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野孩子(一)
秋收的時節,天氣高曠,大地一片金黃,微冷的金風輕拂過稻田,飽滿的稻穗承載滿村民們的期待,在恬靜的高陽下等待着豐收的來臨。
初秋的陽光同樣飽滿而溫和,院子裏的銀杏樹被染上燦爛的金色,風在林葉間掠過,葉子輕輕地搖曳着,沙沙作響。
光着腳的孩子們高舉着兜網,在鋪滿落葉的林間,時光彷彿消融在淡黃色的落葉里,沿着脈絡,散向四方。
日子就那樣慢慢地走,他們忘我地奔跑着,追逐着,跟隨那低飛高走的蜻蜓。
崔航不時地回頭看看溪邊,又不時地仰頭看看田邊。
河溪的那一邊,放着一張小小的木板凳還有一個不大的木桶,那個被他稱之為阿媽的女人正坐在那張小小的凳子上,從木桶里拿出一件件粗布縫製的衣服,盪開,抹上一把皂角,放在流動的河水裏細細清洗。
田野的那一邊,浮雲舒緩,那個被他稱之為阿爸的男人坐在田墩上,一邊砸吧砸吧地抽着水煙,一邊漫無邊際地看着天空。
他口吐出的白煙飄散在風裏,彷彿是要,擰成一團結成棉絮,又彷彿是要融入了天空的白雲。
很小的時候,崔航甚至會以為,天上的雲朵都是從阿爸的嘴裏吐出來的。
記憶中,那應該是一個秋天裏的下午,那時候的他,還很小,就是比那個很小的時候稍微大那麼一兩年。
那時候的他,眼眸看起來上游的透亮溪水,清澈單純,沒有雜質,也沒什麼狗屁不通的悲哀,宛若...不久之後到來的那場微末的細雨。
“阿爸,聽說阿叔要回來了,從城裏帶一幫兄弟回來幫忙,是不是真的?”
吃晚飯的時候,他扒着手裏飯碗,看着阿爸和阿媽說。
“是啊,就這幾天,”男人說,“今年村裡收成不錯,就喊他回來幫家裏干點農活,怎麼也比繼續呆在城裏瞎混着強。”
“唉,也不知道這小子帶回來的都些什麼人,城裏人可嬌氣的很,哪幹得來這種粗活,就怕是來幫倒忙的。”
“說不定是哪家的大姑娘呢,”女人笑着說,“你弟差不多都快三十歲的人吧?要是放在村裡,這年紀都快要當爺爺了。”
“是啊,還是早點成家好,男人還是要有了家庭才會定性的,”男人頗為感慨地說,“不定性的人終究辦不牢事情,老這樣漂着浪着,始終也不是個頭。”
“你就甭操心了,他多大的人了,自然有自己的分寸,”女人說,“要還是不放心,等這陣子忙活完以後,咱就進城,看看能不能給他物色個好姑娘。”
“不行不行,哪有那麼輕巧,”男人搖搖頭,“我聽從外邊回來的人說,城裏的人可不簡單,勢利得很,要不就是論家境,要不就是論背景,咱們這種莊稼漢出身的,哪來那麼多的東西給他們論?”
“就是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遇着哪個沒那麼多條件的姑娘跟了他,也不見得一定是好事,雙方的出身終究差距太大,在外人面前到底是很難抬起頭啊。”
“面子,面子,”男人又說,“人生在世,活着不就為了那一張臉皮子么?”
面子真有那麼重要麼?
