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大漠的輪迴(六)
世上有這樣一種動物。
它的名字叫作旅鼠,每當遇上一定的時期,這些毛絨絨的哺乳類小動物便會自發地結隊,彷彿是要趕赴某種無形的約定那般,浩浩蕩蕩地疾馳過冰原。
它們追隨着死亡的步伐,一隻接過一隻,奮不顧身地將自己投入到茫茫的大海中去,直到盡數被寒冷的波濤所吞沒為止。
至今沒有人能夠明確地解釋出它們這種近乎於集體自殺行為,其根本動機是什麼。
觀察者們也只能倒吸一口涼氣,沉默地眺望着這番出現在冰原與海洋交界的壯闊景象,他們一邊目送着成千上萬的生命在鈍重的日照中流逝,同時,也在一邊承受着令人窒息的沉重死亡。
那些白色的皮毛浮沉在亂流的海域裏,渺小的生命在最後一刻仍然睜開黑色的眼睛,整齊有序地迎接共同的結局。
區區人類,終究難以理解這些旅鼠們到底在想什麼,就如同人類無法洞徹自然的奧義…宇宙從何而來,生命由何而生?
古人說,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但究竟為何如此,古人卻沒有給出答案,他們只是說,倘若想要徹底了解世界的本質,那是有着一條漫漫長的路要走。
至於旅鼠會怎麼想...
或許,它們只是想游到海的另一邊去,幻想着那裏有着它們需要的食物,或者是家園,也或許,它們是領受到了某種奇妙的號召,為了實現生命的偉大均衡,所以才會不惜一切地奉上自己的生命。
還有可能就是,它們只是累了,單純地想跳到海里去泡個澡而已。
誰知道呢,偌大的人世間總是充滿着神奇、不可思議的事。
...
當第一潑年老的鮮血奉獻出去,揚灑在乾燥的風中,紅毯上的老人徐徐跪下,他把頭顱貼在柔軟的地面,保持住一個叩首的姿勢,然後就不再有任何的動作了。
他在沉默中走向了自己生命的終點。
就像是第一隻旅鼠穿過蒼白的大地,帶領着身後千千萬萬地同胞縱身躍向大海。
它用自己的靈魂,自己的生命去喚醒沉睡在冰原之下的古老神靈。
“他捉住那龍,就是古蛇,又叫魔鬼,也叫撒旦,把它捆綁一千年。”腥紅的風在八方肆虐,有人在嘶啞地高唱。
台上台下的人都在悲哭,似乎是在為自己的族群感到悲傷,又似乎是在為自己的命運而感到難過。
老人離去了沒多久,跟隨在老人之後的第一批殉道者出現了。
他們沉默地接過自刎的短刀,冷靜地割開動脈,手牽着手,彼此默契地跪下,叩首,任由血液和生命回歸枯萎的大地。
“扔在無底坑裏,將無底坑關閉,用印封上...”那人又說。
“使它不得再迷惑列國,等到那一千年完了,以後必須暫時釋放它。”
冷淡的月光下,埋首低俯下去的影子越發地密集,第一批,第二批,直到第無數批的殉道者毫無間隙地出現。
悲憫與神聖的情緒支配着他們的思想,使得他們虔誠而又緘默,沒有極端地引火燒身,也有沒肆意妄為地嘶吼,他們只是在緩慢的流血中走向終結。
迷惘的靈魂不在迷茫,它們離開肉身的桎梏,在死亡之後,重新踏上朝聖之路。
聖地就在那座陡峭的山上,他們需要跋涉過虛無,來到那座山的山頂。
他們用靈魂的聲音去傾述,冀望喚醒那一位被流放在大地深處的神靈。
“那一千年完了,撒旦必從監牢裏被釋放,”那個人在深情地唱誦,彷彿背負着十字架,路過篝火的吟遊詩人,“出來迷惑四方的列國,就是哥革和瑪各,叫他們聚集征戰,他們的人數多如海沙。”
血液洇滿了大地,霧白的靈魂在迷離的天空中遊盪,廣場旁邊的明湖忽然燃起了森白色的烈火。
山頂的那隻手毫無徵兆地動了一下,悠長的呼吸聲回歸了,裏面似乎摻雜着成百上千人的氣息。
大地隨之震顫,又一隻巨大的手打斷了岩層,出現在山壁的頂端。
...
“他們上來遍滿了全地,圍住聖徒的營與蒙愛的城,就有火從天上降下,燒滅了他們。”
“那迷惑它們的魔鬼被仍在硫磺的火海里,就是獸和假先知所在的地方。”
“他們必晝夜受痛苦,直到永永遠遠。”
“我又看見一個白色的大寶座與坐在上面的,從他面前天地都逃避,再無可見之處。”
“我又看見死了的人,無論大小,都站在寶座前,案卷展開了...”
“並且另有一卷展開,就是生命冊。”
“死了的人都憑着這些案卷所記載的,照他們所行的受審判。”
“於是...”
“海交出其中的死人,死亡和陰間也交出其中的死人,他們都照各人所行的受審判。”
“死亡和陰間也被扔在火湖裏,”那個人輕聲地說,“這火湖就是第二次的死。”
“若有人名字沒記在生命冊上,他就被扔在火湖裏。”
...
祈禱吧,渺小而卑賤的奴僕,請用你們的生命祈禱吧!
獻出你們的鮮血和靈魂,在歷經短暫的死亡過後,你們終會與神同在...
血液中似乎發出這樣鬼魅的召喚,失去自我意志的族人們迷茫地睜開眼。
他們舉頭眺望着遠處那一雙巨大的手...它...他們的神靈...撕開山體,撕開大地,在黑暗的裂縫中迸發出撕心裂肺的咆哮。
霧色的靈魂追尋着聲音,遁入大地,裂石越過長空,紛紛擾擾地投落在燃燒的湖水裏,就像是一隻又一隻前赴後繼的旅鼠。
活着的人把染滿血的刀子送進自己的身體,就連奮戰的勇士們都忘記了抵抗。
“後撤!”入侵的士兵們在第一時間發出了這樣的命令。
踏着血與火縱橫在街頭巷弄里的男人們驀然剎住了馬蹄,驚恐地望着那些跪拜的敵人,看着再大地搖晃中走向毀滅的樓房,看着那座快速走向崩潰的大山。
他們沒有猶豫,利索地調轉馬頭,沿着來時的路線飛速狂奔。
年輕的城主位於崩潰的中央,站定在裂縫的邊緣。
他冷漠地凝眸,注視着那一雙浮現在黑暗深淵裏的古老、血腥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