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夏至（四）
路道上出現了一塊石頭，老張家的小張看到以後，想也沒想就直衝沖地撞了過去。
結果，前輪被石頭狠狠地磕了一下，他沒控制住車頭，直接連人帶車地飛了起來。
小張飛在空中的時間不長也不短，恰好就是一吸氣一換氣的時間。
喘着粗氣的楊華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飛翔的小張從半空中掉下來，貼着地面一連翻滾出好幾米的距離。
惹得炎熱的灰塵滾滾地揚起，那個粗心大意的傢伙才剎住在迷茫煙塵的盡頭，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
楊華抹了抹汗，叉着腰，拖着緩慢的步伐，慢慢地走進車禍現場。
他路過那一塊肇事的石頭，走到四仰八叉的小張身邊，低頭，眼巴巴地看着這個頭破血流的傢伙。
“喂，兄弟，”他依舊喘着粗氣，“不就說你幾句用不着的而已，犯得着么？”
小張別過頭，沒有搭理他，倒是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又站了好一會兒，楊華終於緩過氣來。
他定定地看着這個想哭又強忍着不哭的男孩，嘆了口氣，又覷了眼跌倒在不遠處的那輛自行車。
這陣子混亂的響聲引來不少村民的注意力，自行車的輪子仍在呼呼地架空着轉動，在村民們好奇的注視下，楊華沉默地走過去，扶起車，將它推回到小張的身邊。
“這是後座么？”他學着小張的模樣，翻身上車，坐在那一刻錐形的軟墊上。
他瞅了一眼地上的小張，又說，“結實不？能坐人么？”
小張倔強地憋着臉，還是不肯說話。
“能坐人就上來，趕緊的，”楊華說，“比賽還沒結束，載你跑過剩下這段路程，我就讓你贏。”
小張仍舊一動不動，抿着嘴唇，酸澀的目光猶豫不定。
他眼巴巴地看着楊華，看着後座，看着這一輛幾乎花光他所有積蓄的自行車。
似乎只要說上一聲好就會招來嘲笑，似乎只要點一點頭，他就真的輸了。
他才不想輸，他一點也不想輸。
“別給老子裝死，老子這麼做可不是為了你，”楊華又說，“別老想着白吃我家的大米飯，我們老楊家的人已經夠多了，光是要養活我和我妹就已經累壞了我爹，你這一外人，就別來瞎摻和了。”
“甭以為憑着一輛鐵疙瘩就能換一張長期飯票，你小子是想得美！”
小張乾脆擰過頭，把眼睛閉上，把大街當做睡床，假裝是睡着得了。
假裝沒有聽見，假裝這場比賽沒有發生，假裝他不認識這個可恨的傢伙，假裝自己忍得住，沒有哭。
沉默了許久，就連方才揚起的煙塵都已經悄悄地落定了。
街上的村民們看久了也覺得無聊，沒有再留意他們，沒把他們當作是一回事兒。
在這些已經長大的人心中，這種年紀的小孩子，估計也就是在玩着什麼英雄好漢的扮演遊戲，這倆腦仁還沒長好的熊孩子，心裏還能藏着什麼複雜想法？
人總是這樣，喜歡將‘自以為是’認定為成熟的標誌。
“喂，對不起，”楊華不情不願地說，“我不該說那些話的。”
“我錯，我不對，我嘴多，我是王八蛋，龜孫子，我沒想過那幾句不痛不癢的話會被你記得那麼死，這下滿意了吧？”
小張冷哼了一聲，仍然不願回頭看他。
“你們這些讀書人真麻煩，”楊華又說，“怎麼都喜歡沒事找事呢，別人的一句屁話，你就當是耳邊風不就好了么？”
“怎麼非得要較真，有必要麼，爭贏了是能給口飯吃還是咋地，這要是以後天天有人造你的謠，你還不得累死？”
“你妹不也是在私塾念書么？”小張小聲地嘀咕。
“那老子有說過她不煩么？”楊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還有力氣在這裏瞎逼逼，就快上車，別逼老子！”
“老子狠起來，就一個人把你扛到村尾，走到尾，就一忽兒地將你丟出去！”
小張沒有吱聲，但他到底還是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眼神時而閃爍，又時而堅定。
他看着這個葫蘆里不知賣什麼葯的傢伙，壯起膽子坐上了後座。
還沒等他坐穩，車子就開始移動了。
楊華彷彿是一位天生的騎手，雙腳一離地，穩當地踩在踏板上，他輕而易舉就克服了車子的平衡問題。
速度隨之漸漸加快，直到節節攀升，熟悉的街道猶如飛影般穿梭在身後。
灼熱的狂風衝擊着他們的臉，小張下意識地摟緊了這傢伙的腰，生怕在某一個急轉彎里被猝不及防地甩出去。
感覺就像是快要真正地飛起來一樣，想像只要腳力足夠，身下這台鐵疙瘩就會自行長出一雙翅膀來，沖碎萬丈的陽光，飛馳在明亮開闊的自由天空。
他喜歡自由的感覺，感覺那時候，賊他娘的青春，好像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風還有滿天明媚的陽光。
...
從此以後，楊華成了自行車的狂熱愛好者，一有機會就要往老張家裏跑。
每天尋思各種理由去問小張借來溜達一圈，但小張軟硬不吃，一概拒絕。
理由是，這不是車，這是武器，不能將武器借給你這種沒有節制的人，容易給村民們帶來麻煩。
他就像是一隻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楊華說他小心眼，還喜歡裝孫子，不捨得就是不捨得，裝啥大聖人呢，不就一輛車嘛，借來溜溜會死么？
他不聽，楊華轉過來，又討好他說，今天真的有點兒事，您就大人有大量，把車拿出來，讓我趕緊地跑一趟唄，頂多就是半天的功夫，放心，時候一到，我保證立即歸還，我要是騙你，我就是你孫子！
但他還是不聽，直到他聽聞楊華被胖揍了一頓，被一個江湖上混的野蠻大漢打到一副半死不活的蔫巴樣子。
他才意識到，這個王八蛋其實也沒想像中那樣的王八蛋，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王八蛋比這個王八蛋還要更王八蛋。
原來，名為王八蛋的道路，也是如此不好走，競爭激烈。
他仔細想了想，覺得這個王八蛋或許是需要提提速了，不然，再這樣下去，不曉得下一次又會被哪裏冒出來的王八蛋欺負。
於是，他把自行車推來了茶館裏，把它停在那個失魂落魄的王八蛋身前就走了。
沒有說約定要什麼時候歸還，也沒有說要注意什麼之類的話。
他轉身就走了。