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野孩子(二)
“吶,叔叔,你說什麼叫愛?”
那是一個曠野上披滿繁星的夜晚,他抱着雙膝,坐在明亮的火堆旁邊,抬頭仰望星空。
“嗯,怎麼忽然問這個?”
男人拿着一條帶葉的樹枝,晃晃悠悠地攪動着架在火堆上的熱湯。
“阿媽跟我說,她說她愛我,但是她還是把我丟下,然後自己走了,難道這樣也算是愛么?”
他不解地看向男人,跳躍的火光映照在男人的臉上,留下半邊的陰影。
“這為什麼不算愛,”男人說,“為了讓你保命,她捨命引開別人的注意力,一個女人能夠做到這種地步,誰知道這裏面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但是...”他低着頭說,“這樣就算活了下來也沒有意思,什麼都沒了,家沒了,村子也沒有了,感覺哪裏也去不了,哪裏也回不到了,還不如當時把我一道帶走。”
“我好難過啊,”他哭着說,“心好像被刀子割着那樣疼。”
“傻孩子,你不還有我么?”男人心頭微顫,和聲安慰他,“我是你阿爸的弟弟,也就是你的阿叔,在這個世界上,你是我最後的一位親人了,我怎麼能不愛你?”
“還有最後一個就不等於完全失去,還有就代表着始終還有,”男人又說,“如果連你也失去了,叔就變成一無所有的窮光蛋了,再有錢也不頂用,到頭來,還不是一個沒家的孤魂野鬼,就跟個野孩子似的。”
“叔叔,你好像變了。”他輕輕聲地說,泛起水澤的目光對焦着搖曳的火光。
“變了?怎麼變了?”男人楞了一下,喉嚨彷彿在乾澀地翻滾。
“說話的聲音好滄桑,感覺不再年輕了,”他說,“你以前不是這樣的,說話的聲音沒那麼沙啞,臉上也沒留那麼多的鬍子,而且,講故事的時候,眼裏總是帶有星星一樣的亮光。”
“因為這不是故事,而是現實。”男人說,“我的青春早已經結束了,追逐了那麼多年的夢想,我到底還是敗給了現實。”
“青春?”他看着男人,“什麼是青春?”
“總而言之就是熱烈吧,”男人輕聲說,“什麼都不管不顧,為了實現腦子裏所想的,甚至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什麼都是熱的,感覺體力永遠也用不完,心裏好像有一團火,一直在那裏不知疲憊地燃燒,熱烈的燃燒,連血液都被煮沸,好像什麼都不怕,好像天底下就沒有幹不了的事情。”
“那它現在還在么?”他問,“到現在...它還在燃燒么?”
“不,不在了,已經熄掉了,”男人搖搖頭,長久地嘆了口氣,抬眼眺望天空,“當初的信念,夢想,還有那些熱烈的血液都已經冷掉了,隨着青春遠去。”
“曾經那個異想天開的我已經死去了,”男人繼續說,“現在的我就是一個默認接受殘酷現實的我,很多東西早已經死掉了。”
“那我呢,”他低垂着眼,看着火堆地下噼啪作響的木柴,說,“我的青春還沒開始,但好像就已經結束了。”
“不,還沒結束呢,時間還長,”男人牽強地笑笑,“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那團火還是會燒起來的,熱烈地燒起來的。”
“就像曾經的我一樣,一邊擁有那麼多的愛,一邊又擁有那麼多的恨,傻傻分不清該抓緊哪一些,又該捨棄哪一些,什麼也不管,放任它們馳騁在心裏面的那片土地上,就像野火,沒日沒夜,沒完沒了地燃燒。”
“那就是愛么?”他忽然問,“你說的那些野火...就是愛么?”
