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大漠的輪迴(七)
“這世上有着億萬個人,億萬種本能,億萬張臉孔,憑什麼你會認為你是其中最為出眾的一個?”那個死去的男人在記憶中說。
“是因為...”年輕的城主看着不斷擴開的裂縫,眼色迷茫,“因為我是您的兒子么?”
“所以...”男人繼續說,“你把這個,當作是仰賴么?”
“是的,父親,”年輕的城主說,“我一直仰賴您的背影,仰賴您的威名...您授予的教誨,我時刻謹記於心,從未敢忘卻。”
“沒什麼是不能忘的,”男人卻說,“假若是這些仰賴,這些教誨束縛了你,那你就用你的刀將它們一一斬掉,假若是我之存在阻礙了你,你亦要將我一同斬掉。”
“所謂無情之人,應當先於他人之前,朝向自我展露出最真實的無情,其次,才是將這一冷漠選擇性地轉向他人。”
“你能做得到么?”男人又說,“假若連這樣淺顯的道理也無法釐清...那終你之一生,也難以脫離我的名字。”
“那樣的你,只是我留在這個世界的複製品,一個我的傀儡。”
“是的,父親,”年輕的城主說,“我是您的傀儡,行走在您安排的路上,竭盡全力地去完成所有您賦予我的使命。”
“把線都斬掉吧,統統斬斷吧,”男人說,“我不需要傀儡,傀儡失去了靈魂,無法獨自走完這一段漫長的征程。”
他的聲音忽然高亢起來,“兒子,拿起你的刀,把束縛你的線斬斷吧,將所有阻礙在你們的敵人...”
“連同我,”他的聲音里彷彿帶着既是命令又是祈求的意味,“連同那些無所謂的情義,統統斬斷吧。”
年輕的城主低着頭,定定地看着黑暗深處的罪惡,沉默了很久。
“是的,父親。”他說。
...
湖面上的火焰熄滅了。
黑色的風暴捲起漫天的狂沙,侵入人的眼睛、耳洞,還有鼻孔。
彷彿蓋上一張腥臭發黑的裹屍布,蒙蔽住用以感知外界的五官。
世界就這樣不可阻止地歸入黑暗,塞滿了無盡的聒噪。
猿身蛇尾的怪物從地底里爬了出來,囂張地與沙塵暴對拼着怒吼。
巨大的風沙,巨大的積雲,巨大的天空,還有巨大的怪物...昏暗無光的世界彷彿在倒退回到遠古時代的神話,四面八方充斥着某種崇高的混沌。
裂石堆積的地上,不知何時遊動着一條又一條黑色的毒蛇。
它們扭曲而縱橫,在狂烈的風中露出尖銳、帶毒的獠牙。
隆隆的風沙刮擦着鋼鐵般的鱗片,它們頻繁地甩動身軀,如同地獄中鍛造的鎖鏈,貪婪地撲向那一個體溫猶在的人類青年。
銀色的刀在無邊的漆黑中反轉,划閃出凄迷的冷光,被風沙籠罩的年輕人屏息閉目,執起了手中的刀。
孤身一人,他沉默地屹立在崩潰世界的中央,他的刀快如疾風,蕭索的身形彷彿與風共舞,從容不迫地應對着各方的殺機。
迸射的鎖鏈毫無間隙地抵達刀風的邊緣,猙獰的毒蛇怒張裂口,嘶啞地悲鳴着,但很快便被迫中斷。
刀鋒切過黑夜,凌厲的刀鋒橫地斬斷一個又一個的蛇頭,濺出一地冷漠的血。
就連卑微的餘音都沒有過多地發出,這些蛇就死了,被狂風和刀斬所湮滅了。
...
“斬斷一切...無所畏懼,”男人的話一直迴響在他的心間,“殺死...你的畏懼。”
揮刀,不停地揮刀,從年少練習到年老的殺敵,一直在麻木地揮斬,刀鋒舉起又劈落,沒完沒了地重複。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放下這把刀,就像是踏上了一條沒有終點的路。
一直走下去,直到斬斷所有,直到再也拿不起刀,或者....
身死在肩扛不住的沉重暴亂之中。
這...是否就是你的人生,你是否對此有過抱怨,或者留有疑問?
是啊,可能生命的本質就是如此的,就像你練刀,不停地重複,不停地重複,偶爾間也會往另外一個方向走出一步,但很快又會重蹈覆轍地回到新的一個循環裏面。
繼續不停地重複,不停地重複,直到將來的有一天你死去了,或者是你已經厭棄了你的人生,你要去出走,你要去流浪,你要去尋找你生命中的那一朵山櫻花。
但就算找到了又怎樣,找到了你就會心安理得地留下來,陪着你的那朵山櫻花度過餘生剩下的所有春夏秋冬么?
那不又偏離了你的初衷么?不就又回歸到新的一個循環里去了么?
或許,你之所以討厭此前的重複人生,會不會是因為你不喜歡原本的那個循環,你只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迫地困在裏面,你想要突破出去,去尋找另外一些自己可能會喜歡的循環,但你又不敢,你既是厭棄又是喜歡這個拘束的感覺。
你害怕失敗,也討厭失敗,你不知道未來的方向上會有什麼在等待着你,你也不敢相信離去這個循環之後,找到的下一個循環一定會適合自己。
或許,都是一樣的吧。
人與人之間始終是無法做到完全理解,完全信任的。
即便你走進了下一個循環,在下一個循環里遇到一些陌生的人,交集久了,成為朋友,成為家人之後,終究還是會遇到出現在上一個循環里困擾着你的那一些...你始終無法解決的問題。
你本來就不擅長交集,你只是一個聽話的小孩,大人們告訴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因為他們說的都是對的,只要你聽話,他們總辦法幫你掩飾你的失敗。
所以,就要放棄了么?
所以,就要選擇孤身一人來到這裏,去面對心中的魔鬼,還有沉睡在大地深處的魔鬼,可否有去想過,除開執行父輩給予的使命以外,你生來的意義還能剩下什麼?
沒有吧,大抵是沒有吧。
因為...那些無用的意義都是弱點,而你,最不需要的...就是弱點。
...
最後一條黑蛇被銀色的長刀切開兩段,細密的鱗片下,露出潔白的骨和鮮紅的肉。
它的屍體悶重地摔落在狼藉的地面上,斷開的軀體仍舊領受着神經的驅使,無力地扭動了幾下。
那一尊凶煞的巨神升騰在風沙流動的上空,瞪着一雙青黑色的眼。
它冷漠地注視着斷崖上的人蛇交戰,卻沒有任何想要參戰的意思。
藍白色的風雷在它頭頂的空中匯聚,黑色的烏雲緩慢地旋轉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月亮彷彿被巨神的偉力抹去了。
它抬手,把繁文密佈的手掌探入深沉的雲層之中,從漩渦的中央抽出一把青白色的長矛。
無盡的狂風在這一刻間又一次席捲了整片荒漠,通明的青白色電光似乎成為了這個黑暗世界的唯一光芒,照亮那那一尊凶神的紋飾,照亮了它的面貌。
年輕的城主把刀鋒切入自己的手心,讓溫存的血液洇滿長刀的刀身。
隨後,他開始忘我地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