他手裏捧着一粒米都不剩下的飯碗,愣愣地看着飯桌兩邊倆人。
他心裏有點兒疑惑,但又插不上嘴,因為這是村子裏的傳統,大人說話的時候,小孩子是不能插嘴的。
如果真的對大人們討論的事情很好奇,也不是不可以問,但一定得等到大人們結束談話之後才能開口,不然就會被罵作沒教養的野孩子。
野孩子是一個很不好的稱呼,老人們常說,那就是沒有家的意思,沒有家就代表着沒有阿爸和阿媽,沒有阿爸和阿媽就代表着沒有家,哪怕是年過花甲的老人也會把已經過世的阿爸和阿媽的牌位供奉在神台上,當作是對以前的家的緬懷。
村子裏的老人說,每個人都希望有家,沒家的人就像顆野草,是不會心安的。
他不想當野孩子,所以那天晚上,他沒有插嘴,雖然他打心裏還是覺得叔叔是個靠譜的人,但是他沒有說。
有很多關於村子外面的故事都是他從叔叔那裏聽來的,例如是那些遍地黃金的城市,或者是那些熱血江湖的兒郎,再不然就是那些妖魔鬼怪。
很多很多看似是天馬行空般的故事,他都是經由叔叔的嘴了解到的。
無聊的時候,他會想像自己就是那些故事裏的人物,披星戴月,鋤強扶弱,上刀山下火海,歷經磨難,終於變成一個懷揣着偉大夢想和道義,不懼風雨,一路前行的人。
這種想像經過一番熱情洋溢的修飾后便會演化成一個個拉風的幻想故事,大刀闊斧地霸據了他的童年。
他憧憬着盼望着外面的世界,希望長大以後也能像叔叔一樣到那裏走上一遭。
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那些飛天遁地的神仙,也有那些一口能吞下一座大山的怪獸,他最喜歡聽的故事就是那些被稱作為神師的大人們動用七十二般的變化激斗那些可惡的怪獸們,把它們打到抱頭痛哭,倉惶逃跑。
每次聽完故事以後,他都會高興地跑到村子裏,對着滿村的人們大叫,說,我長大以後一定要當神師,替天行道,斬妖除魔,然後再到城裏去掙很多很多的錢,用那些錢買光天下所有的大米!
如果有人會問他,為什麼要買光所有的大米,買點別的不好么?
那他就會說,不好,因為把全天下的所有大米都買了,那阿爸阿媽就不用再跑到田地里去種稻了,因為家裏屯滿了吃不完大米,我們可以用那些大米來做米餅、米糕、米粉...還很多很多用大米做的東西,一輩子也吃不完!
但是,沒有人來問他,那一晚過後的沒多久,一場忽然燒起的大火瞬間吞沒了這座熟悉的村莊,那些他踩過的葉片,那些他繞過的銀杏樹都變成了這場火的幫凶。
在這個乾燥的秋天裏,那場火燒死了蜻蜓,也燒毀了他的家。
重重的火焰里,一大幫沒見過的男人衝進了村子,手舉着砍柴用的大刀四處破壞。
阿爸還有村子裏的其他叔叔們憤怒地拿出鋤頭和砍刀出門阻止那幫人。
但他們都沒能堅持幾個回合就永遠地倒在那幫外來的屠刀下,狂熱的喊殺聲中,樹葉燒光的泥地里,流滿了一地的血。
他很想衝出去跟那些殺掉阿爸的人玩命,但是阿媽制止了他,把他藏在了水缸里,留出一條很細很細的縫隙。
然後,這個女人語氣急促地跟他說,航子,不要出來!記住!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也不要出來!哪怕是水被燒燙了,哪怕房子塌了,哪怕阿媽死了,也不要出來!
他很想說不,不要,我要跟阿媽一起走,我也要跟阿爸一起戰死。
但他卻說不出口。因為他看到了阿媽的眼,那一雙驚恐,懇切,又帶着哀求的眼,透過了她的眼膜,他似乎是看到了無數的酸水在那一雙眼裏打轉,好像故事裏的大浪那樣,翻起來覆蓋整片天空。
“航子,不要死,要活下去,要一直一直地活下去,阿爸和阿媽永遠愛你。”
女人丟下了這句話就跑了,攬起一大包東西匆匆地跑了,為了讓那幫壞人們誤以為她帶走所有的家當逃命。
只有他知道,家裏的東西本來就不多,最值錢的也就是阿爺和阿奶的牌位,那是用上好的木料做的。
但是阿媽沒帶走,留在那間土房子裏,替她和阿爸,守護那個藏在水缸里的孩子。
那一個野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