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大漠的輪迴(八)
一把沾血的刀,慢慢在怒濤般的風中凝固成黑色,彷彿丟失了時間的限制。
男人手執着它奔跑,一如萬里風沙中的一匹渺小的孤狼。
他怒吼着,咆哮着,忘我地沖向死亡。
萬鈞的雷霆扶搖直下,凶煞的巨神將它的長矛鑿擊在蒼夷的裂地上。
巨大的槍矛宛若撐天的神柱,青白色的亮光巍峨地照耀着整座逐漸崩潰的世界。
地縫中湧現出通紅的熔漿,大地發出垂死般的呻吟,少年飛躍通紅的熔岩與熾烈的電閃之間,彷彿領悟到宿命一般,驚險地避開一次次貼身而過的神罰。
可他的身形看起來仍然像是一道單薄、片面的刻影,彷彿下一刻就會被貫穿天地的長矛擊中,被縈繞在長矛上的電光吞沒,熔化在沸騰的熔漿里,死無全屍。
黑色的刀仍舊在奔跑,長矛尾隨在它前進的軌跡,頻繁地轟擊着它途徑的大地,少年的瞳孔在幻滅的光影當中,顯得虛浮。
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他的眼瞳深處漸漸抽離、剝落,如同丟失記憶一般。
....
自己與敵人...
身處的這個世界...
流動的時間...
人與我之間的方位...
充溢在四周的光與色彩...
這些...統統都斬掉就好了,想像着你只是在一片虛無的曠野里奔跑,一直在不停地奔跑,又一直在不停地錯過。
在飛逝而過的道路中,你感悟,你遺忘,你悲傷,你快樂,你既找了你自己,你又失去了你自己。
沒有人問過你,這樣堅持下去的意義在哪裏?
你也沒有問過自己,待這場孤獨的跋涉過後,你還剩下什麼,還擁有着什麼?
是否只有一腔未了的空虛呢?
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就像一個初生的嬰兒,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
此時此刻,你唯一能夠堅信的只有手裏的這把刀,毫無道理地堅信着這一把渺小的黑刀能夠切開天空,切開大地,切開那些偉岸又該死的神靈。
你要用它切開所有的虛妄,所以,你就玩命地往虛妄的深處衝刺。
你越過生命與天地的阻攔,最終跳躍到那一尊凶神的蛇尾上...
你想要殺死它,唯一的辦法便是將你那憤怒的刀鋒刺進它的心臟...
儘管你連它是否擁有心臟這一器官的具體實情,也無從知道。
或許,總有一天,人到底是要屈居於現實的,但你仍然固執且盲目地堅信着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因為此刻的你,還在站着,還在奔跑,還在為著各種各樣無關緊要的原因,毅然決然地拔出你手裏的刀。
你要戰鬥,不停地戰鬥,不惜與神靈為敵,不惜與宿命為敵。
....
但你知道你的宿命是什麼么?
....
這場肆掠的沙塵暴持續了三天三夜,等到第三天的夜晚走盡,第四天的天空即將破曉的時候,人們才從巨大的驚恐中回過神來,以着平常的面貌迎接新的一天開始。
緊急撤出沙暴核心地帶的士兵官們在第一時間組織了起來,領命前去那一座被風沙淹沒的部落里搜尋他們的首領。
那一位年輕的城主大人。
馬隊匆匆地穿過無人看守的石牆,街道兩側的建築物爬滿了裂縫,彷彿一座座經受過劇烈敲打的陶瓷,此時能夠保持豎立的狀態已經是令人大為意外了。
搖搖欲墜的姿態,恐怕只要在承受多一丁點的外力,它們便會立即倒下,坍塌成一堆錯亂的碎石。
整座城市像是在一夜之間死去了一樣,徒留下一副被火燒焦的骨架,恍惚間,就像那一個隕石劃破天空的夜晚。
路道上擱置着不少的屍體,其中混有幾張己方的熟悉面孔,但更多都是捍衛部族的戰士,就在三天之前的晚上,他們曾在這裏與這些戰士們拔刀相向。
一方是為了侵佔和掠奪,一方是為了守衛和保護,且不論之對錯,反正在短暫的交戰中,確實是有不少的人死去了,永遠地留在了刀光閃爍的那個片刻。
成王敗寇,歷史總會偏向勝利的一方。
或許,在不久的將來,有人會記載時間的書卷上這樣寫道:
野蠻之人因其愚昧而招致災厄,滅盡其族,今北城之師承奉天命,前來於此,其主雄勇有智略,重建城池,穩固邊防,修築官道,使民得以安生,使貨賈商旅得以往來。
...
未來一派興興向榮的景象,但在此之前,士兵官們還需要確認一件事。
那就是...他們的城主大人還活着,戰勝了那一尊天煞般的凶神。
不然,那種在書面上杜撰好的未來,根本無從實現。
不過,萬幸的是,他們到底還是找到了他們的主人。
在經過紛亂的街道后,他們順利地來到那一座建設在大湖邊緣的廣場。
廣場上堆滿了腐爛的屍體,那是在風暴將起之時,殉道者們獻祭靈魂后,殘留在人間的軀殼。
悶熱的臭味招來了不少掉毛的禿鷲,它們直挺挺地站在積滿砂礫的地磚上,低着頭啄食布料下的爛肉。
日光暴晒,在嚴酷的烈日下,它們甚至有那麼一點白鶴信步閑庭的風姿。
士兵官們用面紗掩鼻,盡量地忍受着彌散在四周的惡臭,繼續向前搜尋。
直到有一位士兵抬起頭,怔怔地看着北部的那一座山壁。
在他的印象中,那一座山的斷壁並不是如眼前所見的那樣平滑,而是應該帶有着零雜的幾條山體特有的溝痕。
他從沒見識過這樣平滑的斷面,簡直就像是被人一刀斬開了一樣,殘留的意味,與附近這一帶的廢墟凸顯得格格不入。
但是,究竟是怎麼樣的人,方能將刀意精進到這一步,士兵抱着這樣的疑問,繼續定定地眺望着那一堵斷壁。
或許...這會不會根本不是人類所能夠施展出的刀法?
他神情複雜,一時透露出驚訝,一時又透露出畏懼。
他不知道劈出這一刀的人會是誰。
是少主么,還是某位隱藏很深的高手,還是那一尊凶神?
會不會它還沒有死,只是潛伏在某個他看不到的空間裏,此刻正注視着他,等待着某個難以預測的機會,瞬間將那一把能夠削平山脈的大刀揮出去,殺死他們這些褻瀆神靈的叛逆者。
浮動的沙塵在燥熱的空氣中漂浮,彷彿那些死去的殉道者們從地獄裏歸來,自虛無的空氣中圍觀着他。
他討厭這種被圍觀的感覺,密如針扎。
不遠的地方傳來了一陣走路聲,回頭望去,一同前來的戰友們已經走遠了,消失在某個陰涼的拐角地方。
不知不覺,他脫離了部隊,獨自留在了這座屍場的邊緣,他的心神在一刻之間崩潰了,無邊的恐懼佔滿他的身心。
他就像是一條發瘋的狗一樣,開始不要命地奔跑,一頭撞在一個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