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重逢

添力仔細地讀完這篇長篇訪談,一個字都沒有落下。過濾掉這個被訪談者的深刻懺悔,和記者的政治傾向性,文章中所敘述的故事,添力非常熟悉。文中的背景,人物和事件的起因、發展、結局與艷陽親生父親的故事幾乎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就是:這個故事更加慘烈。艷陽的外婆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並沒有提起過那個自殺的女知青有一個四個月大的女嬰,更沒有提到過那個嬰兒曾經瀕臨死亡的邊緣。添力的腦子裏漸漸有了一個清晰的概念:這個女嬰,應該就是艷陽。艷陽真正的父母是夏雲長和韓秋意。而喬瀾是那個帶走艷陽去看病的好心人。

添力的心就象被刀刺了一樣疼痛。這種疼痛在最近這半年多內經常出現。只要一想到艷陽,想到她所經歷的那一切,添力的心就會如這樣一般地疼痛起來,而現在,他知道了艷陽的身世,想到那四個月就失去父母的嬰兒,在寒風陡峭的中奄奄一息,等待死亡的情景,這種疼的感覺更加強烈,幾乎讓他窒息。

去年,在闊別Q大兩年多之後,添力重新回到這裏,準備他博士論文的最後答辯。其間,他回了一次C市。見到了已經在C市一家事業單位工作了一年的芳葉。他這才有機會知道在九五年夏天,所發生的一切。

回憶當時,芳葉依然感慨。那時,她和艷陽兩個未經人事的女孩子,要面對那樣嚴重的事情,真的是驚慌失措,沒了章法。芳葉說:“一開始。我們以為就是一個小手術,神不知、鬼不覺地做完就完了。哪知道?卻出了那麼大的婁子。當時,我一聽說艷陽大出血,需要搶救,就全亂了。我在北京也不認識別人,到哪裏去找那麼多錢?我是病急亂求醫,就翻艷陽的包。翻出了唐玫她爸爸的名片……。如果知道唐玫後來會那樣對待艷陽,我就不給唐玫爸爸打那個電話了。那樣就不會把唐玫招來,也不會發生以後的那一切……。

“唐玫真是太惡毒了。我真的沒有想到一個女孩子會那麼惡毒。她說,因為你對不起,所以她要報復你。因為你最喜歡的人是艷陽,所以她要報復到艷陽的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設計的……。她說她為你做了那麼多,但你從來都不把她放在眼裏。她從來沒有在別人那裏受過那樣的屈辱。她不甘心,她要在你面前把她失去的尊嚴找回來。所以,她說必須是你低頭去求她,她才放過艷陽,否則,她就要艷陽身敗名裂……。”

添力問:“你那時候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如果我那時知道出了這樣的事情,我一定會去求唐玫的。哪怕是唐玫讓我娶她,我也會毫不猶豫同意的。”

芳葉說:“我知道你會幫艷陽的。我找艷陽要過你的電話。可是,艷陽不告訴我。她說她不願意你為了她在唐玫面前低聲下氣。她不願意你的自尊被唐玫踩在腳下。唐玫踩你,就跟踩了她一樣。她偏偏不讓唐玫有機會在你面前耀武揚威。沒想到,唐玫後來做得那麼絕……”

那天晚上,添力在C市師大的大操場上發瘋地狂奔,直到精疲力竭,才癱倒在草地上。他內心裏疼心和悲憤交織,激憤的火焰,讓他整個過身體都如一座火山一樣,隨時都可能噴發。他沒有想到他對艷陽的寵愛,會讓艷陽成為唐玫的報復的對象。他恨唐玫,更恨自己。恨自己當年的優柔寡斷,給艷陽帶來那麼大的災難。那個時候,艷陽孤立無助,身心俱疲,到了毀滅的邊緣,卻為了他的尊嚴,不肯向唐玫屈服。而他那個時候在哪裏?他曾經對艷陽承諾過“以後,不管什麼時候,遇到了什麼難事都要記得來找我。我會幫助你的。”可是當她真正需要他的時候,他又在哪裏?