“或許是吧,也或許不是,但總有一天還是會熄滅的,”男人說,“你愛的人和你恨的人,總有一天也是會離你而去的。”
“聽起來還是很難過啊,”他說,“原來愛是這樣脆弱的東西,總有一天會流走的,就像阿媽和阿爸,總有一天還是會走的,留下我一個人,還有他們口說無憑的愛。”
“沒辦法,大自然的規則就是這樣,生老病死,誰也沒辦法改變,”男人說,“人總是要死的,相對應的愛也會跟着相對應的那個人的離去而漸漸消失。”
“其實,我們都是時間的奴隸,戰戰兢兢地縮在自以為溫暖的泥溝里,終日都在惶惶不安地看着天外,一邊苟延殘喘地活着,一邊又等待着死亡的來臨。”
“真的沒辦法改變么?”他嘶聲地問,“把愛和所愛的人都一起留下來。”
“沒辦法,”男人遺憾地搖搖頭,“愛只是短暫的,那段短暫的時間過去了,我們就不得不面對永無止境的空虛和痛苦。”
“那有沒有解藥?”他又問。
“沒有,”男人還是搖頭,“只有減輕痛苦的方法,煙也好,酒也好,不過都是自我麻醉的方法,等到清醒過來的時候,空虛和痛苦還是會找上門來,終究無濟於事。”
“那活着有什麼好?”他說。
“活着就可以繼續去追尋愛,追尋更多更多的愛,以及更多更多的空虛和痛苦,”男人說,“還有恨,那會是讓人變強的動力源泉。人只要活着,每分每秒都會在剝削與被剝削之間度過。”
“現實就是那樣的殘酷,我們生下來就在被迫地進行一場又一場的比賽,贏了的人就會擁有剝削他人的權利,而輸掉的人就只能任人剝削...不如說這其實是一種進化的過程吧,血腥的進化,為了變得更加強大,戰勝那些一度剝削我們的人,我們不得不吃掉所愛的人的屍體。”
“你希望么?”男人凝視着他,一字一句地說,“希望成為強者,不再任人魚肉,不再是一具空洞的木偶么?”
...
你希望你自己是一具木偶么?
一具無能的,任人擺佈的木偶,被人遺棄在某個蒙塵的角落裏,兩眼無光地看着前方,肢節乏力,表情獃滯,生活灰暗,看不到任何的光。
你希望你的人生就是這樣的么?
就這樣生活在無邊無際的絕望里,沉重得邁不動腿,身體就像是被釘死在地面上那樣,至死也離不開腳下的地方。
還有愛...你還渴望愛么?你還希望愛么?還相信愛么?
那種該死的、脆弱的東西,只是會讓人痛苦的東西,你還想要擁有它么?你難道怕痛么?你不怕會心痛么?火燒一樣,刀刺一樣,那麼多年過去了,還在那裏滴答滴答地流着血。
那個男人最後還是走了,這個世界上又只剩下你一個人了,這一次他甚至連跟你說一句好好活下去的話都沒有,就那樣走了。
不負責任,就像當年一樣。
原來原來,當初放下那場火的人就是他,如果他有朝一日從地獄裏回來,再一次站在你的面前,你還會選擇原諒他么?
不,你不會再原諒他了,因為你已經厭倦了愛這種無用的玩意,從此以後,你的心裏就只有恨,無窮無盡的恨,那是你活下去的動力,也是你獲得力量的源泉。
為了活下去,為了一直一直活下去,你不能,你無法,再也無法捨棄那股根深蒂固的..恨,那就是你的命。
其實,這個世界根本不需要什麼愛,所謂的愛,不過是強者們施捨給弱者們的借口,藉此支配他們的生命,就像養殖豬狗那樣。那些卑微的人啊,他們瑟瑟發抖地縮在泥溝里,緊緊地抱在一起,相互依偎着,彼此自欺欺人地說一大堆可悲可笑的話...自以為很暖,自以為擁有愛就能活下去,就能像往日一樣期待着天明,期待着黃昏,期待着那些無聊透頂的垃圾!
什麼都自以為!
該死!他們根本不懂,就像那些白痴一樣的孩子,說什麼要成為除魔衛道的神師,說什麼要成為保衛和平的英雄。
歸根到底不就是要變強嘛?
強大到敵人害怕你嘛,強大到令那些無知的人都堅信你嘛,無條件地追隨你嘛,為你生,為你死,為你編造無數個笑掉大牙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