來大逆不道,不論我做了什麼,你一定要信我!”
未時一過,他站在城牆上,目送着那被十幾個便衣護送的馬車,一點一點的離開視線,直至不見。
他不禁想,若她是關玲瓏,他定不會讓她孤身犯險,可她是冥解憂,是那個一直與他作對的女子!
有些事,不一樣了。
她說,她要與他共謀。
她說,她要報仇。
他怎麼敢輕易相信呢……
殺夫殺子之仇……
當年的事細說起來,他也有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