艷陽跟隨林子去英國后很久,添力才知道這件事情。他當時非常奇怪:艷陽為什麼會突然輟學去英國?為此他特地打電話給喬瀾,問明原因。喬瀾給他的解釋是:艷陽身體不太好,所以休學了。林子說英國的醫院有辦法治療艷陽的病。所以,林子就帶着艷陽去英國了。添力半信半疑。但是喬瀾似乎不想再多說什麼,添力也就不好再追問下去了。

知道真相之後,添力問過喬瀾:“阿姨,艷陽出了那麼大的事情,您為什麼不告訴我?我要是知道的話,我會回來帶她去美國的。”

喬瀾說:“不是阿姨不信任你。那個時候,我也着急:艷陽以後怎麼辦?我和你爸爸也想到過把她送出國去,送到你身邊。有你照顧她,我也放心了。可是,一來出國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二來,那個時候林子回來了。林子說他很愛艷陽。艷陽變成那個樣子都是他的粗錯。他要彌補他的過錯,一定要帶艷陽去英國。如果我們不同意,他就留下來陪艷陽。那時候,艷陽已經完全處於絕望的境地了。一方面是因為,被學校勸退,她的大好前程被毀了;另一方面,是她對愛情的絕望。她認為,她是被林子玩弄了。但是林子的到來和他的表現,讓艷陽對愛情又有了新的希望。我跟外婆,還有你爸爸商量了很久,才決定讓林子帶她去英國。這樣一來,艷陽雖然失去了學業,但起碼還保住了愛情。她的生活里還有一些值得留戀的事情。要不然,艷陽也太可憐了。如果那時候,我硬是把艷陽和林子拆散,把她送到你那裏去,艷陽的心裏一輩子都會有一個疙瘩。我知道,這個決定很冒險。艷陽離我們那麼遠,她要萬一有個什麼事情。我們幫都幫不了她。所以,艷陽走的頭幾個月,我一直提心弔膽。經常會夢到艷陽對着我哭,就象我那次去北京接她那樣;要不然就是她的手腕的傷口在流血,止都止不住。每一次我都被嚇醒,然後再也睡不着了。直到她去英國之後差不多九個月,她打電話回來告訴我:林子幫她在伯大生物系找到了一份正式工作。我才鬆了一口氣:艷陽的生活終於走向正規了。後來,艷陽又陸陸續續寄來一些她和林子一起出去旅遊的照片,我看她和林子過得很幸福,我才放下心來。”

添力在美國讀博士期間,重點研製開發的是網絡即使通訊技術,申請了幾項美國專利。後來這些項技術被矽谷的一家網絡開發公司看中,獲得了實際應用。添力在這家公司實習過半年,在他回中國進行博士論文答辯之前,這家公司給了他一個職位。九七年十月底,添力在完成在Q大的博士論文答辯以後,再次回到了美國,在這家網絡開發公司任軟件工程師。

添力回美國不久,就找到一個到英國出差的機會,這樣,在九七年的十二月初,他見到了離別了三年的艷陽。

那個星期六上午,在英國伯市市中心的火車站,添力走下從倫敦開來的火車,然後沿着長長的站台,走到盡頭。欄杆外面,站着一群接站的人們。添力一眼就看見了站在最前面的艷陽。幾乎同時,艷陽也看見了他。她歡快地向他招了招手,然後擠出人群,跑到欄杆一側,迎向添力。

“添力。”艷陽臉上洋溢着笑容,聲音一如記憶中那樣地婉轉。離別的三年,似乎給他們沒有帶來任何的隔閡。

添力看着艷陽,她黑白分明的一雙眸子,如清澈見地的湖水一般,沒有絲毫的混濁。如果不是已經知道以前的事情,添力很難想像曾經在艷陽身上發生過那樣可怕的事情。

艷陽伸出手想去接添力手裏的提包,但她馬上又縮回了手,嬉嬉一笑,好像在說:在添力面前,不要客氣。然後,她帶着添力走到了停車場。

艷陽的車是一輛半新不舊的福特Fiesta。艷陽打開車鎖,問添力:“你敢坐我開的車嗎?我是新手,上個星期剛考過駕照。”

“你敢開,我就敢坐。”添力不以為然地說。

“那好,上車。”艷陽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兩人上車坐好,繫上安全帶,艷陽邊發動車,邊說:“林子昨晚到酒打工,凌晨四點才回家。他說市中心交通太複雜了,不放心我開車。他讓我早晨喊醒他,和我一起來接你。我沒叫醒他,自己偷偷把車開出來的。”艷陽說著得意地一笑。添力隱約記得,數年前,艷陽偷着騎喬瀾的自行車,也曾這樣得益地笑過。

市中心的路果然繁複。艷陽小心翼翼地開着車,也顧不得和添力說話。添力也四下地觀察着,提醒着艷陽路上有可能出現的狀況。

等開出市中心,艷陽才鬆了一口氣,說:“咱們先去中國超市一趟。”

添力想起艷陽說林子打工的事情,問:“你不是已經在伯大找到工作了嗎?林子怎麼還要去打工?”

“我剛開始來英國的時候,林子怕他的獎學金不夠花。就到酒找了這份工作。現在,我們其實也不缺錢了。不過他喜歡這份工,所以每個星期還是去做一個晚上。”

到了中國超市,添力推着一輛推車跟在艷陽後面。艷陽對這個超市似乎很熟。這裏面的店員似乎每個人都認識她,見到她都跟她打招呼。

“你怎麼認識這麼多人啊?”添力好奇地問。

“我在這裏打過工。做了七個月。”艷陽說。

“你?在這裏打工?你都做什麼?”添力的心一沉。他沒有想到艷陽這樣一個在寵愛中長大,甚至有一點點懶惰的女孩子,會在這裏打工。

“一開始是打雜。有什麼事就幹什麼事。象給貨架上貨;包裝蔬菜;給貨物打價錢;幫顧客裝車……,都干過。不過後來兩個月,我就去做checout了。”艷陽說著指了指收款台。回頭再一看,添力一臉凝重地看着她,艷陽笑着問:“你怎麼這種表情啊?你又不是沒有留過學,不知道打工是留學生必修的功課嗎?而且,在這裏打工,比在餐館刷盤子要輕鬆多了。”

添力當然知道,大部分留學生都有打工的經歷,只是他不能接受艷陽來做這些繁重的體力活。

“你那個時候缺錢,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會幫助你的啊。”添力痛心地問。

“其實,也不是缺錢。林子因為是做的工程項目,他的獎學金比一般留學生的獎學金每個月還要多一百鎊。靠他的獎學金,我們兩過日子是沒有問題。況且,林子還去酒打工。所以,並不是缺錢。只是那個時候很沒有安全感。在國內,有家裏做靠山。只要沒錢了,就找媽媽要,總能滿足。所以也從來沒有考慮過錢的問題。但是出國了,家裏靠不上了,就只能靠自己了。林子的獎學金就那麼多,用完了就沒有了,所以就有一種惶恐的感覺。就想掙點錢,放在銀行里踏實一些,萬一有用錢的時候,也不用驚慌。

“一開始林子不允許我打工。他總是認為養活我是他的責任。但是,他又讀博士,又打工。而我什麼都不做,天天無所事事,也覺得挺悶的。再說,那個時候,對未來很渺茫,也不知道以後要做什麼。總想着如果以後要上學的話,就要給自己掙點學費。還有,林子原來是住在學校的宿舍,因為我來了,學校的宿舍就不能住了。就到校外,和幾個中國留學生合租一套房子。我們租的那個房子條件不是太好,一起住人比較愛算計,那幾個人成天為水費,電費,電話費斤斤計較。我和林子兩都不是這種人,就想搬出來單住,當然房租就要貴一些。

“所以,我就在這裏找了一份工了。一開始,也挺難受的。體力上非常累不說,主要是心理上過不去。覺得自己挺委屈的,怎麼就淪落到做這種粗活的地步?慢慢地,也就想通了。人啊,都是平等的。誰又比誰高貴?為什麼我就不能做這些體力活?再說那個時候,我還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艷陽的這些心路歷程,添力都明白。這幾乎是每一個留學生所必須經歷的一個改變的過程。異國他鄉,除了自己,沒有別的依靠。那麼無論你以前多麼嬌貴,多麼脆弱,都必須堅強起來,靠自己的雙足立穩,否則就沒有辦法生存。雖然,添力明白這些,但是他仍然心痛艷陽這樣的突變。在他的心裏,艷陽應該是永遠被保護的,她不應該自己去面對生活的壓力的。尤其是,艷陽的那句“再說那個時候,我還有什麼值得驕傲的?”象一把刀一樣,狠狠地戳了一下添力的心,讓他感到一些刺疼。艷陽曾經是多麼驕傲啊?如果沒有曾經發生的那一切,她也許永遠都是那個驕傲的小公主。

在添力還在心痛艷陽的這些經歷的時候,艷陽的臉上卻已經看不到任何自怨自憐的神情了。這兩年多的經歷,加速了她的成長,就如同鳳凰涅磐一般。不管是自願還是被動的,總之,她已經不再是原來添力眼中的那個艷陽了。牛bb小說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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